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娜珍:莞尔玛的心灵如同每个藏文化诞生出来的儿女,天生充满了纯洁的光明,并有着自己坚定的精神方向。这不是偶然,因为他的父辈、祖祖辈辈都在追求着这样的心灵品质。但一方面,我希望莞尔玛和郎嘎萨珍的故事使小说获得一种至美、飘逸的诗境,另一方面,这样的人物与当下现实社会格格不入,他们将遭受的命运我没有触及。除了隐遁这种艺术化的逃离,我别无选择,从而使得这两位人物缺少真实性和艺术感染力。这是我写作的处境。同时,在这部小说中,我通过对他们的构想,埋藏了自己对生活的祝福。
胡:作为艺术创作,在这部小说里有两个问题我觉得处理的不是很好。一是过分直露地表明叙述者的立场,不留余地,这是对读者判断能力的忽视;二是把解决人生痛苦的出路指向自然,以躲避现实方式来回避矛盾,可能有些过于简单。不知您是如何考虑这些问题的?
白玛娜珍:再读《拉萨红尘》,仿佛重回到了那时金色的拉萨。拉萨的金秋里,在瑟瑟秋风中,铺满小街的秋叶成群地翻卷着。而迷离、浪漫和唯美的小说意境,藏着那么多动人的细节;以及尚且稚嫩的写作技巧,难能完美的创作,都成为这部小说鲜明的特色。
胡:作为您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给您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在创作的过程中最让您感到愉悦和困惑的是什么?
这部小说里有非常深刻的细节描写,每每再读,都感到印象至深。写这本书是在我乡下的家里,那时拉萨冬天的阳光梦一般洒满了园子,让写作变得那么美好,让生活变得沉甸甸和安详。当时困惑的是,该给这本小说起什么名字好。
胡:《复活的度母》是您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不管是从题目看,还是从题材内容看,这部小说的宗教色彩都非常浓厚,与之前的创作相比,您在尝试着一种新的审美探索,试图创作一部“文化小说”。我感到疑惑的是,您为何会选择“复活的度母”这一题目,因为小说中的女性人物都是世俗之人,而度母则是藏传佛教中的超凡脱俗的菩萨,是不是另有寓意?
白玛娜珍:每次写作,最难的是给作品起名字。而“复活的度母”是以人物“茜洛卓玛”的名字为小说命名的。因为简单的直译,不太贴切,所以我不是很喜欢。但您有所不知,在西藏,人们会给母狗、母猫也起名叫“卓玛”,非常自然。但如果直译成汉语就叫“度母”,想象一下,如果听见汉族人对着猫猫狗狗用汉语大唤“度母、度母”是多么别扭?!这就是文化差异。在我们的文化里,人可以以度母为名,其它一切生命也可以。“茜洛”意为“死还”,原意包含着惊喜与感激。
另外,请不要把我的小说圈入某个概念。写作追求的是心灵与思想的自由。被界定就感到被围困。感谢。
胡:在这部小说里,您用不少笔墨描述了人们对死亡的态度。如果从叙述学的角度来看,小说中的叙述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隐含作者,由此推断,我们也可以说小说中叙述者的态度也就是“作者”的态度。您是如何理解“生死轮回”的?
白玛娜珍:关于生与死的生命教育,是藏民族传统教育中放在首位的教育。通过家庭、社会和宗教组织、活佛和僧尼阶层等方方面面,从孩子一出生就开始了。而例如衣、食、住、行等动物性需要以及社会经济、技术发展等等层面都在之后。这方面的理念、理论体系和实践成就已非常完整和成熟,也是藏族文化中最令人瞩目的。所以,我在写作《复活的度母》时,写到人们的生命观,是很清楚的。那也是我的关于生命关于灵魂的观念和认识。
胡: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这部小说的意蕴不仅仅体现在它对博大深厚的藏族文化的艺术展现上,还在于它非常有力地揭示了生活在传统意识和现代观念夹缝中的芸芸众生内心的挣扎以及这种挣扎背后的精神痛苦。换句话说,这部小说毫不掩饰地展现了人性的分裂和存在的悖论。一方面渴望祈求内心的平静安宁,试图回归自然无为的生命状态,另一方面却无法抵制外界的诱惑和肉体的冲动,只好在两者之间做激烈地斗争,痛并快乐着。当初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艺术动机来创作这部小说的?
