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时间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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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心
杨献平
一
从2013年开始,不断梦到老家的诸多场景:朽掉了的石碾子;枯水井;参天大树只剩下树桩,根部滋生了些许新枝;房屋摇摇欲倒,用指头轻轻一捅,就是废墟;新土的坟茔冷不丁在眼前起来,人欢马叫的村庄瞬间成为荒草纵横的废墟;还有一些人,背靠石墙坐在太阳下面,转眼就跑到了黄土下面;有一些孩子,在路上嬉笑打闹,可跑着跑着,就到了悬崖下面……醒来一身热汗,内心充满无奈和悲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梦中与陈旧的人、事物相遇,它们都是我经历过的,在山野之间穿梭,肩并肩,甚至肌肤相亲、对面而居,一口铁锅里舀饭。但在时间之中,我长大了,他们逐渐陈旧、松软、苍老、破损,接二连三消失,遗下的那些躲在乡村的日光和阴影之中,连续发散出陈腐呛人的气味。
只有离开乡村的人,才会对这种气味敏感。那种气味与生俱来,尤其是出生和生长于乡村的人。泥土、烟火、牲畜、庄稼和水的各种形态及其自身的味道单调而又蓬勃。甚至还没出生,就进入到了肉身和灵魂。
对于乡村的死亡印象,大致始于爷爷奶奶。有血缘关系的人总是频繁接触,发生更多的思维、趣味和肉身交集。譬如,长期在一张土炕上睡觉;一口铁锅里搅勺把子;抡着锄头一块地里干活;于冬日惨淡的日光下上山打柴;日常中冷不丁拌嘴、说气话等等。这些时候,双方都一无所觉,只感到日子重复,还有以后。这种惯性的、无意识的思维,对时间的残酷本质毫无防备。
1990年冬天,腊月头几天,日光一如既往温热、明亮,抚摸整个村庄及其周边参差山野。那是周末,吃早饭时候,奶奶站在路边喊我去他们家。
爷爷奶奶住着我出生到十二岁的房子,在村子最下边,紧挨着集体麦场和通往乡政府乃至县城和北京的小马路。我们新家在另一个山坳里,中间隔了一道小山岭一道河沟。放下碗筷,我就哼着歌儿去了爷爷奶奶家。
奶奶让我和爷爷一起,把秋天的玉米秸秆一刀一刀铡碎后,堆在粪堆上,再弄些湿土和水,靠天长日久沤成肥后,再运到地里。这是乡村土粪的基本来源,相当于秸秆还田。铡刀起落,玉米秸秆发出齐刷刷的断裂声。一个上午,我和爷爷把秸秆铡满了粪堆。吃过午饭,我回家,收拾了碗筷,奶奶去一岭之隔的姑姑家串门。因为累,躺下就睡了,猛然听到父亲一声干号,撕心裂肺的。我趿拉着鞋子打开门,看到父亲一枝箭一样往村里跑,连续发出一种奇怪的、瘆人的哭声。我惊愣了一下,意识到可能出大事了,提上鞋子,蹦下几个台阶,也跟着奔去。还没到爷爷奶奶家,就听到父亲和姑姑的凄厉哭号声,在平素鸡犬相闻、孩子哭闹的村庄,突兀、充满恐惧。
进屋一看,上午还抡铡刀的爷爷死了。面色红润,神态安详,似乎还在睡眠当中。
怎么就死了呢?
