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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京城的告密

京城的告密

张亚丽

文明从一片片馨香的叶片中升发,沿一缕缕洁净的蚕丝出使。茶叶与丝绸的使者没想到,他们的子孙会看到这一幕:

笼子,被一只只手定时开启,天空瞬间展开。

从这里出发的鸽子,越过小巷的高墙与大宅。一双双翅膀急速转身,抛下一座座密集的屋顶。鸽子是鸟类中最有资格俯视城市的使者,奋力起飞是为了降落。密布于大街小巷的铁算盘手,在城市的四面八方,每天定时仰望天空,等待鸽子归来。他们在盼什么?当然是一座城的商业筹码与经济机密。在那些商号、老板、账房先生的目光中,鸽子的降落是为了再次起飞。那是天空中一只只会飞的算盘。古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二者都在说通往墓地的真理。真实如此决绝,绝无半分含蓄。诗意的想象与家园的温暖,那是我们的事。我眼中的鸽子,怎样飞都是回旋于天空中的歌哨儿,一曲曲动听的旋律把我的向往养得飘逸,还扯出老远,那里的秘密对我有足够的诱惑力。我离那段历史久远,就像离北京遥远一样。

抛下地球,我悬空而来。

当飞机从云层降低高度,甩下海蓝的天空铺着的白絮,钻出虚无的白时,我乘坐的深圳航班,空姐眨着浓妆的熊猫眼儿,告知前方就是北京。那天是上午十点,大约半小时的着陆时光,我坐于窗口,视力所及满目苍凉。模糊的大地,俨然一幅谷歌地图。自己却生活在这样的地球,平添几分凄凉落寞。不一会儿,飞机的高度,让我看到大地像一张胶片感光后的显影。初春的阳光,清晰地把地上的山脉河流呈现出来,让人有不可捉摸的熟悉与陌生。房屋与蜿蜒的路,镶嵌在纵横交错的田野,被一条泛着白光的京杭大运河缠绕,那种魅力用言辞难以恰当描述。一脉大水让我懂得文明历史的走向。在高空我感知的京城,是从关汉卿的剧本“杀出一条血胡同来”,铿锵吭铿地在我脑海中还响起元代李好古的戏词。张羽问梅香:“你家住哪儿?”梅香说:“我家住砖塔胡同。”这是京城最古老的胡同,也是最早进入艺术蓝本的胡同。关汉卿在此胡同居住并创作多部剧本,他是天地间响当当一颗“铜豌豆”,在行星留其芳名。那么多举世闻明在北京脱壳而出,一只雄鸡啼鸣时的昂扬与激情俱在。虽说位置高点儿,追忆依然震动耳鼓,一样有穿透力。那位在鸡爪胡同建造公馆的临时执政段祺瑞,因手抽筋避秽,北京的一只鸡脚就成了吉兆胡同。他自然不知一位女士遥遥将他缅怀。我与上帝同处,当然用上帝的胸怀关照人间。千仞之高,心骛八极。我比鸽子超脱,乘铁鸟实现飞翔。

机翼下是国际设计大师的后现代建筑,T形候机楼像一条长长的龙舟,开向天空的气窗,远观是风吹起的一排排巨大的鳞片。当飞机在首都国际机场跑道滑行时,我从空中下来接近一座庞大的城市。

