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牛很聪明,它知道自己的职责。 郭:还有驴是同样的。我小时候看它驮运,那么重的一个麦垛,弄好以后它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和你配合,等着你把沉沉的麦垛扔到它的背上。还有禾苗的破土而出,如果每天你盯住同一棵禾苗,跟踪它成长的轨迹,你就能理解做母亲的某种感觉,体会到母亲看着孩子从出生到一天天长大的那种感觉。还有杏子,从一朵花,到一个青杏,再到成熟,最后奉献给主人,那个过程,真是悄无声息,却惊心动魄。 当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平时吃的东西,全是种子,心里就打过一个闪电。 和:我想果树本意并没想要奉献,它本想给自己长一个果实,让果实将来再长成一棵杏树。 郭:对,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在吃种子,所以人食用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欠账的过程,那可是无数的种子。古人讲老牛就是来还账的,所以它愿意默默的耕作。前世功课没有完成,欠账太多,所以今生来还账。 和:这要没有来生的话就还不清了,要是来生继续欠账怎么办?原来人是牛的讨债鬼,嗬嗬。 郭:古人讲得特有意思,“众生一粒米,大如须弥山,此生不了道,披毛戴角还”。当一个人心中有这种观念的时候,他就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起来,就会“敬业”起来,因此,真正的“敬业”来自“畏业”。 和:有一点,我觉得你说得特别好,看到年迈的父母亲脸上有一种欢喜。有一次有个老爷子给我帮忙干点儿活,他看起来很老很老。我说大爷你笑得特别好。那种纯净的,带着内心亮光的笑容特别好。你仔细一看可能他牙没刷,脸上都是皱纹,手上泥巴还沾着,但是你会觉得那个笑容是个真正的笑容,心里出来的。 郭:他的内心是天然的。 和:当他意识到你懂得他的时候,他自然在心里与你距离拉近。第二次再见面他就非要给我塞几个东西不可,而且一定不要钱,我说这不行,您是做这个的,必须要付给您钱。他可能都不识字。 郭:我们现在一谈伦常,就会想到社会关系,但在我看来,真正的伦常是一种天地人的关系。所以中国古人讲“天人合一”是有道理的,因为“天人合一”的背后可能是人的根本快乐,你不“天人合一”,就无法获得根本快乐。 和:“天人合一”就是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大自然,与大自然步调一致。 郭:最简单的“天人合一”就是睡眠,如果一个人在“天人合一”方面做不好,可能连觉都睡不好。补充我们生命力或者精力的,食物是一部分,更多的是睡眠。可是,有谁想过,为什么人睡一觉会缓过劲来? 和:可是如果饿着肚子睡觉多没劲。 郭:这里面确实有很多奥妙。地道的中国农民是懂得这个的。一年二十四节气,什么节气做什么,他们非常清楚,这也是一种“天人合一”的逻辑。“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之所以能够给人带来吉祥,同样是“天人合一”的逻辑。因此,无论是健康,还是幸福,还是成功,“天人合一”都是别无选择的道路,因此,在我理解,它是第一方法论。 和:现行传统的节气是按北方地区制定的。春天的时候我去种豆子,人家说你种早了。果然我的种植过程特别艰难,最后人家种得比我晚,长得还比我的更快更好。 郭:不是种得晚的比你的长得更好,是他们种的时候正好。如果你有过农历经历或者小的时候有过农村生活的经历,不用说就知道,那是一套法令,就是大自然的法则。所以什么节气种什么庄稼,那是对这种法则的相应。 和:我开始不相信,就要提前种,四月初有的时候气温不低了,而且全球都变暖了,又是科技时代了,谁还相信节气呀。结果很失败。节气真地有道理。 郭:反季节菜之所以会吃坏人,就是因为违背了“农历精神”,是逆着来。要说这不能单单怪那些菜农菜商,还怪受众的非分之欲,冬天非要吃春天的东西,虽然你吃到了,但是它已经失去了“天人合一”的原则,它不是大自然赋予的,是你非分要求的。因此,懂得这个道理的人,他宁可食用冬藏土豆冬藏萝卜,也不会食用看上去很新鲜的反季节菜。 和:它更像是工业产品,不是农业产品。 郭:很对。 现场即永恒 和:我觉得你的使命感还是挺强的。 郭:我认为 本来就是为使命而来的。 和:你是认为每个 都有不同的使命?还是文学有一个使命? 郭:在我心目中,文学不是小圈子的,不是局限的,它是一个普遍存在,既然它是一个普遍存在,那么它就应该具有普遍的价值和作用。通常,认为文学具有审美、娱乐、教育、认识功能。但在我看来,文学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功能,那就是祝福功能。一本名叫《水知道答案》的书,印证了这一点。作者是一位科学家,他拿两杯同样的水做实验,对一杯示爱,它结晶的花纹变漂亮,对另一杯示恨,它结晶的花纹变丑陋,很多次,结果都是如此。