那时候,在我看来,死是一件遥远的事情。在村庄,虽然每年都会看到和听到,但都是别村发生的;偶尔也在自己村出现,可那都是别人的事情。
我从没想到,死,会出现自己家,而且是爷爷。
几天后,爷爷就从那座房子转到了坟地里,活人变成了死人。陪着他的,只有三棵老柏树,它们不知在老坟地里长了多少年。我记事时它们就在,四季常青。每年正月,村里还从树上折几根树枝,和破东西一些烧着,一群人围着烤火,说是烤了那火,可保一年平安,没有病灾。
蓦然间,柏树下多了一座新起的土堆,家里少了一个人。
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特别悲伤。不是不觉得爷爷亲近,而是潜意识里觉得这不可能。他的死完全像个梦。等我感觉到爷爷的死毋庸置疑,板上钉钉的时候,我已经告别家乡,去到了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当兵。同班战友聊天,有人说,他爷爷当乡长;还有人说他的爷爷在县政府工作,最不济的,还是供销社售货员、大队支书或者会计。
我神情黯淡,想起自己爷爷。他是个农民,还在我当兵前就离开了人世。
十年后,奶奶也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虽然分开一段时间,可最终还是被拢在了一起。坟堆又大了一些。跪下的 时候,爷爷、奶奶一起叫。有时候悲伤,眼泪落在坟头上;有时候匆匆,香烟还没燃完就起身离开了。
老房子没人住了,父母亲就把不常用的家什放进去。
没有了人体温的房子,腐朽神速,门口长草,多而高,势头很猛,不几年时间,就遮住了日渐朽烂的门楣。
与此相比,爷爷奶奶住过的另一座房子朽坏速度更快。那座房子位于村子中间,属于一个小四合院的一部分。似乎是我三岁时候,曾奶奶在一个早晨因病去世了,儿女孙子们哭号一场,照例把她送进坟地,与早她几年去世的曾爷爷合葬。
人刚进了坟地,原先住在邻村的爷爷奶奶就搬回来住了,在曾爷曾奶奶先后去世的房子里,继续他们的人间生活。
再几年后,父亲母亲牛马一样在别处盖起了新房子。我们前脚搬走,爷爷奶奶后脚就搬进了我们住过的房子。
我清楚记得,爷爷奶奶离开曾奶奶的房子几个月,以前烟熏火燎、台阶光滑的房子就没了一点儿 生气,窗缝和门框上蛛网渐起,灰尘细致地铺满土炕和桌椅。有几次,母亲让我去里面拿东西,锈蚀的锁孔,长满红锈。开门,一股阴冷的风扑面而来,即使再炎热的夏天,也忍不住打一个寒噤,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二
灰尘纷纭房屋内外,丝瓜藤般密集柔韧,破败的窗棂偶尔有阳光钻进来,照在逝者肉身摩擦过的事物上。那时候,才会觉得时间的本质,它强大得不可比拟。这世界唯一永恒之物,比神灵更具有次序感和连贯性。
基本废弃的房子里,曾经被肉体和衣服摩擦的木头炕沿黑漆漆的,并且主动朽烂;土炕坑洼不平,落着一层厚厚的黄色灰尘。飞快拿了东西,我急忙跑出,回身拉门扇时,手竟然颤抖不止,好像被电击一般。潜意识里,也总感觉那阴暗的旧房子里,会猝然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掌,满怀恶意地将我拉回去。一直小跑到远处台阶上,心神稍定。回头再看那扇门,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真的有些东西在那里关闭着,在旧时的空间隐藏,并且像人一样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的惧怕来自什么。即使自己出生入世的那座房子,第一声啼哭和第一口呼吸,眼睛张开看世界的地方,也总觉得和现在的自己毫无瓜葛。
我觉得了残酷,遗忘源自恐惧。乌有的事物,消失的威力。但我还是愿意相信,有些事物从本质上说是不可磨灭的,即使形体消匿,再也不存在,但他们身上的某些东西会留下来,哪怕只是一种气味、一张影像,以及使用过的物品、说过的某些话、做过的某些事儿。