一脉苍水北上,通惠河出京门相迎。京都因北水与南水交好,得以滋养。那些胡同活像一只只章鱼的触手,打此经过,吸盘就把我黏附而去。当我站在钱市胡同,仰望一线天时,逼仄的空间,让我不得不感叹。那天下午沧桑的青砖,被一缕挤进来的阳光照耀,陈年的青苔接受了光的能量,毛茸茸的生机能在弹指间还阳多好。心动时,我嘬唇蓄气,脸涨成圆球时突然放松唇肌,一口气流只能撼动巴掌大的一丛老苔。斑驳的绿丝中存有壳类的螺、小小的蚁尸。这些小生命在人之外为生存忙碌过,生命没有本质的不同。我抬手敲一敲老砖,耳朵贴上去幻听到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愣怔回头,撞上踩拖鞋的胖子。我仓促而慌张地看他的眼,揣度他是否带着歹念。身处此城四十厘米的最窄处,我抽一口谦和之气贴壁而站时提着劲儿说:您请!您请!他侧身儿滑壁而过时:嘿嘿,谢啦!我看到前面一只盘龙走过,后面还跟着一只苍鹰。前胸后背的图腾长着一样的怒目,弄得我心跳不已。他却如此般斯文。在乍暖还寒时节,这个文身的“大肉球”居然裸身,他怎样过京城的三伏天?看来人有人的活法,时代有时代的过法,国家有国家的道行。当年把金融交易所塞在羊肠小道,这是国家在特定时代特有的经济手腕。只是隔朝隔代让人觉得荒唐。祈望文明的历史,但文明的细节在成为史书前,于有意或无意中漏掉。几座三合院,缩手缩脚地隐忍,有金屋藏娇的窃喜。不露锋芒的金融交易所,并非落地凤凰、枯瘦的马。那是大清的骆驼,再威风的商人,踏不准他的节奏,只得困死在北京的窄道。隔百年之遥,我能在这儿窥视晚清处于经济衰败的年头儿,怎样设法防土盗和洋盗做手脚。当年来这里的伙计,手提鸟笼。等白银与铜钱的交易比价公示后,一阵稀里哗啦,笼门争先恐后地打开,即刻启动一座城的经济脉搏。当然今人不能用愚昧评价先人,能让鸽子带动一座城市的民族,实属无奈的智慧。时间也会生锈,一点点腐蚀穿盔甲的历史,让机密不再是机密。不过再沉重的翅膀,也有羽毛的轻扬。

退休的大李听我说:“你们家住北京最长的胡同儿。”他感叹:“俺们住了这么久,还迷糊儿,有这事儿?人家来了逛商场买衣服,你一个劲儿道儿南道儿北地钻。”我回他:“北京有文化底蕴,踩块砖头都是袁世凯点兵之地。你住的民巷,先后叫过东西江米巷与鸡鸣巷。你也迷糊儿,视而不见说的就是你。”他甩一甩手中的拖布痴痴地看我。当我告知这儿是清末民初金融一条街时,他“扑哧”一声再“哎哟”一声。

也许我是北京的知己,知面儿还知里儿。

古都:“门殿四合,阴阳和谐,五行布局。”

北京的文明史就这样在胡同与四合院中隐遁光芒,无言的历史在苍老的青砖与青砖的缝隙,融化成沟垒高墙与矮墙的泥浆。城市是有生命的,呼吸与脉搏随时代风云起伏跌宕。古城一直上演生命的悲剧与喜剧,也许我赶上正剧开场——

京城飞跃,在文明历史的长河中也只是转眼的事。

我去首都博物馆的路上,在林立的高楼大厦中,看到新生的大桥。请教一环,无人能答。我购得最新版北京交通旅游图,图上一圈一圈用环勾勒北京,活活一只大寿龟盘踞。京城有六环,唯独没一环。京城的怪在于先有三环,后来在皇城与三环间开发快行线,才顺理成章地命名为二环。先前绕皇城的内线,相当于一环。在惊讶之中,我逐环细数三遍,相加后有三百五十多座桥。北京60年代末才拥有祖母辈的复兴门立交桥,后来相继生出几百座立交桥,那是我在空中无法俯视清楚的城市节点。时代进入转型期,京城发展成国际大都市,并且一步一个脚印地突破旧有的鸟笼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化。一个文明古国终于与世界经济接轨,中国在世界平台上扮演的角色日益显范儿。美国的那场金融危机,中国用数万亿救市;这次欧元危机,中国动用数百亿外汇储备投资,以助回天之力。东方古国在北京弄出的响动大而又大,令金发碧眼瞩目。这并不证明我们完美无缺。

