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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神启猎人

神启猎人

嘎玛丹增

先想起藏东红山脉,长毛岭河谷尽头的马鹿场。那是澜沧江上游的另一条支流,距离袖珍的类乌齐县城很远。有一条上世纪允许砍伐树木时,用于运送木材的毛石道路。路基狭窄,坑洼不平,沿着深切的沟谷,羊肠样伸向林海深处的雪山冰原。一路翻山涉河,步步都很惊险,至今难以抵达。

我此时坐在川西平原阴冷的冬夜,想起那个天然鹿场,因刚刚吞进一杯鹿鞭泡酒,身体灼热,寒意顿消。鞭酒激发的本能欲望,虽没有当年张县长说的那么神奇,鹿鞭通过酒精浸泡后,确有活络人体经脉、加速血液循环的作用。喝进喉咙,火飙火辣的发热,像吞进一炉薪火。其间,心理暗示比鹿鞭本身更有作用。这杯暗褐色的液体,浸淫过一只马鹿完整的生殖器官,包括海绵体、皮囊、睾丸和暗黄色的体毛。一只曾经奔行于念青唐古拉山余脉,海拔三千九百多米的伯舒拉岭野鹿,已在我酒瓶安葬多年。

当年我们从藏东首府昌都镇出发,翻山越岭多半天,抵达只有一条街道的类乌齐卡时,天色已晚。寒风赶着雪团在天空飘舞。街道坑洼不平,到处都是被人畜踩踏溶化的雪水、牛屎和马粪。平房屋顶、山原及森林,均被白雪覆盖。商铺所有的门窗都关着,只能通过房顶上铁皮烟筒升腾的浓白烟雾,确认荒原中的这座清冷小镇,还在大声喘气。镇政府正新修办公楼,到处堆满砖石、钢筋和水泥。就在简陋的工棚里,张县长宴请了我们摄制组。有政府三大班子的头头脑脑作陪。酥油茶、坨坨牛肉、青稞酒和硬邦邦的馒头,其他概无。张县长虽然年轻,但很是风趣,席间给我们介绍类乌齐时,完全属于朋友间的聊天,天马行空,随意自然。这个来自重庆的援藏干部,对藏地自然山水的挚爱一目了然,穿着打扮就像荒原。不修边幅,蓬头垢面,说话轻松风趣,很容易让人怀疑他的县长身份,如果脱去身上那件军绿色大衣,看上去,就跟刚刚进城的农牧民几无分别,甚至包括他的眼神、语气和表情,丝毫没有内地官员那种庄重严肃,或装腔作势。他嘴里的青藏高原和藏地人文,完全属于街头巷尾的打趣版本,跟内地田间地头的话茬一样,不仅让人捧腹,还很想靠上去,捶捶他的胸膛拍拍他的肩膀,称兄道弟地酒肉一场。他自己就一再申言:“亲爱的记者同志们啊,本县对类乌齐的介绍,上不得你们屏幕哦。”

自然说到了马鹿。说到了鹿鞭。类乌齐就是大山之意,地域广阔,森林密布,动植物资源富集。马鹿场位于亚高山森林与高山草甸过渡地带的那登通草原,因圈养数百只马鹿和白唇鹿名声在外,也是我们采拍的目的地。早就道听途说过鹿鞭泡酒可以增强性欲,但没有张县长说的那样生动。你不得不信,在马鞭、虎鞭、牛鞭、猪鞭、狗鞭等等鞭体中,鹿鞭泡酒是最厉害的了。说有人从内地来:“喝了几杯鹿鞭酒,下身那玩意儿瞬时坚挺,一下子就把军大衣的下摆顶了起来……和女人那个,几个钟头都不会倒桩。”问题是,他还在后面加了一句批注,“不信,你们回头都可以泡酒试试。”弄得你的色心青一块紫一块,忽然就联想到了女人,或者床和持久,就想整一副鹿鞭泡酒。

