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节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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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儒学的思想与应用需要细细辨析一样,同样传承了几千年的佛道更拥有深广而神秘的内涵,佛道里广含了宇宙的终极真理,象是一块真金恒久的散发着它不灭的光辉!但即使是真金,你也必须要重新确认,你需要否认世人对它的公认,你需亲自将它磨碎去确认它的价值,这样你才能够吸收它的真知并剔除它的杂质。如果你不曾亲自去识别真金,那么无论是真金还是石头对你都将一样,因为你无从辨别!
让我们且从《红楼梦》中对佛道的批判入手,从中去发现真金,以及附着于其上的杂质,通过自我的思索与沉淀,最终去发现佛道所为我们揭示的终极真理。
让我们先来看贾府中的贾敬,书中第二回交代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一心想做神仙,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个贾敬抛弃了俗世里的荣华富贵,但却并未能抛弃俗世里的欲望,“一心想做神仙”便是他的死穴,也注定他与无为的自然大道无缘交汇,他终究是一个迷误之人,与生命的觉悟毫无关联,“道”在他的生命里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能够成仙的“金丹”成为他生命的终结者,我们且看: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40]
一心想做神仙,妄作虚为,远离了生命的真实,这就是贾敬的死因!这死因来源于贾敬对生命的蒙昧与无知,这死因来源于不辩真假的迷信与愚蠢,这死因来源于远离了老子所揭示的返归自然的生命大道,这死因来源于深陷假借宗教而衍生出的偏颇与邪谬!千百年来因迷信而丧生的决非贾敬一人,他们或者为了成仙、成佛、成圣、甚至成为英雄,他们身陷邪谬的执着以至丧生,这样的死充满了虚诞与荒谬,生命修炼中那充满欢欣的果位与他们无缘!
我们再来看清虚观那位八十多岁的“神仙”,看他是否得道: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41]
这位张道士被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是如今道教的最高长官,又被封为“终了真人”,王公藩镇亦都称他为“神仙”,可是在这位道长身上我们看不到一丝仙风道骨,看到的只是巴结与逢迎富贵的灵巧,在“神仙”的名号下包裹的其实只是一个可怜的“富贵奴才”!
这位张道士是道教的最高长官,宇宙与生命大道在他这里仅剩下一套经杜撰而来的、用来牟利的行头!最高长官尚且如此那么一般的道士又会怎样?我们且再来看那个住在天齐庙里胡诌妒妇方的王道士:
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42]
在这个以卖药射利的道士“王一贴”身上我们实在找不到与生命大道与真理相连的一丝半点痕迹,他带给我们的是小丑似的聪灵以及污浊与世故。包治百病的膏药纯属骗人的把戏,卖的仅仅只是一个概念,“王一贴”藏身于宗教的旗帜之下,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谋利的方便。宝玉为夏金莲的风雷暴虐性情所忧困,情急之时想要问取一个疗妒的良方,这纯洁的心思王道士无从体察。宝玉一问,王一贴则“心有所动”,在此处庚辰本的批文最妙,我们且看:“四字好。万端生于心,心邪则意在于邪。”[43]这个满心邪淫的王道士,除了满脑子的污秽之外,他还能想到什么呢?纯洁的善意与他无缘!污秽无法解读纯洁,纯洁也看不懂污秽。在宝玉未解之时,“王一贴”敏锐的察言观色,然后谨慎小心、世故老练的胡诌了一个“疗妒汤”,算是对这位富贵公子不疼不痒的一个交代。
惯熟于巴结逢迎的小人总是会在众多的假话中夹杂一两句真话,这真话是小人们的处世哲理,亦是拉拢关系的一点真意。“王一贴”的真话在调侃打诨中说出,是对虚假的一个总结,亦是整篇对话的一个压轴。这样的一个压轴让王一贴如此鲜活赤裸的站在我们的眼前,他让我们觉得似曾相识,他让我们不得不去思考宗教社会里所包含的真知与邪谬,纯净与污秽!
如果说清虚观的老“神仙”张道士让我们看尽了庸俗的卑微,天齐庙的王道士让我们领略了污秽与猥琐,那么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则让我们看到了最丑恶的魇魔!马道婆在骗取了贾母为宝玉所供奉的香油钱之后,又去捉弄摆布赵姨娘这个痴顽愚蠢之人,更甚者当她见到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之时,便不顾青红皂白,随便从裤腰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要用恶咒夺宝玉与熙凤的性命,真是令人可畏可怕!我们且看: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伏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便探他口气说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44]
真真令人可怖可畏!活生生的一个恶灵,可她嘴里竟念的是阿弥陀佛!没有什么神佛可以保佑这样的恶灵,即使她拥有邪咒的力量。她的灵魂深陷地狱的黑暗,与她亲近的魂灵必将遭到这可怕魑魅的缠绕!愿我们能对这样的文字明查,愿我们能够穿透邪灵虚伪的面纱,击碎她恶毒的邪咒,愿我们的灵魂永不被邪灵的力量搅扰!曹雪芹以无比慈悲的胸怀在小说中示现了人间万象,他要我们穿透迷茫与丑恶的幻相,看清楚深藏人心之中的贪婪与欲望,看清楚亿万种罪恶的源头!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故意将佛与道的概念混淆,张道士嘴里念的是“无量寿佛”,王道士住在天齐庙,马道婆竟也满嘴因果善事、菩萨佛法,这混淆决非作者的疏漏,在这样的混淆里蕴涵了作者无比慈悲的大力与普渡的深意。深藏在宗教里的偏颇与邪谬都将会以较为相似的形态显现,它源于人类的自私与贪婪的欲望,这是万恶的源头!在那些看似混淆的概念里,作者给我们指引出的是一条不被外相搅扰的通往光明的无比明晰的路径。我们也许无须去追究他们穿的是僧袍、道袍或是其它新式的或旧式的外衣,我们只需要穿透这外在的表象去看它的本质,去辨别清楚事物的美与丑、善与恶、本真与邪谬,从中去寻找一条属于“真我”的道路,从中去寻找一条属于光明的大道,然后坚定不移的走向生命的极乐!雪芹用无比慈悲而幽深的文字向我们展示了繁复的外相,亦向我们展示了宇宙的大道、生命的至真与至美。他要我们直取事物的本质,他要我们不被光鲜而多变的外衣所迷惑,这无比慈悲的深意,愿我们能够领受,愿我们开始觉知,不再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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