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节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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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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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读懂了一个生命最深切与鲜活的体验,如果我们了知了真理要用全身心去体悟,那么我们就会在宝玉看似矛盾的思想里找到和谐。也许我们无须将自己深埋书海,从中去辨别儒释道传承的偏颇与光辉,也许我们只需要打开心扉,让纯真的灵性与真理交合,这样我们就能从复杂的世界里理出头绪,看清圣人所道出的真理,以及庸人所走出的偏颇。
宝玉骂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是“禄蠹”,但宝玉从来也不曾毁谤过儒家经典;宝玉毁僧谤道,但他的生命里却贯穿着万物皆为有情,以及天人合一的佛道至理。宝玉叛逆的是世俗的丑恶,宝玉回归的是生命的至真与大道。如果你将纯真的性灵与真理交合,那么一切的事理都将变得无比明晰。无论我们说宝玉对儒释道是批判还是继承,都将不够贴切,或许我们该说宝玉对儒释道中所包含的真理有着最深切的共鸣才较为准确。真理只有一个,无论是哪位圣人用何种语言说出,他们都是在描述同一个真理,不同的只是语言的方便,以及多样的载体。真理永远是鲜活而有生命的,它决不是死去的和僵化的。但是太多的庸人迷失在圣人的文字里,他们留下了糟粕,去掉了精华,死去了的文字变成了束缚思想与行为的典范,变成了统治者扼杀生命性灵的替罪羔羊,文字所承载的真理却被远远的抛弃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打着圣人箴言的旗号毫不犹豫、轰轰烈烈地走向了真理与大道的反面!
如果你能够解读了这样一个悲哀而宏大的人类奇观,那么你就能够解读宝玉的一切怪诞,你就能够解读觉者们的孤独和庸人们的偏颇。
孔子的儒学探索着人类行为的社会属性以及人类社会和个人人格迈向完满的进化步伐,他是一个孜孜以求的不断对真理进行探索的伟大学者。孔子并不象是老子或庄子一类的天才,他更象是一个特别勤奋而有毅力的普通人,因此他的学问才是那么贴近平常人的生活。孔子的“君子”概念也不象庄子所提出的“真人”、“神人”、“圣人”那么高渺难触,因此他所提出的关于“君子”的规范离我们才不遥远,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够通过规范自己的行为,洁净自己的心灵而一步步的成为人中的君子,完成人格的完满。儒学是那么亲切的贴近生活,它适合更多的人,而不仅仅是人中的精华。儒学具有更大的现实意义和可操作性,因此统治者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一旦某一学术或理论被统治者窃取,它将无可避免的沦为工具,统治者只会将这样的思想与理论进行修改和诠释,以达成自己统治与束缚民众的目的。在圣人追求真理以及帝王追求统治与权利这样不同的目的之下,圣人文字里所承载的自由与真理必将大量流失,剩下的会是无比烦琐与偏颇的演化以及僵死的规矩,因为这些可以捆绑民众的意识形态,可以帮助统治者完成长治久安的大业。
基于这样复杂的历史演化,我们必须分析每一思想与学派的源流,看清相同文字之下所承载的真理以及衍生而出的糟粕。如果我们能够拥有这样较为明晰的判断,那么我们大概就更能理解宝玉那看似矛盾而复杂的行为,我们将从繁复的外相中看到宝玉思想的根本与核心,看到他对真理始终不变的坚持!这时我们就读懂了宝玉为何在诸多的叛逆行为之后却又说除“明明德”之外无书,宝玉为何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在这看似令人困惑的叛逆与恪守中我们该看到的是宝玉思想与灵性中那不变的和谐与统一!我们若是能够基于对生命的根本尊重以及对真理的执着追求,我们就能深切的懂得宝玉对父母的叛逆、家族的叛逆、以及对整个世俗社会叛逆的根本原由,我们就不得不对宝玉产生由衷的敬意,他是一个孤独的勇士,他是一个固守真理的觉者。因此,对于宝玉,如果我们轻易判定他是尊儒或是叛儒都太过偏颇,也许我们只能用真理作为唯一衡量的标准,那么宝玉这看似矛盾而复杂的行为就可以豁然而解了!
宝玉对儒家思想的传承与叛逆都是有着超凡脱俗的大力的,在他的身上我们将会看到最纯正的传承。《红楼梦》象是一匹绝美的锦缎,细织密绣了无限美妙的纹理在其间,在此我们无法搜捡出每一根关于儒家思想的丝线,我们只是从中捡取些许的文字,鉴赏这美丽锦缎中的一根丝线,从中去品味那些相关联的华章。
我们且不说孔子的其他言论,我们只是从孔子所提出的君臣父子的大义说起,君臣父子是人伦纲常的大义,是人类社会稳定发展的一个基础。但就这样一个基本人伦常识的理论,已被统治者一再演化而直至发展到无比偏颇的境地,变成摧残个体生命与自由的利器,愚死愚忠这对生命最残酷的残害已被标榜为他人效仿的楷模!这样的演化真是与孔圣人的初衷差之千万,但人们却偏要将这样一个恶果嫁祸于圣人的头上,以表明自己是严格的按照圣人的要求在规范自己。什么是人类社会的莫大悲哀,这就是人类社会难离苦海的莫大悲哀!芸芸众生沉溺于其中,永不觉醒!