结束类乌齐采访,林业局的拉布送了我这副鹿鞭。记得用一只装过水泥的牛皮纸袋装着,在机场过安检时,遇到了小麻烦。也正是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邦达机场,我才看清马鹿身上这堆散碎的零件,分明刚从活体上割下来,很软,血糊糊的一团,有点惨不忍睹。之前,有关部门已经给安检站打过招呼。通关顺利。至今,我并不清楚这副装殓在玻璃瓶的鹿鞭,是根据我的需要被临时屠杀,还是马鹿不小心在山原陡坡摔死?拉布倒是说过,我们在马鹿场采访拍摄前几天,恰好有一只公鹿在雪原摔死了。为了减轻罪愆,我一直愿意相信阿布。

在当年那个风雪交加的露天食堂,听完军大衣鹿鞭的笑谈,我占有一副鹿鞭的犯罪念头强烈,并被在场的类乌齐公务员们识破了。城市的屠场,就多出了一件罪心物证。我原本可以将其送人,但一副完整的鹿鞭相当于文物,谁愿意把古董轻易送人呢。从另一个层面,证实了我是多么的道貌岸然。如果在此扯谈爱护地球珍爱动物什么什么的,纯粹是掩耳盗铃的阴险伪善。

忽然就想到嘎玛丹萨寺,想到了乌冬山丛林,想到白羽黑脸的白马鸡。

杀戮,三身首恶。十七年的军人经历,已成为我记忆和人生空白。那个漫长段落,看上去,好像被我稀里糊涂打折了。杀戮和英雄意识,蝎子般潜伏下来,时不时跳出来咬我几口,并没有像希望的那样亡命天涯。很多经受,对一生影响深远,有如经验和规训,它对生命的覆盖和遮蔽一旦开始,我们的心灵就黯淡下来。所谓的出世修行,就是要把它们统统刨开,回到人的原初状态。教育和文明对人的遮蔽和强迫,大致从幼儿园伊始。你所处的社会人文环境,决定了你想要什么,希望什么,欲望什么。向世界摊开手,不停地要,使得有情众生返回归途的道路扑朔迷离,艰难曲折,多数心灵实难荣归故里。这个故里可以是你的生身之地,也可以是你的精神原乡。

更多时候,在我看来,硝烟失色的和平年代,一个军人没有经受过战场和杀戮,算不上什么军人。这也是我把生命中最好光阴,自行Delete的原因之一。至今为三十四年前没能和我的同学一起,参加中国历史上距今最近那场战争遗憾。假如我参与了热带雨林的血腥杀戮,经受过你死我活的战场考验,命运于我,可能是另外一张面孔。这个假设本身,孩子般单纯。战争的目的性强硬而精准,它的本质指向欲望,不管是国家欲望或是民族欲望,充满对物质资源的强暴野心。尊严和荣誉,只是一件满口金牙的愚民外衣。

显然,我的假设在命运那里不成立。今生遇见什么,经受什么,成为什么,似乎已被什么早早划定。就像一滴水,在人的眼里只是一滴水,而不是别的什么一样。但水在饿鬼那里,却是腥膻的脓血;在天神眼中,是圣泉甘露。我们平时看到的一棵树一朵花,到底是什么?仅仅就是看到的那个实相么?我的疑问和假设,一再和存在的那个什么,以及我的想见和愿望貌合神离。这是尘世人生,缚在我身心上的钢铁甲胄。

在乌冬山,我再一次被杀戮诱惑了。

十三年前,嘎玛乡村民在政府号召下,自发修造了一条翻越乌冬山,到达嘎玛丹萨寺的简易道路。用于走马很便当,但一般性能的越野车,依然无法通行。昌都行署给我们安排了一辆丰田越野车,也是当时政府最好的交通装备,免去了骑马上山的颠簸之苦。不熟悉马背的人,突然骑马,远没有在影视里看见的那样享受,胯部和臀部会被马鞍咯得生疼,比走步难受。进入乌冬山原始丛林不久,要经过一大片沼泽,全体下车步行。汽车在沼泽边缘东倒西歪地前行,看上去像风浪中的船,随时都有倾覆危险。海拔接近四千米,举步维艰,走几步歇一阵,依然气喘吁吁。作为纪录片《西部的发现》西藏摄制组的编导兼摄像,平时摄像机都由我自己扛,在呼吸困难的密林,实在扛不动了。陪同的行署秘书长接过摄像机,顺手把微型冲锋枪换给了我。