就像我先后故去的爷爷奶奶,除了各自一张黑白照片、一些他们制作和使用过的家具。这个人世间,再没有属于他们的痕迹了。更悲哀的是,在无尽时间中,他们俩也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一样。
我悲哀地想,废弃的房屋中之所以布满灰尘似乎是也有意味的——从灰尘开始,也由灰尘结束。
奶奶故去不久,和他们做了一辈子邻居的一位孤寡老奶奶也死去了。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哑巴女儿。某个黄昏,她一个人,关上门睡觉,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她亲生女儿来看她。门反锁,再叫也没人应。
一个人和一座房子,或者说,房子盛装人的生,也安置人的死。
她的丧事是闺女和女婿操办的。相对于其他老人,她的死尘土不惊,左右相邻的人看了看,叹了口气,感情深的掉几滴眼泪,无关者只是听人一说,就从耳边甩过去了。
一个人的死亡事件就那么发生并很快烟消云散。只是我,这些年来,总是会顽强地想起她。小时候,没事了,我就给几个孤寡老人挑水、抱柴火、洗晾衣服。在他们口中博得了好的口碑。
这位孤寡老太太也会讲故事。听爷爷说,她父亲是地主,很有钱,小时候,也把她送到私塾。至于她为什么嫁到我们村,男人是怎样一个人,怎么去世的,叫什么名字,我一概不知,也从没问过。每次,给她干完活,我就坐在她家的炕沿上听她讲故事。相比爷爷的故事,她的显然高雅了许多。《封神演义》、《隋唐英雄传》、《水浒》、《三国演义》等信口就来,而且抑扬顿挫,还模拟人物发声,比单田芳的评书一点儿不差。
可她死了,她所具备的那些口传艺术,也随着她的死,在村庄终结了。
再多年后,房子还在,被雨打烂的门楣一点点朽了。我总是奇怪地想:她佝偻的身体是怎样被运送到坟墓里的呢?她女儿之后,还有谁可以在每年的清明跪在她石头的墓前痛哭失声?
有些消失是一种断绝。我终于理解了北方乡村人们为什么要生儿子,接续香火的俗世顽强理想。对于帝王将相和贤达豪绅而言,自身的传衍可以有或者借助多种多样手段。平民则只可以利用自身。肉体、精血于他们而言,最简便也最具体。
这真是人的一种复杂的习性。
可能是为了记住,或者某种祭奠。在南太行乡村,几乎每家房屋正墙上面,都有一面镜框。里面装着许多照片。有生者的,也有死者的。这种风习非常奇怪,但在村人眼里却正常不过。
我的父母亲也是,习惯把亲近的逝者和生者的影像收集在墙壁的镜框里。成像技术真是替人解决的一个情感问题,从以前的画像留念到真实摄取,科技为人类带来了一种消失的抚慰和补偿。
物去留其形,人去留其影。
物沉重、消耗、会变形,形影单薄、凝固、省却空间与必需品。
这可能也是先人在后人心里的具体表征吧。
我们家的镜框常年悬挂在父母起居房屋的正墙上,中间是一面大镜子。据说是母亲结婚时候置办的。镜子上方,还写有“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字样。镜框四周张贴着许多年画,大都是戏剧人物、领袖画像等,近些年才有各类广告、主题挂历等。相比起来,镶满亲人影像的镜框小得不值一提。这好像也是平头百姓自感卑微、不能和大人物相提并论的一种表现。
永远向着高出自己的同类顶礼膜拜,并自觉回避,这一种思想意识,已经占领了每一个人的信仰。
镜框虽小,很丰富具体。里面的人距离我们最近、最亲,还有体温、气味,多种俗世与精神的纠缠,成为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部分的同类。
爷爷奶奶遗像是和父亲、姑妈、曾曾祖母一起照的。那时候他们还在一起生活,不论是嫁出去,还是娶进来。逐渐地,在时间,有人离开了,什么都没有了,后人再悲痛,也只能把他们的肉身影像留在墙壁上,偶尔看到,想想他们的好和不好。有时候叹息,有时候涟漪不兴。