我们且来看第三十六回中宝玉对文死谏,武死战的一段评论,从中去解读宝玉对生命的崇高尊重以及对轻生的最根本批判: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38]《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第493页。][38]
生命是高于一切物质、权利乃至意识形态的至贵,每一个人都因自我生命的存在才能体验到宇宙的存在,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不应被亵渎的全能的宇宙,珍惜生命是尊重一切真理与存在的根本!而被束缚的人则将俗世里的观念以及他人给予的名节看得高于一切,因此多少人为名节而死,多少人为邀功而亡,只将浮华的功名留在身后,令他人敬羡。生命那没有穷尽的丰满与意义被抹杀了,留下的只是功利,只是被物化了的狭隘的生命。大丈夫本该顶天立地,可是多少男子却徒有丈夫之身,他们懦弱的无力去揭示生的意义,他们将宝贵的不可再得的生命任意地抛给了世俗的名节,这样的死轻于鸿毛,这样的死不得其所,这样的死是遭到厄戮的横死,决非正死!这样的夭折来自于不觉知的可怜的懵懂,来自于遭到攻击与破坏的被损坏了的大脑,他们的死只是给国家机器又添了一个无谓的牺牲,这样的牺牲粉饰了王者的权柄,搅乱着后来者的视听,这样的死不是正死,更非善死!
文死谏,武死战,他们为名利而死,为王权而死,可这样的死一国之王也并非会领这份薄情。武将为皇权国土而死,国是王的国,地是王的地,死去了的武将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王所拥有的奴仆,这奴仆就象王所拥有的一只爱犬、或一匹骏马,他不具备独立的人格,他只是一个具备人的模样与智力的工具,一个鲜活的生命完全被物化了,这样的死违背了生命神圣的禀赋!他们的生是王者的工具,死亦会成为王者的工具,他们那被夸大了的美好而高大的形象,只是为了用于诱惑更多的生命去为王权轻生效死,这样的死,决非善死!文官为邀忠烈之名,在君王面前胡谈乱劝,若得不到君王的青目,便浊气一涌,即时拚死,此死不但幼稚的可笑,更令君王厌恶,可悲的下场竟还不及武将那单纯的工具!独裁的政治实乏明君,身处乱世,文官若只因多读了几本书就要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把当世的昏君改造成明君,完全不懂得乱世最根本的因由,只想凭借奴性的忠烈邀取功名,那么自取灭亡就会是不可躲避的必然下场!这样的死都是为沽名而来,并非大义!
万物有着他自己的发展规律,这规律被称为“道”。人类社会以及王权政治亦有着自己的发展规律,执掌权柄的君王若违背了这样的规律,陷生灵万物于涂炭之中,那么这样的王权必将颠覆,王权的颠覆是诸多恶因造就的一个必然结果,决非某一文臣某一时的拼死纳谏所能挽救。朝廷受命于天,为君者若违背了天道,王权必将颠覆无疑,这就是万物发展的规律,这就是永恒的“道”!某一个弱小的生命为沽名钓誉,想要自不量力的力挽狂澜都是自寻死路,均非正死,更非大义!
在此,让我们随意来拣取一段孔子的教诲,从中去领悟对待政治的谨慎以及对待生命的珍重与爱惜。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39]《论语》述而篇第七。][39]
尊重与爱惜生命是一切真理的最根本基石,我们若懂得了珍惜自己与他人以及一切有情的生命,我们就拥有了穿透世间一切幻相与邪谬的能力,我们将会直去生命的真境、那个充盈了真理的至美之处。在那里性灵将会在真善美的波率下完美的震荡,你和宝玉无有差别,你和诸佛无有差别,这就是完满的人性、至尊的神性!祂在我们心灵的至真之处,从来都不曾离去过!不同的圣贤给予祂不同的美好的名字,用不一样的风格和文字描述那个绝美的境界,但祂就是真我,完满无暇、万象具足的“真我”!如果你曾窥探到了这一瞬的极乐,那么你就掌握了走向真理的钥匙,你也掌握了解读宝玉一切行为与幽密心灵的钥匙,你将能够全然而完整的欣赏他品性中的至真与至美,你将能够深切理解他无畏与孤独的叛逆!繁复而迷乱的外相瞬时将被剥离,留下的将只是真实!
如果你看到了宇宙的真相,将生命永恒的安住在真善美之中,那么儒释道中的真理与偏颇以及污浊俗世里因欲望而起的每一点迷茫都将会豁然而解!你将能够透彻圣哲们所描述的那个圆满真境,以及芸芸众生走向的那个偏颇邪谬、充满无限苦恼的世俗之境。如果你能看到这样的两极,那么你就能够读懂人性的堕落、保有性灵的叛逆以及圆融无碍的自由!
我们没有较大的篇幅去讨论宝玉对儒家思想的传承,以及对世俗儒教的批判,我们只拣取了一个细小的线头做为启发,愿这样一个细小的启发能够打开你心灵的思绪,让祂如同清灵的仙泉拥有鲜活的清透,冲刷掉世俗的繁复与邪谬,留下圣贤们文字中所承载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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