没有学会服从,是我百般抵抗军人身份的另一个原因。我很清楚,学会服从,是学习走向将军的基本手艺。我阅读过众多关于战争的读物,系统研读过二战史,对怎样做一个合格的职业军人,道理都懂。何况,我还有一个获得无数军人荣誉的父亲,可以言传身教。军人就是工具,确凿无疑,对国家马首是瞻,古今如此。一直对自己的军人身份满腹疑惑,充满怨怼反抗。于今,少有人知道我曾当过兵,更没人知道我曾取得过“特等射手”称号。意思是说,我是一个打枪很准的枪手。这种经验最先得益于幼年用弹弓打鸟、石块杀鱼的成长环境。当时没人告诉我,鸟和人的生命一样平等珍贵,包括知书达理的外婆。亲人们习惯用所处时代和人文语境,约定俗成的经验和规训,回答孩子们对世界的疑问。我们从小被告知,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如果你的父亲是铁匠,一定会让你知道,煤炭和钢铁是多么了不起的物质;如果是农夫,自然更懂得粮食和土地的意义;假如你的父亲是一个强盗或猎人呢?文明大多时候不是依据生命本体意识去了解和认知世界,而是通过经验、传统、知识、科技和法律,包括伦理道德,终极于欲望这个黑洞,最终决定占有或放弃。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那个标准由谁制定,反正不是上帝,佛祖没有制定过真理标准。没有对错,亦无好坏。如果我成长在藏区,当我举起弹弓打鸟,有人会告诉我,那只鸟可能是卓玛的姥姥;或者,当我用石头投掷游鱼,也会有人出来阻止,孩子啊,你手里的石头可是达娃的祖父哦,而那条鱼就是你没有见过的奶奶啊,我的孩子。我不是大地的孩子,我是漂泊在天堂门口的孤儿。经验伙同欲望,把我开除了净地。天堂就是把水和石头当作生灵的地方,真善就是关于卓玛的姥姥、达娃的祖父。我所经受的教育和培训,为所谓的真理划定了清晰界限,注定一生画地为牢。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自小那些疑惑和由此得到的答案,一步步把人心引向了欲望,这种罪念从父母告诉你那是什么什么伊始,个人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霸权天下,完全孤立于本源世界之外。我们是大地的主人,同时也是大地的敌人。星星会疼青草会疼的慈悲自觉,壁立千仞于藏地,完全不在我们的物质《圣经》和认知范围。

长期以来,有一份特殊经历,我一直惧于说出。说出就是打开,打开就可能是向自己举起弯刀。我被时间追究的痛苦秘密,其实就是一个长长的噩梦。对于“英雄”,那是奥斯特里茨的太阳、滑铁卢的冷雨,还是奈何桥下惊声尖叫的长刀短剑?我至今没有弄清楚。没有弄清楚,身体内部那个蝎子就会摇头摆尾,狠狠地咬我。

我杀了人。

回到这个事实,于我有如刮骨留蛆。虽然,作为执法者的枪手,代表的是所谓正义。被我枪杀的人在子弹射入他的头部之前,已经用一把砍柴刀,砍死了三条无辜人命。法义上,罪有应得。这个执行者,不应该是我。为什么会是我呢?也许我忘了,当年被选为枪手时,正在长江南岸的某座兵营,努力表现争取提干,以改变“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宿命。现在看来,当农民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桑麻以衣,稼穑以食,自由自在地呼吸清新空气,不用为农药和化学污染的食物整天提心吊胆。当年为什么对农民这张嘴脸要百般抵赖呢,如同当下对军人履历的坚决叛变?如今,你想当一个自耕自助的山野农夫也当不成了。即便给你全世界最肥沃的土地,也种不出安心和自由。你的心性和身份已经蜕变。你被出卖并深陷牢狱。你是你的叛徒。

