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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花朝长忆蜕园师(3)

我是40年前读的诗稿,对具体内容已无法详述;手边留有若干蜕老的诗词手 迹,也难以反映其创作全貌;这里还是只能就具体的接触来作些回忆。   大约在读高二时,我弄懂了诗词格律,开始尝试写作。当时对词尤其是小令 的兴趣甚浓,处女作便是一首阮郎归;而每逢前辈们对自己的习作有所肯定,积 极性就更调动起来。我曾向蜕老请教小令的作法。他认为我还年青,所以词中不 要作悲愁语,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而要写得轻松、美丽;也不要像作诗那 样用典,僻典尤不可用。此外,意思的表达总以含蓄蕴藉、半虚半实为宜,不能 太直白,要经得起玩味。我想读他的小令,他便录了一首堪称“轻松、美丽”的 临江仙给我。这张彩笺我还珍藏着,其词如下:   六十九番春好在,番番催动芳华。白头犹得醉流霞。风香怀杜若,水色映桃 花。 最是江南留客驻,丝杨绿到天涯。愔愔情味属诗家。一双新燕语,十二 玉阑斜。   1960年,蜕老与李蔬畦、周紫宜等用“烟”字韵作浣溪沙,反复唱和,后出 油印本,题为《春雨集》,由蜕老作序,曾送我一本。我很羡慕他们叠韵酬唱的 本领;读了蜕老的序,更羡慕他骈文的功力,但也明白自己永远都别想写出这样 的文字来。其序略云——   庚子之春,淹病不斟,朋欢顿寡。三月恒阴,一楼坐雨,意苦辽落,思益渺 緜。重帷暂褰,煮茗则枯肠结轖;残编偶拾,过字则倦目瞢腾。粗足慰情,托之 理咏,爰依旧韵,叠成短章。不同真逸,徒玩山中之云;每笑偏弦,敢附花间之 调。友纪二三,喁于往复,或连类而寓兴,或莫逆而相咍。翰简迭输,赏析忘勚, 亦一时游处之迹也。嗟夫去日,空抚流尘;对此新韶,讵蠲生意?念逢辰之共庆, 愿陈力而末由。诸君服勤春社,散帙晨轩;乘暇抽思,倾怀破寂;同兹善感,使 我移情。迩者沟瞀未祛,昏翳逾甚。龙树之方无灵,文昌之疾将殆。废书何叹, 与时偕行;转益泊然,惟期永好。辄写诸篇,裒为一集,颜以《春雨》。   这次唱和的发起人李蔬畦我没有见过。从他词中的一个自注看来,似乎蜕老 曾有意“别创新词体”而并未付诸实践,“近作咏杜鹃花词仍用鹧鸪天调,持论 殊不坚”,于是他加以戏谑:“见说流霞替暝烟,映山红护夕阳边,寻声犹是鹧 鸪天。 新酿何妨储旧窨,繁英无数弄春妍,老怀脉脉拥词仙。”   谈起鹧鸪天,不由想到蜕老曾告诉我,该调的首句、第四句和末句均为“仄 仄平平仄仄平”,因此可以连作三首,而将前人的一句诗分别放在这三个地方, 读来甚有趣味。他举例说,樊增祥就曾将白居易的“露似真珠月似弓”衍为鹧鸪 天三阕。我问:“这不是同辘轳体诗一样了吗?”“正是。”后来我曾仿造这种 形式作过多组鹧鸪天。   关于蜕老的“持论殊不坚”,我也有体会。譬如他曾告诫我,和韵之诗不宜 多作,而他同我父亲却用“黄”字韵作七律唱和,直至“四叠前韵”;《春雨集》 中,他更叠韵作浣溪沙达15首之多。又如他认为仄韵律诗在唐以后少有人作,也 劝我别学,可是他的《秋日行游园林,杂咏所见卉植五首》,末首即为仄韵五律:   婉婉黄葵衣,垂垂紫蓼佩。水花轻自摇,风竹交相碍。偃仰坡陀间,参差姝 丽态。眼中故国楼,一碧潇湘对。   清人项廷纪有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蜕老的有些诗也 是带消遣性质的。而对于学生时代的我来说,则凡属新鲜的体裁、写法,都乐于 一试;以至多年后当我以诗配文的形式为《程十发书画·历史人物》作序时,还 不忘在9首七律之外有意安排了一首仄韵诗《李凭》:“李生鬼句惊风雨,程公 神笔添佳趣。欲使箜篌光彩生,遂令李凭男化女。石破天惊纸上声,龙奔蛇走毫 端舞。一夕清光月满楼,观君斯画俗尘去!”当时为了与玉楼春词调相区别,采 用了失对、失粘的写法,所以这不能算是仄韵七律,倒像是一首采用律句的七古。   蜕老早年师从王闿运(字壬秋,号湘绮)。由于我祖父做衡阳道道台时与王 氏有过交往及唱和,“文革”前家中也挂过王撰的对联,所以当父亲与蜕老谈及 这位富于传奇色彩的老人时,我总是很感兴趣地倾听,有关湘绮楼的种种轶闻包 括周妈的故事也都耳熟能详。