奶奶去世第二年,大舅在一个秋天的傍晚,从房顶上跌进后巷道,好久没人发现,等大妗子大呼小叫时,他已经全身冰凉。
母亲热爱她的大哥哥。
大舅也确实是一个长兄如父的人,对母亲姊妹儿几个都非常照顾。可他一生无子。听母亲说,某年冬天,姥姥姥爷为省一点钱,在同一天为大舅、二舅娶了媳妇。第二天凌晨时分,两个新入门的妗子不约而同地死去了。人说,可能犯了某种禁忌。两位新婚妗子猝死,肯定是冥冥中的惩罚。
几年后,二舅又娶了一位黄花闺女为妻,接连生养了五个孩子。大舅和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寡妇结婚,再没生养。费尽半生,替早已有几个儿女的大妗子养了她和先夫的几个孩子,连同孙子。大舅怕自己老来孤独,又收养了一个弃女。可大妗子不喜欢,养女也十分惧怕大妗子。长大后,嫁到了三十公里以外的村庄。
事实上,我家墙壁上悬挂的不是大舅的照片,而是他的一张身份证。
这是母亲的一颗心。
母亲常对我说,姥姥姥爷很早就没了。哥哥就像父亲。即使姊妹几个成家以后,大舅仍旧对每个人好。把各家的事情当成自己的,尽心尽力,也不偏向。我们家盖新房子,大舅天天来,扛石头、抬大梁、和泥,别的帮忙的人坐下来吃饭,他还在忙。母亲说,人都是有心的。善心好心比钱还管用。
对大舅,我很是敬仰,但也怵怕他。主要是我小时候很捣蛋,常做一些叫人咬牙切齿的事儿。大舅为我们家好,也希望我能成才,就时常教训我。可我总是改不了那些毛病。
不仅对我,大舅、二舅对其他几个外甥,也总是很严厉,时刻教我们学好,稍微有点忤逆或不对的,他就找上门来训斥一顿,再苦口婆心地劝诫一番。
因为怕他训斥,就时常躲开他。
他猝死的时候,我探家刚离开一周。知道大舅忽然不在了,惊讶、惭愧。一个人到巴丹吉林沙漠军营围墙外,向着老家方向磕了几个头。
随后,这种悲伤就被其他事务冲淡了。
人何其悲哀,死都引不起亲人的多少念想。每次回家,有意无意地总是能够看到大舅的照片,一个满面愁苦的男人,眼睛还在单向地看着这个世界。我叹息一声,心里喊一声舅舅,低下头。
一张遗像存放在生者的眼睛里,也镶嵌在内心。只是大舅,消失已久的人,大致是不会得知了。
三
南太行乡村有个风俗,即,每年春节前几天,哪怕再旧,也要把房子刷新一遍,当地话叫“扫房子”,无非是清除一年的垃圾,把各处的蛛网、烟尘之类拿到屋外去,再用新的泥水或者白粉涂刷一遍墙壁,再贴上新买的年画,再开始新的一年。我们家的那面镜框也是父母亲结婚时候置办的,它已坏了好几次。父亲维修,木头断了换新的,玻璃碎了再买块装上。
多少年过去了,镜框没有一天不在墙壁上站着。
大舅的身份证旁边,是二舅的相片,坐在他和二妗子的五个儿女中间,旁边是至今还健在的二妗子。
大舅二舅,亲弟兄两个,人生命运截然不同,一个儿女满堂,一个老而无终。据母亲说,大舅临死前,二舅还对他有意见。大致是因为有争议家产的事情。上午二舅还跳着脚把大舅骂了一顿,下午大舅就死了。二舅得知,双膝跪倒,痛哭失声。几天后,他因脑血栓卧床不起。这一躺就是十年,直到死。
相比大舅,二舅性情稍微促狭,还受不了枕边风。家里的事儿,多半在于女眷。二舅脾气火爆,有话藏不住,爆发了再说。年轻时候当村支书,心好嘴利,得罪了不少人,也信任了不少人。最终,被自己提拔起来的人结束了村支书生涯。
二舅去世后第二年夏天某日,我回家,和妻子一起去看望二妗子。坐在二舅卧病多年的木床上,我忽然问说:俺二舅呢?话出口,才知道唐突。二妗子和表哥、表嫂也都听到了,看看我,谁也没说话。
有几次,我和大姨妈家几位表哥、小姨家的一个表弟闲坐,我提议,我们这些外甥各自出点钱,给两位舅舅树块墓碑。大家都同意。反馈到大姨妈、母亲和小姨妈那里,却被告知说,咱这里不兴这个。大姨妈说,可以倒是可以,就是这事情不该外甥子做。你们做了,谁知道舅舅的孩子们咋想呢?