这充分说明,人的祝福具有现实意义。 和:那就像问“文字对人有没有诅咒作用”是一样的,那过去有人弄一个小人扎上针诅咒另一个也是管用的? 郭:应该是,诅咒肯定是有作用的,但是首先受诅咒的是诅咒者自己,因为在那个诅咒发出之前,他的心已经被污染了。 和:那个小人其实是他的镜子。 郭:对,因此,前一段时间,我在西部 写作营“文学与风景”主题讨论会上讲过一个观点,什么是风景?风景是被祝福的结果,也是这个道理。 和:你这些说法令我觉得非常困惑。 郭:是吗?那是因为你之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此,我现在提文学的祝福性,肯定有不少人质疑,但你仔细想想,确实是有道理的,如果我们把山河大地看成一杯水,那些“漂亮”,从何而来?如果我们愿意相信江先生的实验,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反证法就可以明白。只不过那个祝福者太伟大了,伟大到我们无法感知而已。 我们还是回头讨论文学。我之所以认定文学具有祝福功能,是因为我看到了文字对人的巨大影响。我们知道,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的决定是受潜意识支配的。而潜意识从何而来?相当一部分来源于阅读。人们在平常不经意间读到的一句话,有时会影响他一生。如果一个人在最危急的时候想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就会做一个民族英雄。如果一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刻脑海中冒出来一个句子“过把瘾就死”,他可能过把瘾就死了。这时,我们就明白,古人为什么要强调思无邪,善护念。真是非常有道理,因为任何进入我们眼睛的信息,都有可能成为我们潜意识的一个分子,因此,我给我的诗集起名为《我被我的眼睛带坏》。 和:但我觉得这是观念在起作用,而不是文字。就是你把一个观念存在心里了,我们读到它的时候是通过文字,但是他自己感受到的是一个信念。 郭:不对,文字的组合本身具有诱导作用,这就像学生背英语一样,起初是一个单词,熟了就会成为一种肌肉反应,这时,单词已经变成潜意识。在我看来,人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眼睛带坏的,因为古人认为,任何进入眼睛的信息都是一个种子,所以古人把心叫做心田,我在《农历》里面写到过,杂草种子一旦进入良田,是根本锄不尽的。所以,文字杀人是看不见的。一个杀手只要一杀人,国家公权就会制裁他,但是一本书要流通出去,是不可控制的,古人把它叫洪水猛兽是有道理的,它在影响读者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新近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拙著《弟子规〉到底说什么》一书中,我详细写到了这方面实实在在的例证。 和:我担心因为有了这种想法才会有“焚书坑儒”。 郭:啊,这个词让人恐惧,但“焚书坑儒”恰恰弄反了。现在我的观点可能有些不受时尚者喜欢,但我确实认为,文化是需要引导的,如果我们不给文化做一个引导,不给读者把关,任由市场调节,是很可怕的。 和:基本的原则是要有的,但不能是管制。 郭:至少应该有人站出来倡导,就是说作为文化工作者要有责任心。在《农历》里我写到了一个公案,当年,百丈老人讲课,下课,却有一位听者站着不走。问有何事。听者说五百世之前他也是个讲师,只因为讲错了一个字,被罚做五百世狐狸,今日期满,请百丈老人送他一下。百丈老人应允之后,听者就不见了。百丈老人就让他的学生到后院去找一位亡僧,学生就很纳闷。他说我让你们去找你们就去。找遍后院,没有亡僧,却有一只狐狸死在大青石上。百丈老人说正是。遂以僧礼厚葬。这虽然是个公案,但其中包涵着大慈大悲。人家只是说错了一个字就被罚做五百世狐狸,那么这么多年,我说了多少错话,写了多少错字,如果要罚,恐怕是永无出期。 和:您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郭:你就不由得从心里升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就把电脑里当年写的自以为很现代很先锋的作品,非常果断地删掉了,存也不愿意存了,何况拿出去发表。 和:我感觉你很像个老师,不像个 。因为你对观念、理论和教化这方面的心得和体会远远高于你对文学的虚构和感觉,大于创造这种东西的兴趣。 郭:我说过一句话,一列列车如果他的方向正确,它的速度越快越好,如果方向错误,它的速度越快越糟糕。现在人们常讲细节决定成败,却没有人讲方向决定成败,这真是舍本求末。同样,如果一个 的价值观正确,他的名气越大创造力越旺盛越有益于世道人心,如果一个 的价值观错误,他的名气越大创造力越旺盛对社会的危害越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