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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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秋天,秦枫、水兵还有商人张一起复员回到阔别三年的家乡。
家乡的模样没有多大的改变,改变的是秦枫在革命大熔炉中锤炼出来的坚毅的军人气质。那天一早到火车站接秦枫的是姐夫焦延安,他没有见过秦枫,只是从照片上见过。姐夫推着自行车站在车站出口处,自行车是来帮着拉秦枫携带的行李的,他手里举着一个小牌子,上面白色粉笔书写着两个工工整整的楷体字:“秦枫”,牌子是姐姐秦怡昨晚就备好了的。大家都在上班,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了姐夫焦延安。他在汽车公司开长途车,找人换个班就行。秦枫也是头一次见到姐夫真人,看上去比相片上的人要精神许多,中等个头,鼻直口阔,膀大腰圆,一副吃四方的架势,仔细看来倒是眉眼慈善,像尊弥勒佛,在秦枫的想象中长途汽车司机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回到家中,一切井然,家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家,一间半平房和一间门前自家搭建的小棚屋,只是在正屋的深红色三屉桌上多了一台十二英寸的“海燕牌”黑白电视机。自从姐姐出嫁搬到姐夫家去后,姐姐当年的“闺房”——一间九平方米的小棚屋,现在腾出来给秦枫住,原来秦枫住的半间房成了小侄子秦岭的天地。
那只黄猫看上去明显地老了,成了老黄猫。看到秦枫没有任何表示,好像早已把他忘记,不认识他了。秦枫上前抱过它来,老黄猫低低“喵唔”一声,懒懒地不做任何反抗,看来真的到了老气横秋的年纪。只是到了临吃饭的时候,老黄猫像是突然记起来了他似的,一头撞过来,用它的身子不停地在秦枫的腿上来回蹭了起来,母亲用指头指着老黄猫笑着说:“和人一样,都长了一张记吃的嘴。”
老实巴交的父亲,依然是早出晚归重复忙碌着矿上的财务工作,母亲每天所做的事情同三年前一样,为一家人的穿衣吃饭忙碌。与以往不同的是家里多了一个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的小侄子,那台黑白电视机成了他的玩具,每天把持着看那些个没完没了的动画片。
当然变化最大的应该说是秦枫自己,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大难后,他的心理比三年前成熟达观了许多,沉默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要多出几倍。他常常一个人独自待在姐姐秦怡住过的小棚屋里,用一台老式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关于老山前线的新闻。
他时常做着同样的一个噩梦,就是总想努力看清楚,那个被他用“光荣弹”砸碎脑壳的越南兵的面部模样和表情。每次当他从噩梦中惊醒时,他就后悔那一晚为什么不看清楚一些他,现在通过回忆去想象他的模样,是越来越模糊。
有时还会梦见那个奋不顾身扑到他身上,用生命拯救了自己生命的河南籍战友靳红旗和从靳红旗的血管里流淌出来的鲜血,以及那一张苍白失血灰黑的脸庞。秦枫心里明白,他这是得下了人们常说的“战争后遗症”了。
一个月后,三个人相约同时来民政局报到,民政局里一个瘦瘦的矮个头男人在看了三个人的档案后,对他们三个人说:“现在的分配制度改革了,你们得自己去联系单位,联系好后,我给你们办手续,你们也知道,时下每个单位都是人满为患,人家单位不要人,民政局没权力硬行分配,不好安排的。”
说到这里,矮个子男人端起大茶缸抿了一口沫子茶,接着愤愤地说道:“前些年时使劲让生,生,生,生下来了又不管了,让自谋出路,这国家呀政府呀都没个准,这不,又实行起了计划生育,我头一个孩子就是丫头,这第二胎又不让生,我们家族中我这一脉是注定要绝后喽!也不知道当年让生那么多干吗?你们看,你们看,让上辈子的人把现在的孩子都替我们生了。”
听到矮个子男人一番愤愤不平的话语,秦枫三个人开始对他有了好感,“别看模样长得其貌不扬,却是一个敢讲真话的男人。”秦枫内心在想。
看来民政部门也就是为分配过一下手,剩下的就是大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喽。
三个人走出民政部门的大楼,无精打采地走向一个小花坛,坐在花坛边一把水泥制成的长条椅上。
水兵说:“现在都兴走后门,我爸是一个穷教师,‘文革’时靠边站,现在刚拿起教鞭,社会上谁也不认识呀。”
商人张说:“事在人为嘛,你爸教过的学生中就没有当官的?”