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乡间事,看起来复杂,可人心毕竟难以揣度。
这个想法我很早就有。幼时偶然在市区烈士陵园看到一些墓碑,觉得很高贵尊严,还特别神圣。我就想,以后,我也要为逝去的亲人树块墓碑,这也是后人该做的一件事。在石头上刻下他们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虽不如英雄墓碑那么高大,可传扬的多,但他们也是曾经活过的人。人和人,不管怎么生,怎么死,作为生命和亡灵,他们都配享一块石头墓碑吧。
可又想,人去灯灭,空洞无物,立碑何以,纪念何为?
亡者肉体和灵魂上升和沉埋,无影无踪,无色无味,可他们毕竟存在过,怎么能说忘了就忘了呢?
每个人都会在时间的心上停留片刻,并保存自己的遗像,然后再轮番风吹水洗,光照土埋。最终,都不过是一把时间锋刃下的一粒碎屑。
我想,世间所有漂浮不止的灰尘,该是一颗颗过往人的遗像或者微缩存在吧。
在巴丹吉林沙漠从军十多年,现又迁徙到成都。每次回到老家,万物尚好,只是总有熟悉的人再也看不到了。他们生前所住的房屋,栽种的树木,说过的话,做过的令人觉得有趣的事儿,却都还在。记得时常说起的一些村事儿,还都与他们频繁地发生这样那样的关联。可倘若知道他们的人也都不见了呢?再有趣的事情也会消失,不被人传。多年以后,对于层层叠叠的后人来说,他们之前,一切等于乌有。
这些年来,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为熟悉的逝者写一篇文章,记叙他们的生平,像司马迁《史记》那样。只不过,他记叙的都事关宏大,浓墨重彩且影响他人的。而一个村庄的农民,连自己的子孙都无法影响。记载他们,无非是求个心安而已。他们卑微,我也卑微。卑微者为卑微者树碑立传,当是对等的。
时间当中,那么多人没了,世界也不寂寥。村庄也是,一些人没了,一些新的就来替补。这种交替和轮值,是有些残酷。新来的人厌倦了乡村,远走城市;实在走不了的,也不愿在老地方住,在村子别处修建了房屋。如此一来,先前的村庄逐渐空了。荒草成堆、兔行狐奔、鸟雀做窝、蚊虫成家。
再后来,有些房子倒塌了。
这一印象在我父亲患病时特别强烈。我们知道他不久于人世,按照风俗,先给他打制棺椁。一来为他的后事做准备;二来也期望民间说法真的灵验,即提前做好的棺椁来为父亲祛病消灾。为不让父亲发现,心里不高兴,就放在早就没了人间烟火的老村曾祖母住过的四合院里。做好后,母亲让弟弟带着我去看。走过荒废的巷道,进大门,蓦然看到一群荒草里横着一口庞大的白色棺椁,我蓦然全身冰冷,继而全身颤抖。呆愣了几分钟,然后冲过去,抡起拳头,在棺椁盖子上狠狠砸了一拳。
手臂生疼,但当时不觉得。看了一会儿那一口白色的肉体收容器,再看四周依然存在但已经腐朽不堪的房屋,心里悲凉无比。
这是曾是我幼年玩耍的场所,夜晚和爷爷奶奶睡觉的地方。那时候,四合院里还住着很多人家,老人、中年、青年、小子闺女们一大堆。不论何时,这里都是村子当中最热闹的。可现在,老了的去世了,活着的离开了。
时间真是一尊庞大之神,把世间所有的东西都作为他的祭品。
疼痛了半年,父亲也去世了。在他和母亲一手修建起来的居住地和生活场。那里的一石一木都是他的,连院子里的椿树、梧桐树、苹果树和山楂树都是他亲手栽种并呵护长大的。
现在,那些树还在茂盛向上,而栽种它们的人,却向下走了。
头七去给父亲上坟,还是痛哭,可是没用。离开时,我对妻子说,再多年后,我也会像父亲一样,躺在爷爷奶奶的下面。妻子说她也会。说着,俩人相对良久,然后在马路上抱头痛哭。
抬头的天空依旧湛蓝;四周山峦起伏,蜿蜒致远。忽然觉得,人真的很脆弱,每一个人个个不同,但最终都是一个方向。
