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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花朝长忆蜕园师(1)

花朝长忆蜕园师

俞汝捷 

故 居   在上海武康路靠近湖南路的地方,巴金寓所的对面,有一条短短的弄堂,牌 号是216弄。弄内原有三座建于上世纪20年代的花园洋房。如今一座已被隔出去 成为某服务公司所在地;另一座曾是派出所的办公楼,现在变成一般民居;第三 座因花园内有一株玉兰而曾被一位独居的老人动情吟唱,可惜几年前拆毁后原址 已划归某宾馆所有,玉兰树怕也早已凋枯或被砍伐了。   老人名瞿蜕园。80年代以来,随着《李白集校注》、《刘禹锡集笺证》等有 份量的古籍新版本的问世,以及《汉魏六朝赋选》、《左传选译》、《古史选译》 等旧著的重印,他的名字重新为专业人士所熟悉。可是由于大部分著作尚未再版, 而多数读者又不知瞿宣颖、瞿兑之、瞿蜕园为同一人,因此即使在学术界,人们 对他生平、学养的了解仍然很不全面。“文革”结束后,郑逸梅曾多次在他的补 白式回忆中谈到这位故交,其中一篇《瞿兑之学有师承》将对象勾勒得尤为生动, 只是用千字文来谈瞿氏毕竟仍嫌太短。而在一些重版书的编者前言中,对作者的 介绍就更为简略,且有错讹,如将“宣颖”说成笔名之类。这些都使我感到应该 将自己青年时代师事蜕老的所见所闻忆写出来,作为对逝者的一种纪念。   我想仍从他的故居谈起。   蜕老原先住在五原路,与我家所住的安福路是两条挨在一起的平行小路,步 行10分钟,即可来到对方门口。当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的客人来了,常常由我 端茶,端完就离开;对于大人之间的谈话,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倒是客人的外 貌容易引起我的好奇。譬如50年代也住在安福路的复旦大学教授徐澄宇,长须, 长发,长衫,配上一副银丝边眼镜,形象十分特别,给他端完茶后我就会忍不住 多看几眼;但关于他的性格和厄运,说来话长,是需要另文回忆的了。   蜕老也留唇髭,冬天有时也穿长袍,但形象不古怪,所以最初没有引起我的 注意。到我进入高中,对古典诗词产生浓厚兴趣时,才开始留意父亲同一些朋友 之间的唱和。而蜕老的诗大都写在花笺上,书法遒美,闲章也耐人寻味,故而格 外令我喜爱,觉得读他的诗稿乃是美的多重享受。大约在50年代末或60年代初, 他由五原路迁居武康路。他住在底层,那是一间以前阔人家堆放杂物或给佣人住 的北房。面积甚小,除了一架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一把破藤椅、一排竹书架和 几口箱子之外,没有也放不下别的东西。郑逸梅曾描述过这间房:“兑之晚境坎 坷,所居窄隘不堪,戴禹修去访他,有一诗云:‘有客时停下泽车,入门但见满 床书。两三人似野航坐,斋额应题恰受居。’我也到过他的寓所,同具此感。” 其实,第一个用“屋小如舟”来形容此房的是蜕老自己。他搬家后作过四首五律, 是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记得父亲收到他的诗稿后,连续几天都用很带感情的腔 调反复吟诵。我也读过多遍,很快就记熟了,现在原稿虽已失落,我还能一字不 差地背下来,连诗前的小序都背得:   自五原路移寓武康路,屋小如舟,赁庑之费,皆出问字金也。时值风雨之后, 秋暑尚炽,即事书怀四首。   何适非吾土,聊思物论齐。市声嚣渐隔,诗梦醒还迷。阅世枯形剩,投林倦 翮低。更无书籍卖,敝簏尚亲携。   两年诚久假,三宿岂无情。雨坏垣衣色,风搜树穴声。去时何挂碍,来亦费 征营。与我同憔悴,秋花不肯荣。   半亩莎承屐,重行树拂窗。静知睡味好,暂遣客心降。促坐无宾榻,经时涸 酒缸。舵楼催晚饭,真似住吴艭。   敢薄家人语,思为杂作庸。儿童厌占毕,老退荷宽容。适愿成鸥泛,埋忧即 蚁封。且祈残暑尽,塞向更谋冬。   我那时求知欲旺盛,喜欢“转益多师”,又喜欢把一位老师的作品拿去给另 一位老师看,在他们的议论中获取教益。