杀人并不恐怖,万恶的是行刑之前的模拟照相。行刑前一天,我们被安排站在监狱外面高墙下,枪口对着人犯的后脑勺照相。这个现场被有关部门的人员拍摄下来,装进死囚档案,作为罪犯已被验明正身的证据。这个环节,原本应该在行刑时进行。一个模拟的行刑现场,相当于表演性的枪毙人犯。被枪口指着脑袋的人,不可能把它当作戏剧,分明就是在约会死神。我并不清楚被枪口预约的人,该经受怎样的心理恐惧和心灵苦难,这种形式又是怎样的反人性。正式行刑的现场,我差不多忘了。枪声一响,一份恐惧和痛苦结束;另一份恐惧和痛苦,开始了它大摇大摆的苦难长途。

那一天,太阳一如既往升起落下,奔涌的长江和城市烟火,丝毫不会因为死几个人改变什么。无冬历夏,花照样开,水照样流。公判大会后,开始游街示众。罪犯们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一块名字被朱批大“X”的纸牌,站在卡车厢前头。我和我的战友全副武装实行警卫。人民群众站在路边或街檐下观赏,人声鼎沸,兴致高昂。口号震天的响彻大河两岸,游街声势甚为浩大。有罪犯尿了裤子,脸色灰白,全身哆嗦。为防止犯人瘫倒,身边有法警挟护。无疑,已被死神反复戏弄的死囚们,自然迫切地希望,尽早结束这种残酷的死亡展演。那一年,我和我的战友一共枪毙了十一个人。

死,如果就是死一般的宁静,这样死去是一种幸福,一种功德。这种幸福和功德,不在我们熟悉的空间。我参加过数次神圣的天葬仪式,那样的死确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功德。不留给活着的人任何念想,皮囊交给空行母秃鹫,用过穿过的所有器物交给天葬师,还给大地,或分发给需要的人,生态环保,物尽其用。让活着的人没有悲伤,对离去的人忘得彻底干净。离开的人因此得以全身而退,上天入地取决于个人累世的功德修为、善恶因果。时轮下的众生都很清楚:死亡不是结束,死亡是另一种状态。佛教信仰主张的正知正见,就是走向正确的归途,彻底出离生死轮回,进入佛界。

一直在的那个世界。

我当年在行刑现场感受的英雄豪情,变成与之相反的东西折磨了我数十年,也许还将继续。我太想忘掉!我以为做到了,已经记不清54式冲锋枪的口径、射程、击发触感、目标被击中的溃烂头部、飞溅的血和脑浆等等细节。但对照相这个模拟现场始终不能Backspace,“回车”就是记忆。我有深深的犯罪感。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个表演现场越来越清晰,如同草甸子上的腐烂沼泽,慢慢把我围困,越想摆脱,陷得越深。因为,被我举枪对准的那个人的恐惧,渐渐变成了我的恐惧。那是我对人性的犯罪。任何存在和虚无,对此不会轻饶。

那一年秋天,我二十一岁。1981年的秋天,季节没有错。此时是冬天,川西平原阴霾笼罩。窗外没有风,但很寒冷,什么都看不仔细。看得见几棵银杏,记得前几天还挂满金黄树叶,一场冷雨过后,此时直接把光秃秃的萧疏扎进了我眼底。键盘声音暂时中断。我知道,我的文字即将走出刑场。伸一个懒腰,好生吸几口有毒的空气。听说,中国人知道PM2.5这个概念,还是即将辞职的美国驻华大使骆家辉,某天在北京的使馆测出来的。然后,我们才知道雾霾有毒,并非习惯经验以为的那个雾,飘飘欲仙的雾,白居易、李煜、秦观他们见过的雾。想起来,我们活得真的可怜,常识不仅缺席,很多的知情权又被人家遮掩了。不说这个,要想摆脱阴魂不散的毒霾,跟着我,继续走西藏,那里暂时还没有这个东西。顺便,我也换一杯已经淡白的绿茶。