一个人做事难在滴水不漏,一个国家也难做到。

当我乘坐公交车经过长安大街时,不经意间从车窗看到新华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两面墙让我着实一惊。我来不及拍摄此景,历史也没指派我来证明什么。生年不满百,万岁是百个世纪,瞬息万变有悖于此。我眼前的京城是21世纪初的范本,是奥运大修过的北京。整座城有了迎娶过豪门小姐的气派,粉刷过的墙体、重铺过的街道、装饰过的高楼,还有胡同中宅院的鲜红大门,经古典的灯笼照耀,一下子点亮城市的穴道。异邦的设计大师,巧用钢筋编成一个巨大的金属“鸟巢”,安放京北。一个鸟窝装下来自世界各地的运动健将与球迷,给世界带来开放的惊奇与成功。在皇城的中轴线上,后现代建筑大师运用智慧,又造出会唱歌儿的“鸟蛋”。“二鸟”落成后,京城的骚动与喧哗被天外来物带来的惊喜折服。那些合不合皇城风格的论战,因大师挑战历史,意在割断历史而告终。我在一抹朝阳与一抹夕阳中,一步步深入“鸟巢”与“鸟蛋”,就像我乘坐京城的公交车,发现新华门的红墙为一座城市打底,从历史深处铺展一张老红的宣纸,白玉兰踮着脚尖正在款款地开放。古老与鲜嫩结合得如此妥帖,一股馨气在大街上悄然暗香。新华门的两墙红色标语,在文明历史的深处冲撞我的思考与暖暖情意。顾盼回眸,我张大嘴,一脸的惊讶。这是北京人之外的表情,老北京们视而不见。我如此好奇高层的政治手腕与社会转型的特色:这边是陈年谷仓与雍容华贵的皇家气派,那边是时尚咖啡屋与国际大师的后现代建筑。二者互不相扰,安之若素。这个时代特有的魔力让历史与现代文明相合,好像子孙幽默地为老祖母加冕“鸟巢”式桂冠,还为毛公画美人痣“鸟蛋”,自有庆典道贺的祥瑞。

我不知异邦的政治首脑们,怎样看待京城的两墙标语,就像我不知三十多年改革开放,新华门的两面墙壁,却在肃然地行使国家博物馆的功能。也许外国首脑们的汉语水平,不足以明白那两条标语的真谛,就像翻译难以弄清国人的春秋笔法与微言大义。一个国家的国标,在京城的拆与建中岿岿然不动兮。时代是脚尖兮,情结是鞋底兮。道路兮,人走兮。天知兮,我知兮。一个国家的政治智慧与韬略,政治家想藏也藏不住。面对红墙哲学,唯有思考。

站在天安门红楼,目光掠过望不到边的大屋顶,那种葵花黄在太阳的光线下,散发着迷人的色彩。飞檐与屋脊呈人字排列,我定睛细辨琉璃瓦勾肩搭背正密谋一场游戏。谁伸指一推,就能出现多米诺骨牌效应。凌空的翘角与规则的顺滑感,令人晕眩。朝代更迭,生生不息。京城在奥运前的多年里是一座大工地,不断拆旧建新。在新起的林立大厦边,老北京的西城,依然保存明清风貌。不过再美好的事物也有遗憾伴生。京城有不少胡同的四合院因城市拓展,让几代人的邻里关系与烟尘一起飘散,再不能传承。扯断的脉络里不只是人的交情,还有民间手艺人的绝活儿:爆肚张、萝卜糖、驴打滚、吹糖人……一种文化绝迹,带走多少人的温暖记忆,让寻根人的灵魂无处挂靠。京城有林徽因与梁思成的痛,还有国际友人的痛。我们拆掉的是别人没有的,我们得到的是别人都有的。如果新开路胡同69号拆了,就不会有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的童年了。他的母亲为他种下音乐的种子,镶金的柱子上,至今还有他童年时用刀刻下的生长印迹。这种人文生态的后面,是一曲曲优美的旋律,动人心魄。如今有多少人记得七树堂,那是康有为变法失败的居所。几间正房因电线老化失火,让一段历史变得残缺。人与灵魂的纽带,在遗迹中存放,让后人与先人得以衔接。因昨日之旧,让今日之新更加充盈美妙。生存与发展带来的困惑,让子民们不能鱼与熊掌兼得。享受到高楼大厦的视野开阔,对四合院的情怀,只能在文物古迹中温暖记忆啦。什刹海因水的灵性,让周边胡同四季风景,在底版上修版后还保存风貌,令中外游客喜之。京城东四十条,条条有新漆的朱红大门,修旧如旧的特别维护,承接女娲的绝活儿。因打补丁露出一座城的爱心,一边一角彰显妙招。