上面这几首诗我便带给别的先生看过。 一位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姓高名飞,字安翔,系武汉大学中文系1938年毕业生。 由于都酷爱古典文学,我们之间建立了超乎一般师生关系的友谊,而且维持了几 十年。那天去他家时,上海教育出版社的胡邦彦先生也在座。两位先生都盛赞这 几首诗的功力,认为典故用得十分自然,如“塞向”出自《诗经·七月》的“塞 向墐户”(修砌朝北的窗门),用在这里贴切而无痕迹。又如“三宿”典出《左 传》、《孟子》,而这里取其“恋恋不舍”的引申义,由《后汉书·襄楷传》的 “浮屠不三宿桑下”、苏轼《别黄州》的“桑下岂无三宿恋”直接化出,同时又 与全诗的情感融为一体,读来甚有回味。   那时我已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有位住在复旦第二宿舍的董钟麟教授也是 我常去请教的对象。矮胖的董先生是30年代从美国留学归来的测绘学权威,他对 科学的执著、对科学家人格和学术尊严的维护、对老伴的挚爱以及他的悲剧人生 都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他又作得一手好诗,与中文系的吴剑岚教授时有切磋。那 天我带着自己的习作和蜕老的《移寓》诗前去拜访。他先看我的诗,立刻不屑地 丢在一边;随即用他的江西腔大声吟诵起蜕老的诗来。之后说了很多表示钦佩的 话,我特别记得的一句是:“这同古人的诗已经不分轩轾了。”后来他才想起我 的诗来,笑着说:“等你将来老了要删诗时,自己会把这诗删掉的。”我现在已 想不起来当初给他看的是什么诗,足见在我的记忆中该诗确已被删除。   家 世   蜕老原籍湖南善化,同我说话,用的是带湘音的普通话;而同我父亲交谈, 则两人都说长沙话。蜕老大我父亲六岁,似属同辈人;但父亲说他辈份高,曾要 我呼他“太老伯”,他当时连连摇手,说“不能这么叫”;我也觉得别扭,以后 便仍然称他“蜕老”。第一次呈诗稿给他时,父亲又让我写下“蜕园太世叔诲正” 的上款。他看了又连说“不可”,拿起笔来将“太世叔”涂掉,在边上写下“吾 师”二字,笑着说:“以后就这么写,如蒙不弃的话。”   他的辈份究竟高在哪里?我到今天也不太清楚,想来大概要追溯到两家上辈 在湖南的关系。但要找出他比我长两辈的旁证倒并不困难,这里可以试举二例, 由此还可顺便谈及他的家世。   一个例证是,在我家亲戚中,有一位持独身主义的曾宝涵女士,是从日本留 学归来的骨科医生。因为同住上海,她又懂点妇产科,母亲分娩时,她来帮忙接 生过,所以彼此走动较勤。父母称她“四姐”,我呼她“四姨”。她生于1896年, 是曾国藩的曾孙女;而蜕老比她仅大2岁,却是曾国藩的小女儿曾纪芬的女婿, ——作为“四姨”的姑父,显然长我两辈。   曾纪芬的丈夫是历任苏松太道台、苏、皖、浙巡抚的聂缉槼(字仲芳,湖南 衡山人)。读过唐浩明《曾国藩》的人,可能会对小说家笔下的这两个年轻人留 有印象。而在《辞海》条目中,聂氏作为恒丰纱厂的创办人则被称为“近代资本 家”。瞿聂两家的关系很密切。聂氏于1911年春去世。同年秋辛亥革命爆发后, 新寡的曾纪芬带着家人是与瞿家同乘一艘轮船从长沙避往上海的。不过我很少听 蜕老说起曾家的事。有次父亲送他一块当年曾国藩的备用墨,上面有“涤生相国 拜疏之墨”几个字,他笑着把玩了一会儿,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我认为他同老岳 母的关系也许不错。理由是,《崇德老人自订年谱一卷·附录一卷》的署名为 “聂曾纪芬撰、瞿宣颖辑”;实际上多半是岳母口述,女婿整理。至于蜕老同夫 人的关系则长期不睦,这也是他独居在外的原因。他夫人名聂其璞,在家中排行 第九。我小时随父母去四姨家祝寿、吃饭,可能在客人中见过她,只是现已毫无 印象。听父亲说,四姨站在她姑母一边,对蜕老从无好评。   另一个例证是,“文革”抄家之前,我家墙上并排挂着四个镜框,里面分别 为陈夔龙、朱孝臧、余肇康、陈三立等四位前清遗老自书的作品。对这四连屏我 曾在拙文《梦中的真迹》中作过较详细的回忆。