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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花朝长忆蜕园师(4)

瞿子玖做了 一首樱花歌七古,湘绮师做了四首七律,金、谭也都做了诗。……当日湘绮师在 席间对我说:“濒生这几年,足迹半天下,好久没给同乡人作画了,今天的集会, 可以画一幅《超览楼禊集图》啦!”我说:“老师的吩咐,一定遵办!”可是我 口头虽答允了,因为不久就回了家,这图却没有画成。   民国二十七年(戊寅·一九三八),我七十八岁。瞿兑之来请我画《超览楼 禊集图》,我记起这件事来了!前清宣统三年三月初十日,是清明后两天,我在 长沙,王湘绮师约我到瞿子玖家超览楼去看樱花海棠,命我画图,我答允了没有 践诺。兑之是子玖的小儿子,会画几笔梅花,曾拜尹和伯为师,画笔倒也不俗。 他请我补画当年的禊集图,我就画了给他,了却一桩心愿。   这两段回忆中,有几件事值得一提。首先是谈到蜕老的师承,即曾向尹和伯 习画。尹氏的画究竟如何,我无缘一睹。但从蜕老的描述以及我后来读到的文章 中,可以知道:一、尹大约出生在19世纪30年代,连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都曾向 他学过画,而教蜕老习画时已年近八旬。二、蜕老少时喜弄丹青而苦无良师;他 后来的岳父聂缉槼深赏尹氏的画艺,于是为之引荐。三、尹教画循序渐进,先教 如何擘笺加胶矾、如何取水涤器、如何配制各种颜料,而后才谈如何摹习,用现 在的术语说,是一位重视材料学的画家;而用他自制的颜料作画,果然鲜洁无比。 四、尹既精工笔,亦擅写意,惟书法非所长,故很少在画上题词,有时则请蜕老 代题。五、尹为人迂缓落拓,遭逢不偶,一生未享盛名;而蜕老进入中年后时常 怀想这位老师,并为自己当年未能潜心习画而感到有负于师。   其次,关于当年的那次雅集,在齐白石和蜕老心中都留有深深的印象,因此 30年后白石老人还能凭记忆补画出来,而云树楼台,恰似当时情景。我能补充的 是,“文革”前我父亲常用的一把折扇,一面是女画家陈思萱绘的在水草中游耍 的两条金鱼;另一面是蜕老题的几首旧作。其中一首记叙了这桩往事:“当年湘 绮冠耆英,忆到吾家共赏樱。今日补图还补句,可怜燕市望湘城。”据知该图在 装裱时几乎为裱工所赚,失而复得后又在兵乱中散失,后辗转为朱省斋所得。蜕 老受请,曾为之题一长跋。   其三,蜕老居京时期,经常去看望齐白石。1940年老人80寿辰,蜕老撰长文 以祝。文章饶富文采而对齐氏评价极高,姑引几句如下——   山人之画,亦天授,非人力。古人蹊径,一扫而空。直以笔精墨华,致山川、 烟云、粉黛、毛羽之态于眼底。他人纵欲效之,已落第二乘禅矣。当山人蹑屐入 都,睥睨公卿,有如野鹤翩然,集于华庑,而未尝一改其萧疏出尘之致。翱游春 明数十年,脱然声气之外,布衣踸踔,如其初来,岂徒以画重哉。   而白石对蜕老的评价也不止于自传中的一句“画笔倒也不俗”,而是每观其 画,辄予嘉许,并曾为蜕老的梅花图题七绝二首:   色色工夫任众夸,一枝妙笔重京华。岂知当日佳公子,老作诗文书画家。   圈花出干胜金罗,一技雕虫费琢磨。若使乾嘉在今日,风流一定怪增多。   诗中 “金罗”指的是金农(号冬心)、罗聘(号两峰);通篇以扬州八怪 为譬,足见评价之高。   蜕老曾为我父亲画过一幅墨梅扇面,题句为“画梅贵得清冷之味”云云;背 面复题一首咏梅花的七古;经过抄家,现已下落不明。而当年为我摘题《日知录》 的那把折扇,背面是一幅淡而雅的红梅。题词是:“潮生吾友再索拙画,聊复写 此。壬寅伏日蜕园。”此扇躲过一劫,至今仍在我手中。   通 人   60年代初,我有次去看蜕老,表示希望他能在国学入门方面给我一个系统的 指点。他高兴地说:“好,我现在就给你写。”随即拿过宣纸、毛笔,几乎不假 思索地写了起来。可能原来想用白话,故第一句中有个“的”字,而后来还是写 成了浅近的文言。这张宣纸我一直珍藏着,考虑到它对今天乐于从事国学研习的 人也许不无裨益,特照录如下:   五经是不能不读的,否则将来治古籍必随时遇到难通之处。次序先诗、次书、 次易、次礼记、次左传。前三种要在认识其面貌,不必过求能解,但同时须略知 经学源流,如易之汉晋两派,书之今古文,诗之齐鲁韩毛。诗经择所好者略加讽 咏尤为有益。礼记、左传皆可选读。   说文必须看,不但要知声音训诂,而且讲书法必从小篆入手,颜柳欧赵在今 日已流于俗套,非细玩晋唐人草书不能矫俗书之弊。草书直接由篆分而来,故多 合于六书。凡字之美恶,不专在间架,尤重在用笔,非看古人手写真迹,不能得 法。   同时可看通鉴。不必专注重兴亡大事,要能从史事看到各时代之社会背景。 胡注颇多关于制度之说明,即无异于同时看通鉴。   朝代难记,若用公元作线索即不难。以世界重要史事与中国史相对照,更有 全局在胸之势。   四库全书总目是一切学问总钥,必须翻阅。将汉书艺文志先看一遍尤佳。   史记汉书二种不能偏废,史宜选看,汉宜全部看,但不必太过细看。于马取 其史识,于班则取其史裁。   