如果,这样的乡村被城镇化,被毁灭,将成为人类野蛮和愚昧的代表。成为人类文明史中历史的罪人。
胡:如果我们以《生命的颜色》的出版为界,把您的散文创作分为两个时期,那么,《生命的颜色》这一阶段的哪些散文是您最为自得的作品?
白玛娜珍: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的素养之一是不自得,但要自勉。回顾过去的写作,从里面我能再看到那时拉萨的雨、自然和那一时期的人们,那一时期的写作就成为一种缅怀与感念,那个时期写作的意义和价值,在今天也就才显露得更多。所以,就文学作品而言,过去的是已摘下来的果实,未来是将要结果的树,现在的果子正在树桠上生长。
(二)回归内心与宗教情怀
胡:时隔十五年之后,您出版了第二部散文集子《西藏的月光》,就产量而言,似乎低了点。这可能是您把时间精力运用到小说创作方面的缘故吧。
白玛娜珍:写作对我而言,是享受生命的过程。所以有时我似乎很长时间并不写作,似乎写得很缓慢。我想是因为写作和万物的生命一样,有着自己内在的,自然的规律。写作的美,就是顺应这种自然,与这种自然相和谐。
胡:对比阅读《生命的颜色》和《西藏的月光》,我感觉到您从一个关注外部世界的年轻人转变成了一个关照内心世界的“饱经沧桑”者。当然,这种转变并不意味着您不再关心外部纷繁多姿的现实世界,而是指您在关注外部世事时侧重点变了,不再单纯描述客观现实,更在乎表达自己的生命体验和生存感悟。这与您近距离地接触宗教有关吗?
白玛娜珍: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是相互交融、渗透不可分割的。在文学中,没有纯粹的外部和内部之分;每一点,每一个表面都可能是一条获得全部的路径。当写作停留在生活的表层,有一种蝴蝶飞舞的美,当写作深入灵魂,我们在黑夜中竟看到那么多微小的个体,构架起的却是陆地和山脉。因此,当我阅读着法国儒勒米什莱的书《虫》,我更加感到我的民族教给我的关于宇宙和生命的认知是那么地完美和高尚。
胡:散文《爱欲如虹》这篇短文似乎给我们传递了这样一个重要信息,它表明您的精神世界正在经历炼狱式的跨越。在宗教的指引下,您对人生似乎有了新的认识和感悟。这种醍醐灌顶般的体悟,对您文本世界的情感基调和叙述风格产生了不小影响。能不能说《爱欲如虹》是您创作发生转折的一个标志?
白玛娜珍:写作是一种循序渐进。当写作到了这个当下,就会呈现出这个当下的特点。也许更清雅,也许更浓艳或者是静默。这里面没有炼狱,也没有跨越。就像海,一层层白浪扑向海岸,是因一层层浪层层相拥的结果。
当然,对生命终极价值的探索和思考,是我的信仰给予我的精神特性和文化追求。将始终贯穿在我写作的主题思想中,通过生动饱满的细节和故事来表达和诉说。
胡:我觉得您的散文创作可以用两个比喻来形容。如果说前期的创作似太阳发出的光,情感炽热,热度有余而委婉含蓄不足;那么后来的创作则是夜晚充盈的月亮,温婉而深沉。如果说创作前期的您是一只渴望在天空飞翔的小鸟,那么现在的您则是一粒渴望恒久安驻大地的种子。我不知道这样的概括是否准确,能否谈谈您现在的创作心态?
白玛娜珍:谢谢您如此优美的概括。但前面也说过,前后比较,之后来划分等级、高低和寻找差异等,这种思维习惯和思维模式不是我所接受的民族教育。当然,我知道您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那么就创作心态而言,什么样的生活境界,产生相应的创作心态。我的创作心态是,现在到了写作之旅的中间地带了,满怀的阳光使我要求自己满怀着美和爱,把一路获得的阳光和雨露,慈悲与幸福化为文章,回报给滋养文学的万物。
胡:在《爱欲如虹》里,您讲述了您的上师开导您的经历,您认为自己破除了遮蔽在心灵上的迷雾,完全沉浸在了神圣的爱和慈悲的光河里。我知道有些感觉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但我还是很好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宗教体验呢?这种体验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白玛娜珍:我的文字让您看到爱和慈悲通过智者的播种在心灵里散发的光,这是以文学形式的描述和表达。在藏地,艺术家们通过音乐、绘画和民间雕刻等等无不在倾诉着这样的幸福、喜悦和圣洁。这种精神的引领充满了哲学性、理性和美好性,充满了对宇宙、对世界、对众生的精神关怀。对一个写作人而言,意味着在我的心中,拥有着文化理想的终极存在,拥有超越现实社会的价值体系,拥有超越自我,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宇宙的深切渴望。
胡:我在您的散文里常常看到“幸福”这一字眼。对您而言,什么样的人生或生活才是幸福的?
白玛娜珍:幸福是一种感受,以追求幸福感为生活境界的人们,会更加注重感受幸福,从中培养感受幸福的能力。这种幸福感不是基于欲望的满足,反而产生于有节制的生活;慢生活、不为满足膨胀的欲望而快,而勤劳和勇敢------生活在这样的族群、社会、文化传统之中,我感到幸福,并感受着幸福感带来的尊严。
胡:您似乎是一个非常感性化的人。您对周围的人事非常敏感。在别人看来司空见惯的场景和人事往往会使您情动意伤不能自己。这种性格倾向对您的创作可能会有利有弊,不知您是怎么认为的?