这里想说的是,四位作者均出生 在19世纪50年代,比我祖父要大近20岁,题款时则都以对晚辈的口气称我祖父为 “琢吾世兄”或“琢吾姻世兄”。其中曾任江西按察使的余肇康与蜕老的父亲瞿 鸿禨是儿女亲家,推想起来,祖父比瞿鸿禨自然也要晚一辈。   瞿鸿禨字子玖,号止庵,人称“善化相国”。对于这位活跃于清末政坛的军 机大臣,从《清史稿》到各种笔记、回忆录(如刘成禺《世载堂杂忆》、徐一士 《一士类稿》、溥仪《我的前半生》)多有记叙。高阳的小说《瀛台落日》更对 瞿鸿禨、岑春煊与奕劻、袁世凯之间的斗争作过绘声绘色的描述。在父亲与蜕老 的闲谈中,晚清至北洋的掌故是涉及最多的话题,当然也会谈到瞿鸿禨。由于当 时我对这段历史尚不熟悉,当他们不用姓名而用字号、绰号、籍贯称呼一些人时 更反应不过来,所以现在印象较深的仍是与慈禧、光绪相关的几件事:   一是慈禧重用瞿鸿禨,除了他办事干练之外,还因他的长相酷似同治皇帝。 对于中年丧子的西太后来说,与这个忠心的臣下相对,别具亲切之感。此事似乎 广为人知,故瞿鸿禨去世后,冯煦赠他的挽联有“音容疑毅庙”之句,盖同治的 庙号为“穆宗毅皇帝”。我见过瞿鸿禨的照片,须发皆白,很难与画像中青春年 少的同治联系起来,倒是一看就知与蜕老为父子关系,但他不戴眼镜,双目比儿 子有神,难怪康有为的《敬题瞿文慎公遗像》有“岩电光芒烂有神”之句。   二是慈禧知道瞿鸿禨不进肉食,宫中赐宴时,会关照御膳房专门为他做几样 素菜。联想到蜕老也不爱吃肉,我曾问他是不是“遗传”?他说“有一点”。   三是瞿鸿禨曾将他祖父瞿岱所绘《自济图》及祖母汤氏所绘《分灯课子图》 送请慈禧、光绪“御览”。慈禧在画上题了“耀德昭媺”四个字。光绪则题七绝 一首:“自济兼怀道济忱,画堂宵课惜分阴。象贤有后传家学,述德毋忘世守 心。” 瞿鸿禨感激之余,又将他祖父所绘《写生十六册》赠与皇室,随即被收 藏在勤懋殿中。作为回报,慈禧亲笔绘了一幅红梅送给他。   四是慈禧能写大字。身兼外务部尚书的瞿鸿禨曾陪同各国使臣参观紫禁城, “瞻仰”了光绪的寝宫养心殿。慈禧则当场书写“寿”字,“字大逾丈”,赠与 每位使臣各一幅。我曾问蜕老,慈禧书画水平如何?他笑着摇头:“皆不足道。”   关于瞿鸿禨的父亲,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什么故事,连名字都不清楚。但前些 年读陈寅恪诗集,在七律《寄瞿兑之》中,有“论交三世今余几,一别沧桑共白 头”之句,说明蜕老的祖父与陈宝箴是有交情的。不久前偶从网上获知瞿鸿禨自 撰的《止庵年谱》已由北图出版社重版,书中应会叙及其父,只是我迄今尚未购 得该书。至于瞿鸿禨与陈三立、蜕老与陈衡恪、陈寅恪之间的友谊则从彼此的诗 文都可看出。特别是瞿鸿禨晚年曾请陈三立代为删诗;其诗选遗墨付梓时,沈曾 植、余肇康、陈三立曾分别为之作序,而陈序写得尤带感情。   生 平   在我工作单位的草坪边缘,有一排与雪杉相间而种的玉兰树,平时不太显眼, 须到早春二月,才突然开放出大朵大朵雪白的玉兰花。这时经过树下,我总会想 起蜕老,想起他故居园中的玉兰,想起他一生的起伏,想起他晚景的悲凉。   蜕老喜爱玉兰,除了爱它的淡雅皎洁、冲寒早放,更因为它与自己的生日相 联系。我很长时间都不清楚蜕老的阳历诞辰,却很早就知道他的阴历生日。不记 得是哪一年,我偶尔向他说起,我别号“潮生”,是因为生日恰逢八月十八—— 钱塘江观潮的日子。他答道,“你同潮神一天生日;我同花神一天生日。”接着 又笑补了一句,“同林黛玉一天生日。”我从此记得这个日子——二月十二花朝。 而他园中的玉兰每年赶在花朝时节开放,对于蛰居小屋的老人自是一种安慰。   蜕老虽爱玉兰,诗中咏及此花时情绪却很消沉;或者也可以说,他晚年的自 寿诗都写得悲观凄凉。譬如——   未甘病后全疏酒,但觉春回懒赋诗。年去年来当此日,渐行渐近是归期。   冲寒行见玉兰开,岁岁频邀屐齿来。池水料难吹皱起,又牵残梦锁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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