印象中蜕老对自己老师的评价平实而客观,从无溢 美之词。我曾问及王氏在诗史上的地位。他说,湘绮翁是近代湖湘诗派的领袖, 所作《圆明园词》在当时很有影响,被认为可以追步元稹的《连昌宫词》;但诗 中涉及很多近代史实,须读作者的自注方能弄清。我问他如何看待王氏诗宗汉魏 六朝的主张。他说:“学诗从汉魏六朝入手是对的,这样容易显得气息深厚、骨 力雄健;但把拟古当成目的就错了。文艺创作贵在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一味摹 仿,仿得同古人一模一样,不是没有自己的面目了吗?照我看,湘绮翁写得最好 的并非刻意摹拟之作,而是那些不经意写出,却能见出真性情的作品。”   蜕老撰有《晚抱居诗话》(未出版),曾用一种从故宫流出的带脆性的深黄 色纸为我书写过10页。《诗话》对上述“不经意写出”的观点屡有发挥。譬如在 论及前述樊增祥所作三首鹧鸪天的优劣时,便认为第三首因含故实而“转似稍逊, 盖诗词毕竟以偶然寄兴为佳,不必实有所指也”。   除诗话以外,蜕老还曾以七绝形式,评论《全唐诗》中的部分诗人,大概作 了数百首,可惜都已抄没、毁灭,否则会是一本别具特色的以诗论诗之作。如今 能够约略体现其诗学观点的只剩下与周紫宜合著的《学诗浅说》。周氏名炼霞, 字紫宜,是很有才华的诗人兼画家。我还读过她40年代写的短篇小说《佳人》, 也颇富灵气。而《学诗浅说》主要由蜕老执笔。该书属于普及读物,却因作者本 人对诗词有着极深的功力和识见,故无论谈诗的结构与形式、鉴赏与诵读,还是 谈诗的发展与流派、写作途径与方法,都显得既平易亲切,又游刃有余,读后有 豁然开朗之感。拿来与现在书店中名目繁多的同类书一比,天渊之别立显。后者 往往自身都不知平仄为何物,就要来告诉别人如何赏析;恰如一个不会走路的人, 却要指导别人如何跑步,怎能不七拼八凑、捉襟见肘呢?   蜕老性格温和,循循善诱。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他主张学诗要先学写 五古、七古,第二步再学写近体诗,这与他评价王湘绮时的观点完全一致。而我 是从学小令起步的,进入诗的领域后,很自然地偏爱律绝。对此蜕老颇不以为然, 但他只是从正面阐述道理,没有说过一句尖锐的话。直到1962年,我请他题写扇 面,他才有意摘抄了几段顾炎武的文字,其中一段是:   近日之弊,无人不诗,无诗不律,无律不七言。七言律法度贵严,对偶贵整, 音节贵响,不易作也。今初学小生无不为七言,似反以此为入门之路,其终身不 得窥此道藩篱无怪也!   录完之后,他写道:“顾氏《日知录》中论诗文语皆正大,辄为潮生世兄录 之。”现在我已年届60,而诗依然写得肤浅、幼稚,除才力、学问不济外,一个 重要原因是当初未能遵循蜕老的指点而在学诗的路径上有所偏误。   书 画   蜕老从不以书画家自许,而观赏过他书画的人莫不赞叹备至;特别是他画迹 不多,得者更其珍爱。这里为叙述方便起见,拟将书法和绘画分开来谈。   “文革”前的报纸,发表今人手迹是有讲究的;除了看作品,更要看作者的 身份。譬如北京报上,郭沫若的墨迹屡见不鲜;而叶恭绰有时也发表诗词,却从 未见手迹影印出来。直到80年代中期,一个偶然的机缘,郭、叶的书法遗作才被 并排登在光明日报上。虽然两人均对颜字下过功夫,但放在一起,郭字立刻显得 逊色,这是稍懂欣赏的人一眼就可看出的。   在上海,以手迹见报最多的是沈尹默。这里除书法本身的原因外,沈作为中 央文史馆副馆长、全国人大代表,身份也够格。而蜕老虽常在报上发表诗词,却 至多在标题上被影印几个字。譬如1958岁尾,新民晚报刊出他的《迎年词—— “减字木兰花”十首》,“迎年词”三字便是他的手迹。这说明编辑尽管欣赏他 的书法,在影印的问题上也只能适可而止。   然而沈尹默与蜕老是彼此敬重的。据我所知,前文提到的胡温如与沈夫人禇 保权是旧交。大约在1963或1964年,沈向胡表示,他与蜕老早年在北京就相识, 多年不见,思谋一晤。蜕老听说后,便带上一包茶叶去沈家拜访。两人交谈甚欢, 沈并将所撰《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一稿请蜕老带回去审改。事后沈与 胡谈起这次会见,对蜕老的学问深表叹服。这些都是胡亲口讲给我听的。   