砖石无情,人有情。

几年前的腊月某天早起,我躲闪着东交民巷大树下的一摊摊鸟粪去首都医院。萧瑟的树冠密布乌黑的大鸟,鸟栖的地方气场必好。今春没有鸟粪,鸟儿不用在此取暖?那刻顿悟中国的建筑文化以接地气为佳,西方的建筑文化以近天堂为妙。东西交民巷的各国使馆与外国银行林立,圣弥额尔天主堂是哥特式建筑,尖塔直插云天。西方的宗教文化来到京都,上帝传播福音没有国界。那些建筑的花岗岩基石、墙体和大理石柱子,经百年岁月,坚固依然,让我们的审美变得包容。黑花红花,所有的花都是花,有香即可。

面对东西文明并存的京都,我曾经追问一座城市的灵魂。北京的记者同道听我的话题满脸奇怪。你怎么思考这个呀?我说有什么不对吗?朋友说那是大人物想的事,大家都忙钱!北京人的优越感,看谁都是小人物,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能依赖别人,得用心去看去想。中南海隔数街有一条蜿蜒的金脉,早在元明清时称金坊街,因民国初的各银行竞谋建筑,颇有做成银行街之想……只因军阀混战才动迁。金钱树有耐力以百年时间坐果,让银行家的梦想成真。如今的金融一条街,再也听不到当年钱市胡同打开鸟笼的“哗啦”声。信息网络时代的汇兑业务,在键盘上完成。金融街的英蓝国际金融中心,囊括世界顶尖跨国金融机构,成为此街的皇冠盾牌。

金脉文脉前后延伸,一核一带起伏潜龙。

我的界定尺度在胡同与四合院穿越,从公车上书、戊戌变法,到李大钊上断头台……一株株石榴树举着小小的火把,越过高高矮矮的墙,摇曳两眼红色。一个国家经历多少场革命才走到社会转型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想谛听京城的脉搏,这回实地考察时特意穿深蓝色羽绒衣,抵御初春的寒风与细尘。两周时间在人生中是短暂的,我以步代车,再次触摸京城。遥远的过去与期许的未来在脑海中交替闪现时,思考的根须,一条条缠绕北京的标志性设施与象征符号,在中山公园瞩目孙中山铜像,在天安门城楼审视毛泽东画像,在国博与首博细品北京文明史与国家文明史。我终于悟到历朝历代:国家掌门人的性格,就是国家的性格。

一座城有太多的动荡与奢侈。

一个国家的气脉,在传承中有种种艰难。至今国子监外的北大与清华,两座高等学府依然承继与孕育中国文化。圆明园的一对华表,在北大的办公楼前竖立。圆明园的灾难无法灭绝一个民族的延续。当我踏入圆明园,沧桑之手从废墟伸出来戳我的眼睛和脑门,敲打我:战争在终极意义上无赢家。为掠夺财宝,争楚河汉界视生命为草芥,没有人道只剩强盗与霸道。所有的战争都是人类智慧缺席的罪恶。不过废墟带给人类警示与寓言,悲壮与崇高。此园已成国家的镜子。我站在断柱前看远处的荒台,鸽子在废墟上的乐趣以天空为纸,写下一声声欢叫的叙语。哲思是野草的魂灵,随初春的生机破土。我感知明亮向前时遭遇黑暗的陷阱,再蓄积力量催动明亮起步。

回眸岁月,我三进天坛,两进陶然亭。前者是帝王通天的神道,后者是文臣通帝笼的神园。两副碗筷,前金后银。慈悲庵中文昌阁,魁星踢斗为复礼。丹陛桥的两头,一头是臣子的诚意,一头是天国的冷漠。圆明园之外,文明的历史无法拒绝文明的重演。皇家的诚心,表现在静心、洁体、食素。斋宫的讲究与礼仪的刻板,非一般人能承受。双墙与护宫河,围困着隆重仪式的前奏与向天的祈求。游牧文明入主中原文明,形成特有的皇家文化,最终被大汉文化同化。然而中国的农耕文明与西方的航海文明相撞,让帝国一次次痛入骨髓。在世界文明的价值坐标上,国家如何定位,选择去向,那是大势所趋。黄河文明与京杭运河文明联手也无济于事。