“秋后问斩”这个语词突然钻出来,吓我一跳。记忆中的往事和古人的时空突然重叠,可谓严丝合缝。事实可能是,我的想见开始隐现,可能跟禅修者打坐入定的冥想差不多。你一旦进入无我状态,时间不在,想见在,空性在。记得不久前,突然想念诵米拉日巴的道诗,百度了一下,瞬间就撞见了《四海歌》,简短四行,解答了我对一滴水的全部疑问。就这么巧。我用半个晚上,阅读这个尊者的所有道歌,再也没有第二首和我的文本如此贴合的了。怎么会呢?“相信。相信是回归原乡的唯一途径。”隐隐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指引我,把我引向想见的真相。几天前,刚在清迈做了一次旅行。因为工作繁忙,出行的细节我一点儿也没有过问。事前,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公司年休行程里有金三角这个地方。当大巴把我送到湄公河边,我瞬间就“二”了,内心惊悸不已。我的文字可是正在敲打这条河和一滴水啊!更让我慌急的是,就在那个毒品和信仰同样狂热的湄公河三角洲,首先见到的是金晃晃的巨大佛像,就矗立在泰国边境开阔的河岸上……

意念真是奇妙。我虽未正式皈依,但绝不妄语。老师格桑梅朵对我的惊讶和疑问,没有直接回答。“有些词啊我们还不认识它。我们不认识自己嘛。”我还是很惊异很疑惑。电话那头补了一句:“遍世间如都是巧合,还哪有巧合啊,傻孩子。”我就看见了一个孩子,仲夏的原野,和姥姥在地里刨土豆。孩子想折几根马莲草,编叠高楼样子的马莲垛玩具。细长有纹路的草太坚韧了,力气小,没有扯断,反倒将自己的四根手指都勒出了白白的深痕,很疼。孩子坐在田头草甸子上,用嘴吹拂被勒疼的手。忽然听见身边有“咿呀呀”的声响,循声看见马莲草刚被折弯的身子,也有几道白色印痕,在努力伸展回平。附耳上去,细微响声像在“嘤嘤”哭泣。孩子的心针扎一样,忽而一阵痉挛,热痛漫散,比勒出白印子的手指更疼。

“姥姥,姥姥,草也会疼吗?”“咋能不疼呢,草也是命啊,有命就知疼!傻孩子。”

我很愿意有这么一个姥姥。我不是那个孩子。而今被其唤作孩子,我感到了安全、欢喜、慈暖、辽阔和邈远。重要的是,我听得清真善和慈悲的均匀呼吸。

更多的惊异或巧合事件,最近在我身边频繁发生。我想歇口气,依照文本顺序,把先说的事情说完。

在一个没有炮火硝烟的屠场,我把自己杀死了。杀死了我一生的安宁平和。虽然惩恶扬善也能以杀为度,放下屠刀亦可立地成佛。然而我至今找不见可以宽宥自己的足够理由。当年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填满一个军人的幼稚和激情,在人民群众热情高涨的欢呼声中,我竟然感到了可耻的荣耀,似乎真的在战场,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

我在说什么?发心起愿!并不是杀人这个事实,让我不能释怀。是那个念头,和事实上的荣誉和正义毫不相关的念头。因为在那个念头里,我感触到的光荣和满足。

别以为一切都可以烟消云散。每个人都以自己的心念和行为对上帝负责。那个上帝不是别人,不是佛和神灵,是你自己。你的念头里有罪,你就已然有罪。

在通往嘎玛丹萨寺的森林,我很清楚,手里拿着这把7.62毫米口径的79式微型冲锋枪,其有效射程和精准度,都十分有限。除携带方便,吓唬吓唬什么,即便用来猎杀野兔或飞鸟,都会力不从心。像这样的武器在常规战场,远不如过去年代的三八大盖或AK47步枪,仅在短兵相接时有发射快、装弹多的优势。但这是一把真枪实弹的武器,可杀人也可杀死动物。一路上,我已经见识过了。我在类乌齐县的昂曲河谷使用过它,但没有击中灌木丛中的野兔。距离太远了。结果枪声把护林工人引了来,经受了严格认真地盘查。要不是有林业局的拉布陪同,我们一时半刻脱不了身,走不了路。