白玛娜珍:谈小说,应着眼于小说深入、饱满、真实、生动的一个个细节。没有细节,就没有优秀的作品。而没有关于小说细节的研究、分析及提问,只会流于平庸和空泛。
写这部小说,我是试图把藏族近代以来女性的命运,从这个个例中,展示出故事的独特性。给读者一个具有个性的新的阅读视野,在此基础上期望达成艺术的共鸣。
胡:在叙述视角上,《复活的度母》延续了《拉萨红尘》中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但《复活的度母》却有所突破,一开始就让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女孩讲述母亲怀孕时的感受和胎儿自己的种种感觉,这颇具现代主义奇幻色彩的叙述使作品与传统的讲述方式拉开了距离;在行文中间又不断转化叙述视角。这是不是您自觉的尝试?是不是这种叙述更符合您对这部作品的期待?
白玛娜珍:当我开始写作,常常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写作激发出的野性,让我突破自己原先的设定,并从小说人物命运的主宰者,落成了他们中的一个。这可能是构成我长篇小说个人风格的一个原因。不过,我觉得还不够尽兴,奇幻和荒诞还不够,我想要在下部小说中淋漓尽致地去写。
胡:相比《拉萨红尘》,这部作品的结构要自然得多,按照故事情节的流程自然而然地把故事情节排列组合在一起,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对于长篇小说而言,结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您对这个问题是如何看待的?创作时非常看重这一因素吗?
白玛娜珍:《拉萨红尘》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第一次尝试自己喜欢的小说结构。到了《复活的度母》依然不成熟,但已经在倒叙、意识流、时空交错等构架中比较自如了。写一本长篇小说前,我是很在意怎么去写,怎样叙述,以怎样的结构展开故事,什么样的叙事风格和氛围能够使小说更具特色和艺术魅力。
胡:《复活的度母》里出现了许多人物,这些人物多数都塑造的富有特色。毫无疑问,琼芨白姆是整部小说里最主要的人物形象,也是您着力塑造的人物形象,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故事情节都是围绕她展开的。您在塑造这一人物形象时有没有生活原型?
白玛娜珍:有的。
胡:琼芨白姆的经历贯穿好几个时代,西藏解放前——解放之后——文革时期——改革开放之后,能够感觉到您在这个人物身上寄寓了您对历史的思考和生命的感悟。在您的艺术视野里,个人的命运与宏大的历史洪流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白玛娜珍:琼芨和她的姐姐曾生活在安详的庄园,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平静生活,但历史并没忘记她们。当她的父亲参加反革命叛乱并出逃后,历史的风暴瞬间摧毁了她的一切。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和姐姐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出路,但此后的人生中,她们个人的命运和家庭仍难逃历史风云,一次次被狭裹,被选中被冲突被变革。个体的人,女人,就如此被历史洪流其中。
胡:琼芨白姆不但是您笔下出现的一个内蕴丰厚的女性人物,也是整个当代藏族文学中不多见的女性形象。在她身上既有民族文化心理意识方面的深厚积淀,也有模糊难辨的历史踪迹,还有藏族女性个体命运和人生遭际,更有充满了矛盾冲突的人性挣扎。对于这个人物形象,您最想让她传递的艺术欲求是什么?
白玛娜珍:琼芨本是一个美丽聪慧的少女,但毕生在宿命般的困迫中饱受心灵的蹂躏,短暂的青春和爱情也如一只被折断翅膀的蝴蝶。很多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读后落泪和伤痛。读过这本小说的人不会忘记琼芨,不会有人愿意那样的人生再发生在每个人身上。
胡:欲望与宗教超脱不断交锋是这部小说的故事所演绎的“真实景象”,最后的结局是欲望把人引向了痛苦的深渊,无情的婚姻、破碎的家庭、放纵的肉欲、痛苦的心灵,在红尘中奔波的凡夫俗子们只能承受这些现世的苦难。总体而言,您的小说给人一种悲观主义的印象。通过这种悲观情调,您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艺术主旨。
白玛娜珍:悲情与悲悯情怀是文学的境界。
而写这本书中,我得以以文学再度反省和追索我们心灵的需要以及我们的信仰和追求。但现实社会是否尊重人民的情感、习俗和文化传统?发展的技术和随之膨胀的欲望,扼杀的是什么-------
相信读者自有慧觉。
胡:听说您正在创作一部新的长篇小说,但愿它是您创作道路上的又一部重要的作品。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的访谈!
白玛娜珍:感谢您的祝福。辛苦了。
访谈者简介:胡沛萍,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南京大学文学院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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