时年八岁的儿子在巴丹吉林沙漠听说爷爷去世后,要姥姥帮他买了一些柏香,自己用纸杯子在楼下装了一些沙子,在阳台上祭奠他的爷爷。我问他怎么会那样做。儿子哭着说,爷爷对他很好,他每次跟我们一起回去,爷爷都给他烧花生、核桃吃,还帮他抓知了、摘苹果,背着他去河沟里抓螃蟹。
我使劲抱了抱儿子,拍了拍他的后背。
儿子这一作为,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别的同学放学可以去姥姥家,可我的姥姥姥爷早就不在人世了。每次见到别人喊姥姥姥爷,心里想他们要是我的姥姥姥爷该多好!可他们谁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问母亲姥姥姥爷长得什么模样,母亲自己也说不上来。有些时候,我一个人无端想起他们,随后觉得一种令人发晕的遥远和空。
无限的时间就像一条柔韧的血线,于绵长时空中联系起每一个人。
肉体是人在世上的唯一证据,所谓的强大存在是肉体与精神联合起来的雕像,剩下的才是靠不住的记忆和想象。
父亲去世前后,也有几位亲戚先后去世,有些年龄不大。大姨妈的小儿子,即我的大表哥,因为痴迷基督,再加上家产纷争,以至精神失常,滚下山坡死亡;二表哥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在了春天的核桃树上。父亲去世前一年,大姨唯一的女儿,也因车祸惨死,还带走了她和表姐夫唯一的儿子。再一年,同时遭遇车祸的大姨妈也故去了。我悲怆,幸好他们都有照片。每次看到,总不敢相信。时间久了,有一种强烈的隔世感。
那么亲切的面孔,怎么转瞬就到了地下?
大表哥和大姨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仁慈的人是有福的。有些年,大表哥抱着《新旧约全书》荒芜了田地,门楣和墙壁上贴满基督画像;大姨每个星期都做礼拜,拖着七十多岁的病体,踩着冬天的积雪,跟着别人背诵箴言、唱赞美诗。而他们却都横祸而死。
每次路过一些早夭孩子的埋骨之地,还忍不住朝那里看看,总觉得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和说不清的气味,在空阔和寂静的乡野之间蔓延;到亲人坟头或者废弃的人居前,还能够清晰感觉到具体人的生活气息,以及生命、灵魂在人间的那种力量。
每一个人在时间中绘制的影像都与众不同。
四
时间以众多生命为背景、建筑和雕像。那么多人,在它的刀刃之下变成悲伤的灰烬和静止而又不断耗损的遗像。2005年夏天,我再一次回到南太行乡村,一个傍晚,路过一座严重焚烧、成为一堆黑色废墟的房屋的时候,弟弟说,这一家人夜里被人杀害了,其中,女儿和母亲裸体丢尸门外,满身伤痕和沙土。
我听了,胸口好像堵了一团破烂的棉絮,呼吸和心情沉滞不堪,抑郁了好多天。后来去田里干活,看到爷爷奶奶乃至其他熟悉亡者的坟墓,那些高出平地的土丘,就像是一群散漫的岩石,在翠绿的青纱帐内、荒坡之中,安静、松软、充满别异的气味、少数人的记忆和情感,但对于生者来说,这些坟墓除了供后人祭奠,让生者看到时想到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终点之外,似乎又不具备更深的意义。
人间很多的悲伤都太个体化。作为相同的一个人,我能看到更多,但看不到更远。我能说出一些,但无法僭越全部。
前些年,我在老家听说,一个村子和另一个村子的一男一女,即使在寒风刺骨的冬天旷野,只要有机会,就借助枯败的庄稼秸秆或其他自然物的遮蔽疯狂做爱。可凡人事,再隐秘也会败露。女的被丈夫打得奄奄一息,颜面尽丢。可旧伤还没痊愈,两个人只要遇到一起,就又电光石火,疯狂如昔。