在藏区,众生平等不是口号,爱护山川万物的意识,和大地一样古老,一直在血管里汩汩流淌。这种爱,源自先人对宇宙世界的理解。人与自然万物是共生关系,谁也不比谁更高贵。西藏保护自然生态的习惯法,可以追溯到万物有灵的原始崇拜时期,并被本土宗教笨波教和藏传佛教发扬和增强。历代摄政当局或佛教各大教派,对保护动植物颁布过的政令法章,更是从未间断。习惯法、信仰和法章对自然万物实施保护的高度一致性,动植物和人一样,在青藏高原得以世代繁衍生息。你在藏区不能随便伤害动植物,人民群众的觉悟都很高,一旦被逮住,会很麻烦。

即将走出沼泽,一只白马鸡突然出现在前方林间草地。理论上,应该在枪的有效射程。经验告诉我,在这个呼吸困难的高海拔地区,要配合瞄准、预射、击发一系列匀速动作,然后击中目标,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其他人均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我一步步向白马鸡靠近。这种生长在高寒地带的飞禽,除头顶黑羽脸侧绯红,通体羽毛雪白。在地毯一样松软的林地,有很多机会扣动扳机。白马鸡实在太漂亮了,没舍得下手。又不愿轻易放弃,乃至于跟着走了很久。我实在是一个蹩脚的猎手。它应该早就发现了危险,但一直没飞走,某种引领似的,始终在我的视线和射程内。我歇气,它也留足。

耐心在丧失,甚至隐约感觉白马鸡,好像在故意引逗我的好奇。几乎是无意识却又不由自主地继续跟随着。林地里充满腐殖质阴冷潮湿的气息,呼吸越发困难了。经过一小片针叶林之后,就将走出湿地和原始森林,实在是走不动了。白马鸡也就停下身,安闲地站在一小片空地上,优雅梳理起了羽毛。慢慢举起抢,瞄准了它。目标、准星、眼睛三点即将连成一线,压在扳机上的食指蠢蠢欲动。

突然。突然就看见山原上的一座石头寺庙!我确定前一秒的视野里完全没有一丝它的影子,瞬间物象凭空漂移一般占满了整个眼球。高大石墙、鎏金宝顶、蓝色琉璃瓦,在荒芜贫瘠的山原,兀然挺立,一下子就撞倒了我。

我慢慢放下枪,石头样杵在那里。好像猎人的枪口刚刚抬起来,就撞见了微笑的观音。

然后,听见翅膀的煽动声。有松针落下,在风中飘舞。白马鸡飞走了,留下一座石头寺庙,被荒原覆盖。

幡然如悟,乌冬山的白马鸡,是在给一个猎人神启吗?!

就在那里。贫瘠嶙峋的冻土边缘,突然出现一座石头寺庙,让看见它的猎人呆若木鸡。我在深处,欢喜这和嘎玛丹萨寺的善缘。无论颠沛何方,归途何处,我都记住了这个恍若隔世的远方,因为一座石头建筑,带给我的神圣联想,完全来自于荒原,神龛样端然于胸。