文明是刺刀,带着鲜血向前;文化是钻头,带着温情回眸。

祈年殿以建筑的形态,凝固一个民族的期望。

圜丘的汉白玉雕石柱,围成九重天,也没改变皇家的归宿。

我挤进人群,坐在“国家的肚脐”留影,我与天的距离依旧,天心石与天堂的距离依旧。我好奇九龙柏前有大量中外游人围观,男女老少举着双臂正在摸看。我吃惊地伸手一试,千岁古柏正在发汗,热气扑手,百姓以为树神显灵。我知那是冬去春来释放地热而已。转念一想,天坛古柏数千棵,为何唯独九龙柏哈热气?我举着双手,试探十几棵后,无言应对。天坛存有一个帝国的秘密。

皇家与臣民,都活一只碗。

皇室的金碗,并不能让生命的长度增减。只是皇家没了,百姓还在繁衍。感谢皇城外的西河沿依然有底层人居住的低矮建筑,为我们保留一座城的记忆。胡同中许多灰瓦顶的四合院,门脸前设置一对石门墩,虽说吉祥物的造型各异,却在宣告平民百姓对富有与平安的向往。几百年的老树痴情,举着一院又一院的誓言。那些古树后有何秘密,走了半条街还没半点端倪,证明这里是晚清钱币铸造一条街。

西河沿依然是土路,我的鞋与半截裤腿爬满尘土。摘下小店的时髦招牌,此处并不比明清亮丽。电杆林立,电线条条缕缕顺胡同延长,与东交民巷的电线一样横空而过,大煞风景。让我的拍照费尽心思,恨不得捏块橡皮,一挥无影。一位银发老人,神情怡然地端坐在红砖院墙门外,她身下是半袋干水泥,我请教对面的屋主。贾奶奶抬起戴着老式银镯的胳膊说:“早先儿是中科所的宿舍,后起儿住户就杂啦。”她好像贾府落难街头的大小姐,有康同璧的以不变应万变之仪态。我看这栋建筑有来历,仰观三层楼上有架空的大屋顶,光线沿空当挤进天井,令中西合璧式老屋破败得见底。唯有天井三面的手工艺锻铜围栏,典雅富丽。老京城讲究门廊,进深一尺官加一爵。门廊右边“嘎嚓”打开一扇小门,有文身瘦男光膀儿冒出,吓得我惊身躲避。他扔酒瓶时,背上的花皮蛇朝我吐信子,令我不敢留步。

意外之喜性情老到,用百年时间守望。正乙祠朱红的大门撞眼。此处是浙商建的银号会馆,我“噢”一声与这条街对位。祠内有座二层戏楼,当年梅兰芳先生展现风采之处。城南的六百座会馆与戏楼为皇家文化与平民文化搭接桥梁,交融的合力带来活力,为剧种增添魅力。兴趣所至,买门票入内。在戏楼正中体会角儿与戏迷的情趣。戏池的任何方位,京腔京韵都是珍珠落盘,饱满圆润。秘密在于戏台下的一口口大缸。我抬头时能看清包厢一角,有老式条桌。讲解员提醒上去再加二十元,中国的戏剧文明,在此让人止步。附加条件瞬间败坏赏者的兴致。我转身去展馆与梅先生默默交流,先生面目清秀。照片中他素面淡然,透着青花瓷的细腻。梅先生的蜡像端坐于老式木椅,诉说着艺人与文人坚守在历史的深处,为一座城市囤实文化与文明的气脉。