白玛娜珍:人类思维中除了理性外还有太多的其他因素,有语言、诗歌以及各种人类行为和文化。所以,您的分析,我不敢苟同。
胡:在您的散文世界里,只要一触及到大自然,就会显露出欢快明亮的色彩,看得出您对那些毫无修饰的自然存在物有着特殊的好感。换个角度来看,是否意味着您对纷纭杂沓的社会感到厌恶和排斥?
白玛娜珍:前不久,我第一次去甘孜,那是我父亲的故乡。当我心怀父辈关于故土的美丽传说,一路上却看到湍湍的大渡河被圈起来停滞了,而被截流的折多河去无踪影,河道干涸,水里的生物肯定都死了------眼前不由浮现拉萨河被改道时的情景:人们倾城出动,跳到干涸的河滩上救助失去水的鱼。人类救鱼类的广大场面令我流泪,然而,这里面并没有被救者,因为水和鱼原本就在一起的,只因出现了刽子手-----所以,当我从甘孜再回到成都,遥望城市那辉煌的灯火、繁华的楼市,便更强烈地涌起一种呕吐感。城市发展,在那一刻显得格外野蛮、卑劣、自私、愚昧和虚伪;破坏自然、杀戮人类以外的物种为自己建设的家园,仿佛是一座活动着的坟墓,里面人性正在的沦丧,社会和人群散发着血腥。
胡:您在散文中讲述了许多出家人的生活境遇。对于像我这样一个非宗教人士,里面的许多景象是无法理解的,当然我能够尊重这些人的选择,即使我感觉他们的选择是那么的不可思议。现实生活中,您也许会遇到像我这样并不理解那些“怪异”的宗教行为的人,这个时候,您会怎么面对他们的“偏执”?
白玛娜珍:据说理解的“理”的汉字意来自日本人的创造。即充分感受对方。英文中意指站在对方之下,而非对方之上。但“没有尊重,就没有理解,尊重的第一步是平等。而对别人尊严的重视就叫做尊重。”所以,当您向我问前面这段话时,我确定您大脑里早有一把倾斜了的尺子。而关于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不是一种单纯的信仰和普通的宗教,是深广莫测、博大精深的文化。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是当今世界伟大的哲学家、人类学家、教育学家和生命学家,是地球经纬线的创始人-------”所以全藏每个人以及所知的世界三亿以上的人类都是佛学真理的虔诚信徒。据说爱因斯坦,最后也谦卑地认为自己是一个“还没有入门的佛教徒”。所以,您所感到的“宗教行为的偏执和怪异”,一定只是您个人的感性化的认识。
胡:与早期创作相比,您后来的创作对宗教文化表现出了非常深厚的关切。这种关切不仅仅是文字上的直接描述,而且是情感上潜入。这大概是您散文充满宗教情怀的根本原因。但有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是,太多的感情沉入往往会使人迷失理性的思考,从而无视宗教文化中可能存在的消极负面因素。不知您是否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白玛娜珍:“宗教”是一个心理学词汇,而我们的价值体系源于信仰。信仰不是宗教。作为一个信仰坚定的写作人,我追求着人类文明的最高境界:艺术。我的族群赋予我的信仰,使我能警醒自己力求超越自我生物需要和琐碎动机,投入自己的全部情感,为民族的梦想、为众生平等的事业向身边的每一位族人学习,用自己的笔,以美和文学,书写出他们灵魂的光芒和精神的芬芳。
胡:在您的作品中,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似乎是对立的。这也是宗教产生之后始终存在的一个现象。就目前的实际情况来看,二者似乎谁也离不开谁,尤其是在西藏这样一个宗教渊源深厚的地方。
白玛娜珍:您指的是出家和在家两种生活形态的关系吧?是指我的作品中,有着共同信仰的专职和非专职人的不同心境吧。当非专职人员梦想成为专职人员,但因必须完成现职、被现职所困-------等等,我写这样的情境,因为专职于信仰的生活,是被我们民族认为的最高尚的职业和事业。因己不能,而徒升困惑、无奈和种种心灵的纠结,对这些的表达,成就了文学中的美和人性之美。
胡:家庭伦理之爱是《生命的颜色》和《西藏的月光》这两部散文集都涉及到的一个话题。从您的文字中,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伦理之爱是您生命的一个强大支撑。您在散文中深情地表露了让人感动的家庭之爱,表达了对这类愈久弥新的血缘之爱的赞美和珍惜之情。请问,在您的创作中,这种家庭伦理之爱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
白玛娜珍:藏族人对血亲关系、血缘关系并不执着,所以对自家的祖宗、对家族姓氏也不过于重视。一个目不识丁的藏族人,在日常的祈祷中,都在力求消除唯我,所有的祝福和祈祷是为一切生命的,所有的幸福与喜悦也希望能和一切生命分享。在优雅、幽默并具有恭敬心的言行中,您可以感受到特有的民族文化带给每个藏族人的自我意识,我也一样。我的家园感因此来自于与自然的亲近,我的孩子,是西藏的每个孩子;我感念着今生的父母,也时刻不忘累世中的一切父母------我散文中赞美的家和亲人,强调的不是血亲,不是家庭伦理之爱,而是爱本身,希望从最小的单位家庭作为一个展示的窗口,再现藏地人们爱的细节和爱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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