后来,在甘南草原郎木寺,我遇见了说安多方言的丹增,一个独自在天葬台玩耍的孩子。有鸟的声音和鹰的羽毛。草甸子上,经幡阵花样开放。天葬仪式刚刚结束,尸骨端放石蹬,尚未被鹰鹫清殓干净。我和孩子坐在那里。周边芳草起伏,经幡猎猎翻滚。那是风,唱给永恒的圣歌。嘎玛寺。郎木寺。2006年夏天,我坐在城市的房间,正式皈依了“嘎玛丹增”这个名字。其实,我后来才知道,“嘎玛”和“丹增”这两个单词,字面上的意思很普通。但如果把嘎玛和丹增组合在一起,就有很深的宗教意义。只有堪布、仁波切以上的大师,才能法赐。如许的深度,让我惶恐。我怎敢如此轻狂自大!它所包含的功德和法度,是藏学专家边巴说给我听的。怕我不信,还专门请来丹增尼玛活佛,在一边阐释。天啦,那个什么什么,我得赶紧抓根古人的稻草:无知者无罪。我需要一个台阶喘气,让我有罪的轻狂一苇渡江。你看,人是多么容易原谅自己啊!总有现成衣衫放在经验那里,随便捡一样套在身上就行。

嘎玛寺建于1185年,在历史上很有名,曾经左右过西藏的政治和宗教。作为嘎玛噶举教派的祖寺,创建者为智悲双运的堆松钦巴。大师首创活佛转世制度,为后弘期格鲁派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转世制度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并逐渐被藏语佛教各派沿用至今。嘎玛嘎举二世嘎玛巴希时期,先后与蒙古汗国的首脑建立了密切关系,使嘎玛嘎举教派的势力迅速壮大。忽必烈建立元朝后,为稳定刚刚获得的统治大局,维护藏区秩序,在召见萨迦派第五代祖师八思巴后不久,又召见了嘎玛噶举二世活佛嘎玛巴希,并赐予金边黑色的僧帽和大量财产,使得嘎玛嘎举派发展到可以和萨迦派抗衡的地位。1283年,嘎玛巴希圆寂前,嘱咐弟子寻找一位儿童作为转世灵童继承黑帽,嘎玛嘎举黑帽系活佛转世由此开始。

嘎举,藏语意为“佛语传承”,指传承持金刚佛亲口所授密咒教义,也谓“大手印法”。手,空性智慧;印,轮回中解脱。大手印的中心大意是讲一种本体境界,这一境界无始以来就是清净、无为的,一个人如果无须修持,无须观照达到了这个本体境界,便解脱成佛了。藏传佛教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枝叶繁茂,分支派系复杂众多,虽仪轨有别,修持法门不同,但通向回家的道路是一致的。“佛不是一个成就,是一个很深的回想。”梅朵这句话,对于理解修行似乎更好懂一些。那个最深的回想,就是相信,就是回去,回到你的原乡。

陷入宗教学术的引经据典很枯燥,也非我浅薄的常识能及,远离了我对一滴水的追随本意。还是就此打住。

嘎玛寺主殿门口,有一棵柳树。一个僧人指着它对我说,这棵柳树是嘎玛巴希从内地带回的柳木手杖。据说大师从内地云游归来,顺手将手杖插在那里,次年它生根发芽长成了树。不管它是不是从曾经的手杖变成的树,我抚摸过它。看它枝叶浓绿,凝立迎风,像一个鹤发童颜的古稀老人,仍在为僧人和信众遮阳蔽荫。关于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柳树与石头寺庙的古老身份也十分合体。

我在嘎玛寺的后山,见到了一池被卵石围堵的山泉。旁边堆有刻满经文的嘛尼石。佛教传入西藏以前,关于宇宙万物的起源,人们普遍认同“卵生说”,万物起源于空。这个卵是神卵,形似石头。人们认知自然万物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首先来自于灵石崇拜。石头不仅身怀风、雨、雷、电、土,还以图腾的方式,在高原统领人心数千年。也是众山之神沿着一条河,走向东方心灵的古代背景。

“看见了吧,这就是澜沧江的源头”。尽管,只是澜沧江的源头之一,距离吉富山那个源头距离差不多七十八公里,僧侣们把它当作源头供奉,那就是源头。

事实上,这个水源,已经泽被嘎玛丹萨寺六百多年。虽然寺庙建筑数毁数建,但水一滴滴地冒出来,从未中断。

这个源头,自然是湄公河的另一个源头。也是嘎玛丹增这个名字,观想和记忆的精神高地。

《文学界》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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