稍暇则宜略观文选,方知文章流俗以及修词使事之法,有可诵读者,能上口 一二篇最好。   以上是基本工夫,能做到即足以为通人矣。将来之精深造诣,则在乎自择。 例如子部之书即可作为第二步。   至于诗词之属,只可作为陶冶消遣,不是学问。无论何种文学,若不积累学 问与人生经历,以两者相结合,必难有成。   学问要识门径,既得门径,要能博观约取,以高速度猎取知识,以敏锐眼光 把住关键,即无往而不利矣。   对于像蜕老这样多年任国学系教授且一生都在治国学的老人来说,写这么一 份入门提纲可谓不费吹灰之力。而后来重读提纲,让我想到了两个问题:一是通 与不通;二是博与专。   提纲在讲完“基本工夫”后,有一句话是“能做到即足以为通人矣”。我曾 问蜕老:什么叫“通人”?他没有正面回答,却谈起清人汪中的妙语。汪氏常说 别人如何如何“不通”。一位乡绅问道:“照这么看来,我肯定也属于‘不通’ 之列了。”“不,你还不能算‘不通’;再读书三十年,可望列为‘不通’。” 我当时听罢不禁失笑;但事后寻思,自己只怕也还没有达到“不通”的境地。   由此又想起一件往事。一次,父亲同我一起去观看某个画展,后向蜕老谈及 观感时,对吴湖帆的画尤表赞扬。蜕老听后,没有对吴画发表意见,却说了一句: “吴湖帆文化不高。”我当时大感意外,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作为金石学家吴大 澂之孙,吴氏家学渊源,而他本人在书画创作和鉴定方面的造诣也为世所公认。 后来我问父亲缘故,父亲笑道:“听说吴湖帆的许多诗词都经周炼霞润色或代 作。”于是我恍然明白,既然蜕老与周炼霞合著《学诗浅说》,那么对上述情节 想必更为清楚。同时我又联想到汪中的话,心想在不同的人眼中,通与不通多半 也具有不同的标准。拿蜕老随便冒出的一句“文化不高”来说,可能更多的人是 连“文化不高”都算不上的。   由“通”又想到“博”。在我接触过的前辈中,蜕老是最渊博的。在他身上, “通”与“博”紧密相联。作为“通人”,他的精通远远超出上述提纲的范围, 显出真正的博大渊深;反过来说,惟其渊博,才使他打通了文史书画的诸多领域。   蜕老青少年时期就兴趣广泛,诗词文赋,琴棋书画,均所涉猎。进译学馆后, 主修英文,而又旁及法、德、俄、意乃至希腊、拉丁等文字。一次,曾国藩的长 孙曾广钧与瞿鸿禨闲聊,认为这孩子过于杂而不专,于是瞿鸿禨又让蜕老拜在曾 氏门下。曾氏在晚清诗坛以致力西崑体著称;而蜕老论唐诗,亦于李商隐青眼频 顾;从这一点说,可能与早年所受师教相关。但在兴趣的驳杂方面,似乎并没有 因为师从曾氏而有所改变。其实,博与专并非只有对立的一面;在博的基础上于 一个或若干门类作深层的掘进,也许比始终专于一门效果更佳。   从蜕老来看,在他广泛的兴趣领域,有些涉猎成绩平平,甚至只有业余水准。 譬如他认识工尺谱,少时跟母亲学奏古琴,也弹得不错,但并未走上民乐演奏之 路。又如他对小说也乐于尝试,曾帮张鸿整理、润色、出版《续孽海花》;直到 60年代,还为香港文汇报撰写连载小说《唐宫遗事》;但他的专长显然也不在这 一方面。如果他在所有的领域都是如此表现,那就只能说是博而不专了。而事实 上他却在不少学科如前文已经提过的秦汉史、方志学、掌故学等领域或有独特的 建树,或有筚路蓝缕的贡献。他的博并没有影响专,而是为专的发展提供了厚实 的基础。尤其是掌故学,很难设想一个兴趣单一、知识面狭窄的人能在该领域取 得大的成绩。这里,还想补充的是,蜕老对于职官志也素有研究,闲谈中聊起历 代职官沿革,简直如数家珍。1965年,中华书局重印道光年间黄编本《历代职官 表》时,便特地请蜕老撰写了一篇《历代官制概述》,刊于表前。此外,据我所 知,《辞海》中的官制条目,大都出于蜕老之手,然而当《辞海》正式出版时, 他的姓名没有在编写人员名单中出现,看来这一成果是被冒名顶替了。   蜕老虽然淹博,但也存在知识的“盲区”;确切地说,是观点的“盲区”; 那是在我进入复旦后发现的。当时给我们讲授中国文学史的是王运熙、章培恒等 青年教师。在知识的层面上,我的收获不大,因为相关内容在入学前几乎都已熟 悉。令我感到新鲜的是观点。当时在学术刊物上常有各种观点的争鸣,双方都引 用马恩列斯毛的词句以证明自己的正确。老师授课时,也每每会介绍对某一问题 的不同见解。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前所未闻,因为在我所接触的老辈中,没有人同 我谈过这类问题。有一次,王运熙先生在讲授李白一节时,介绍了两种对立的观 点,具体内容我已忘记,记得清楚的是我曾将该问题去请教蜕老。他听后脸上露 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似无奈又似茫然,然后摇头说:“不晓得。”他的确不晓得 该如何回答。在他内心,一定认为这根本就是不值得一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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