时间可以篡改一切,两个人双双老了,时间让身体臣服,掠走激情和本能,余下的是安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已成为过往。留在内心和灵魂的遗像,再怎么风吹雨打,颜色变迁,也只是两个人的。与世界无关,与他人无关。
还有一对男女,一个总是借故在一座山顶放牛,看着那个女的在另一个男人的院子里点火做饭,撒谷喂鸡,日光从东到西,从光明到黑暗。如此几十年。冷酷的时间没有教会他们遗忘和厌倦。有一年冬天,夕阳下落时,有人发现在村子背后的山冈上,两个老迈的身体紧紧抱着,头同枕在一块红色岩石上,身下是焦黄的茅草。
那一刻,飞鸟落在四周的树巅之上,一声接一声叫喊。
听到这个故事,我哭了,站在故乡的空地上,看到那座山冈,就会想起他们,身后遭受非议甚至责难的老人。我相信他们的内心是安详的,一定有着北风吹净了的积雪一样的仁慈和忧伤。
死亡在一些人身上,好像是为了实践某种愿望的。
可每一种愿望,都是人的欲望。
每次回家,走在幼年读书的路上,往事及其情景历历在目,只是物是人非,强烈的隔世感叫我也觉得了时间的不可饶恕。
道路上依旧纵横着南来北往的车辙;人的脚印也一层摞着一层。可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背着书包读书的孩子我一个也不认识了,他们当然也不认识我。有些还可以清晰地看出昔日同学的模样,大致知道是谁的孩子。
那些时常坐在路边小房子跟下晒太阳、抽旱烟的老人人数不减,可面孔变得太快。总是有远去的,有新的加入。新来的多年前他们也年轻,还没时间蹲在老人堆里。可一根香烟的工夫,他们也都老了,吧嗒着旱烟,和另一些老人们有一句没一句说淡话,回忆自己的当年。嘴巴里的烟雾沿着曲折的皱纹氤氲蜿蜒,越过灰白的发际,蛇一样消失在头顶的空中。
有几次我忽然想起几位曾经熟悉的外村老人,问母亲或者弟弟,他们,那谁谁啊,死了,前年的事儿;那谁谁,也是,刚不久……我低下头来,胸中有一股凉意,骨头也隐隐作痛。
人们只是乐于为高出自己的人树碑立传,流传他们的生平轶事,唯独忘了自己。这种自我遗忘的品性,大致是属于全人类的一种共同品质。
人在世间,究竟能够留下什么?谁能记住他们?可记住了又如何?最终还是湮灭无闻。就像从没来过活过那样。
而平民只能是平民,他们生,似乎都与这个世界无关。2014年春节,我也正式四十岁了。看到这个数字,骤然悲伤莫名。夜里,翻读诗歌时候,不期然又看到博尔赫斯的《界限》:
有一句维尔伦的诗,我已回忆不起,
有一条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看到我,
有一扇门,我在世界的尽头将它关闭。
读了这几句,忽然想哭。生命同体,人人如我。可是时间总是让一层层的人成为了它的遗像。从内心里,我总奢望,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应当是永生的。只要相互见到,就永不消逝;即使疏远,也还会再见。能够和世上所有的人同在一个时空生活,并且无休止地继续下去,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美好的事情!时间肯定是有心的,也肯定会详细记住在这世界上生活过的每一个人。
《作品》201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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