他们的书法也曾并排出现,但不是在报上,而是在胡温如的一本册页上。也 是60年代,胡请一些友人为她的空白册页题词。第一位是蜕老,先画一幅紫藤, 接着以行草书写七律二首,我还记得开头两句是:“左女诗篇越女筝,女床今见 彩鸾停。”(按“筝”、“停”不在同一韵部,我的记忆可能有误。)第二位是 沈尹默,先以行书录写一首旧作定风波,后面又绘了一幅竹子。第三位是禇保权, 她书写的是沈尹默的旧作南歌子。第四位是我父亲,专门为胡作了两首七律,我 只记得其中一联是:“虚怀互契轩临竹,同气相忘室蕴兰。” 父亲嫌自己字丑, 便另请上海市文史馆的陈尧甫书写。陈是前清举人,名毅,解放后不愿与市长姓 名相混,遂以字行。他以回腕写颜体,殊见功力。第五位是龙榆生,写的是两首 蝶恋花。70年代末,经夏承焘先生介绍,其女龙顺宜曾来函向我询问龙的遗作情 况;我刚好去沪出差,便去胡宅将两首蝶恋花抄下来寄给了她。可惜当时复印机 尚未普及,否则可以整本复印下来;而现在该册页不知由胡的哪位后人收藏着, 恐怕很难公诸于众了。   当时看过这本册页的人,都认为沈、瞿书法风貌不同,而放在一起旗鼓相当, 诗词并臻佳妙,堪称珠联璧合。第三位禇保权的字也不错,而且据说1961年加加 林遨游太空之际,由禇誊抄的沈作西江月一首,曾被报社误认为沈的手迹而影印 发表。但在这本册页中,与前二位相比之下,其字还是稍逊一筹。   郑逸梅谈及蜕老的书法,说过一句很有见地的话:“古人所谓‘即其书,而 知其胸中之所养’,不啻为兑之而发。”由此想到,当代书坛一些名家、博导的 字,看来看去难脱匠气,并非全无功夫,实在是胸无学养所致。   有一年,我向书法家吴丈蜀先生出示蜕老的诗稿。吴老当时兼任《书法报》 总编,赞叹之余,对我说:“现在上海没有第二个人能写这样的字,你最好把它 发表出来,让某某某之流知所收敛。”对这“某某某”他是点了名的;但现在未 征得他同意,我也不便公开。   蜕老的书稿都用毛笔行书写成。他用毛笔,比我用钢笔写字还快。如果有关 出版社还保留着他的著作原稿,将来会是一笔不断增值的财富。   我见过的蜕老所写最小的字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年灾害时期,不知 出于什么原因,他用一种我叫不出名目的洒金笺纸,以极小的正楷抄录《心经》。 小到什么程度呢?拿我们常用的稿纸来说,每格可容下4个字,一张笺纸就可抄 下整篇《心经》。那天我去他家,看见窗台上焚着一支香。他刚抄完一张,对我 说:“这张就送给你。”我注意到落款写的是“蜕园居士焚香恭书第二十六通”。 我问他准备抄多少遍,他伸出一个指头说:“一百通。”   我见过的蜕老所写最大的字是1960年分别为我父、兄和我写的匾额。为父亲 写的是行书“延红馆”三字,跋语为:“莱山二兄以此颜其居,有味哉!”其实 父亲取此斋名,不过因窗前有几株红蓼开得煞是可爱罢了。为我哥哥写的是篆书 “俞林”二字,这是哥嫂的姓,合起来又似有别解。为我写的是草书“海若楼” 三字,那是我年少气盛时为自己起的斋名。三幅横匾均于1966年“扫四旧”时被 抄没。   蜕老的隶书,目前能见到的是《汉魏六朝赋选》的封面题签。寥寥六个字, 仍足以体现风貌的古朴、骨力的苍劲。   蜕老写得最多的是行书,其次是草书和真书。我手边残存的他的墨迹,这三 种书体都有;除诗稿之外,还有他用真草二体临写的智永《千字文》。将来如有 机会出版他的手迹,这些原件都可提供出来。   说到绘画,我想从齐白石谈起。在《白石老人自传》里,曾两次提到1911年 清明后二日在瞿鸿禨家的诗人雅集——   宣统三年(辛亥·一九一一),我四十九岁。……清明后二日,湘绮师借瞿 子玖家里的超览楼,招集友人饮宴,看樱花海棠。写信给我说:“借瞿协揆楼, 约文人二三同集,请翩然一到!”我接信后就去了。到的人,除了瞿氏父子,尚 有嘉兴人金甸臣、茶陵人谭组同等。瞿子玖名鸿禨,当过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 他的小儿子宣颖,字兑之,也是湘绮师的门生,那时还不到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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