今春的柳丝从陶然亭出发,一直绿向胡同的百姓家。因胡同我想起鲁迅,却没看到“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时代的孤愤与怒吼,早就成为绝唱。一株倔强,另一株还倔强。如今安在乎?周氏兄弟,同出一母,喝一江水,同渡东洋。信念相异,道路相左。王国维与他们同处一方水土,后来在京城还处一方水土。国学大师却自沉昆明湖,他的绝湖之举,至今还是难以破译的谜。我想他为文化殉道大于为大清效忠。皇家园林再迷人,颐和园的游廊彩绘绚丽得金碧辉煌,也无法挽留他的敏锐与洞察。历史用半个世纪,证明先生的“义无再辱”,老舍也步其后尘,命绝太平湖。同日储安平先生自沉京西青龙桥边潮白河未果,后再赴死。两片绿叶不谋而合,一起下落。他们愿去天国,保持尊严与灵魂。文人的命运在不同时代,却惊人地相似。名编崔先生为约稿一事与之有过交往。他说老舍见来人急打招呼:“留神留神!”沙发上躺着襁褓中的婴儿。第二次去他又招呼:“留神留神!”沙发上有只困觉的老猫。午餐时分,先生带一行人去萃华楼的雅座像吩咐自家的厨师:“给来点着吃的。”两次后崔先生才明白,“着吃的”指肘子。这么一位护弱而诚挚待友的人,为气节将自身托付于水。汨罗江的沧水有灵的话,屈原还会天问。屈大夫身处“横则秦帝,纵则楚王”之时;王国维治学于帝制衰亡与民国初兴之即;储安平与老舍服务于马克思主义。几位怀揣赤子心的文人愿自沉一脉之水,悲乎悲乎哉。文明的历史走出这么远,追求存在意义的文化守灵人,还在原点踏步。文化的悲剧与文明的喜剧,一路博弈。时代荒谬,人生荒诞。京城有灵,知道储安平最后的归宿。岁月有情以谜语的方式,留待后人叩问。《父亲你在哪里》,这是大洋彼岸一位儿子的呼喊。唤醒我对文化启蒙者,追求自由与民主人士的敬仰。

现在我能看到一座城市的良心,老舍纪念馆为 立传,丹柿小院年年结满月亮。在文明的坐标轴上,文化是灰尘散尽的金子。先贤用生命完成了诗意存在论,而非生存论。京城因文化大师的存在,胡同与院子折射人文精神的光芒。我不得不感叹老酒与巷子,满庭余香绕诗魂。

我触摸的北京自忽必烈定都起,其实是出炉741年的肉夹馍,饼名为秦人妙语。因历史与时代的禁忌,我也是在豪门大宅开放后,才知京城的讲究与品位窝在衬子里。中国曾有一个特殊阶层,他们是中国的贵族,曰“士大夫”。慈禧上谕明告:“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帝国的文化精英们带着这个国家的主体文明,与那个时代日落西山。曹雪芹的光环与时代背道而驰,离我们越来越近,至今解读与误读还在进行。他从灵魂开始演绎一个家族的命运。因一块灵石得魂于女娲,经修炼后直达空灵境界,彻底颠覆三国与水浒式的中国厚黑权谋与皇权文化。一部审美之书直抵人文境界的高峰。曹家落难,弱妇幼小得到皇家赏给蒜市口的十七间半,多年前因设地铁通风口致曹氏故宅化为乌有,失去回音壁作用。后移百米补救,重建少魂。好在海淀区正白旗村有他晚年栖居之地,后人得以瞻仰。一位“举家食粥酒常赊”的人,用《石头记》把中国文化史点亮。这位真正的精神贵族,承担了一个帝国的文艺复兴。曹崇尚豹子精神,痛恨绵羊与走狗式的豢养贵族。百姓惦记香山的野芹菜,这种野菜因他的妙用救人,随曹雪芹飘香依然。在文明的台阶,我的打量是生命的重置,在厚重的人文环境艺术中对接文化的气脉,感悟是雨后的蘑菇,一顶一顶上蹿。北京的底蕴靠及第,北京的气派靠皇帝。京城是一盘棋,大家都有博弈的权利。时代变脸,文明的有序向文明的无序低头,贵族文化让位于平民文化。一种尊严落地,一种尊严上天。文明是船上的帆,文化是低处的水。文明与文化在历史的长河中,如何达成相辅相成的默契,这是世界性难题。

人活境界,鸟活飞翔。

贵族不能单以物质论。当代人用三十多年,只能造就富商,却不能造化精通琴棋书画、饱读诗书气自华的贵族阶层。张伯驹的贵族修为与精神标高,有谁能比之?处于内忧外患的大清,李鸿章在外交上的运筹帷幄与智慧,因在日本挨一枪,为了使臣的尊严,在谈判桌上借机向伊藤博文讨回一亿赔款。他拼老命,改写了弱国无外交。当时有谁比他干得更好?

一个国家想富并不难,难在人文境界的有无。一个人为蝇头小利,就举刀杀人。不法商人,为获取暴利一次次上演人性沦丧,对生命没有敬畏感。富豪榜一再标榜拜金主义,挣得盆满钵满时,文化修为不会跃然而出。金钱没全能资格,代表国家的文化品级与文明内核。那些贪官在政绩辉煌的外衣下,逍遥法外。因而耗子多了,自然怀念猫。这不是天大的讽刺么!我困惑国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先是形而上的斗私批修一闪念,后是形而下的金钱说了算。看来一滴水与河流的关系,就是人与时代的关系。

京城与人,表现为有容乃大。我的家人与朋友身在其中,却走不进去。妹妹身在职场,我与她六年没见,她得空儿看我时说:“你喜欢那些呀。”姐姐也说:“没人与你能走到一起。”京城有不少人挥着拖布把生活弄得一尘不染,就是没心情与城市沟通。失忆与冷漠是一粒粒扣子,爬上京城华丽的袍襟,在扣眼外打坐。有人过日子本身,有人活诗意栖居。京城的活力在于海纳百川,大船小船各有航道。这是京城特有的文化与文明。

京城的能量之大,穴道之神秘并非谁都能左右。个体的在场感,能如鱼得水已算佳境。就像从老墙拆下的琉璃瓦与青砖,在城市的新布局中扮演角色。有经历的人与之重逢,相识一笑泯恩仇。在斗拱飞檐下,时代从崔健的《一无所有》式摇滚到“百花深处”,汪峰的《北京北京》多么情动肺腑。上世纪70年代末最后的暑假,我随“老北京”北上,京城百废待举。那时女性多么渴望《街上流行红裙子》。我在烟树迷人的香山,随“老北京”看望住在独栋别墅的林首长,见识了军人贵族。香山黄栌下石墙上的红色标语,还在脑海里绚丽。那年九月底建国门立交桥竣工,有一位记者说:“当年站在古观象台拍照,等一小时多才过四辆汽车。”三层绿色苜蓿叶形互通立交桥如此冷清,那时不知真正的社会主义是什么样儿。国家用一个世纪的步伐探索,1982年才步入通往香山饭店的园林幽径。贝聿铭是苏州籍的贵族后裔,他成为美籍华裔后,依然保存着大汉民族的精华。因而京城有了代表中国建筑灵魂的庭院式殿堂,香山有了相依的屋檐儿。同年还建成中外合资的北京建国饭店,这是国家开放的典范式建筑。外籍人来旅行,再不用请示国家领导人特批专机分流于天津和南京,以解外籍游客的留宿之困。从一个细节出发,三十多年北京相继冒出一幢幢摩天大楼,铺天盖地。京城随之扩大几倍,市民出行,车如过江之鲫,北京市政不得不立规则,限号行驶。七环正在向市民们招手,又有多少立交桥相继诞生。交通与办公网络化,让人们成为城市的蜘蛛,在线上游移。然而文明的向前,总以痛苦的忧伤告别昨日。我没想到刚探望过的京城突然步入惊魂之日。一场罕见的暴雨让几十条生命消失,老天通知这座城市的地下隐情。夏天的青藤,甜果与苦果共生,人能做的是让不幸之果少生。

爱一座城,从一条小巷出发;爱一座城,在一栋四合院止步。京城是谜语,大家都有猜谜的权利。一座大都市,不拒绝抬手叩问的人。一个人与一座城的意义,在无门之处发现门。我以自由之精神感悟:文明以种子的力量突破掣肘之壳,经由文化孕育芬芳滋养城市。文明是物质,文化是精神,共同交织人类的经纬。京城是这匹锦绣的一段,在世界文明的秩序中,这个民族正在努劲儿创造和谐。

北京的世界,世界的北京。

建筑是骨架,街道是血管,经济是杠杆,文明是泵。请问一座城市的灵魂?当然是那个支点,我思考多年不得要领。一个人的灵魂都难看清,何况一座城。哪料写此文开悟,那个支点就是文化道义与文化良知。

因而我言:

一个人与一座城的价值,取决于你是钥匙。

一个国家与世界的位置,取决于你是苍鹰。

《北京文学》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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