秦枫低头沉思,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什么都得靠后门、找关系,在前线你可以流汗甚至流血,不凭背景当英雄,回到后方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啊!又听商人张说:“我都打听过了,现在各单位都是子弟兵,父母在银行的回来分到银行,父母是邮局的回来肯定是邮局,父母在政府的回来都进了政府部门,俺爸是下井的,看来我还得到地下去讨生活……”
水兵打断他:“行了,行了,别说那么多没用的,想想该咋走后门吧?”秦枫的父亲也在煤矿工作,看来他只能到煤矿去了,关键是到煤矿干啥?像商人张说的去到地下讨生活吗?
中午时分,三个人分手各回各家,他们都只能找自己的老父亲,让他们各显神通了。
秦晋平在听了秦枫的述说后,坐在三屉桌旁抽着纸烟,两眼紧盯着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半天没有言语。“改革开放”听起来是一个很催人奋进、很浪漫、又现代的词汇,可是放到个人身上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现实是残酷的,人情世故、论资排辈、家庭背景等等,谁又能绕过这些去空谈改革开放呢?
母亲秦嫂在一旁悠悠地说:“你爸一辈子老实巴交,也不认识几个官呀,哎,对了,”她忽然像想起什么来似的,“那个煤机厂的李厂长不是还请你给他写过字吗?你不妨去找找他或许能把小枫安排到煤机厂?”
秦晋平不满地看了一眼妻子,把烟在烟缸里捺灭,他抬起头瞅了一眼两眼巴巴的秦枫,内心掠过一阵疼痛,是呀,为了孩子,舍下这张老脸就去试一试吧。
于是,他站起身来说:“那我就去试试看吧。”
李厂长听了秦晋平吞吞吐吐的诉说,又看了秦枫的履历后,呵呵笑着说:“老秦啊,实话告诉你,我们厂也是人浮于事,去年厂领导班子开会,专门制定了人事管理政策,冻结一切人事关系,只准出不准进。不过,你儿子上过战场,保过家卫过国,为国家出过力、流过汗、流过血,还荣立了二等功,可以说是为南疆边土立下了汗马功劳。照道理上说我们没有理由把这样一个功臣拒之门外,可是确实有难度啊。”
秦晋平搓着双手,红着老脸赔着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看这样吧,把孩子的履历先放这儿,我和班子成员们商量一下,看有没有可以通融的。”李厂长干脆地说。
总算是有了一线希望,秦晋平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李厂长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毕竟他和人家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没有一口回绝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找个台阶下也是好的。于是,他结结巴巴地说:“给您添麻烦了,如果实在有、有难度,就、就……”他想说那就不麻烦了,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毕竟人家还是给了一线生机的,如果自己把后路给堵死了,人家又能说什么呢。
李厂长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和他相握,岔开了话题:“老秦啊,你的书法写得真好,很让我佩服,不瞒你说,我年轻时也练过书法,像真、草、隶、篆,王羲之、柳公权、诸遂良等大家的字体也曾练过那么几年,不成气啊,所以我很佩服像你这样的书法家哩。”
谈到书法,秦晋平恢复了自如神态,在说了几句书法艺术的笔法后,从李厂长家千谢万谢地告辞出来。站在楼梯口,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算是放了下来,总算是给家里面有个交代了。楼梯口有人上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走到李厂长家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听到李厂长的爱人在屋里问:“谁呀?”秦晋平赶紧下了楼梯,要是让李厂长看见他还站在那里,多尴尬。
晚上,秦晋平左翻右转地睡不着觉,老婆在一旁骂:“深更半夜不睡觉折腾个啥?”秦晋平半坐起身来把到李厂长家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没有忘记说看到有人拎着大包小包送礼的事情,老婆一听就急了:“你真是老实巴交透顶了,现在都兴送礼,明天你就去买些礼品给人家送去。”
秦晋平为难地说:“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有送过礼,这礼咋送出去呀?”
老婆说:“谁送礼是天生就会的,那不得学嘛,学会了不就懂礼法了,何况老话是咋说的?”她想了想后磕磕绊绊地说:“叫什么什么来着,对,当官的不打送礼的,礼多人不怪,反正就是这么个礼儿。”听着老婆的唠叨,秦晋平昏昏沉沉地来了睡意。
第二天晚上吃罢饭,秦晋平趁着天黑,拎着大包小包来到李厂长家门前,静静地傻站了一会儿后,他听到屋里面,电视机正在播新闻联播。
他壮着胆子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没有回应,他想可能是家里没人,打算转身回去,又一想家里没人电视机还能开着,自己真是昏了头,就又壮着胆子敲了两下,这一次声音比上一次大。听到里面有了脚步声,秦晋平的心脏嘣嘣直跳,和他的儿子在坑道里听到越南兵走过去的感觉一模一样。
门打开了,是李厂长,秦晋平木讷地说:“李厂长,我又来了。”
李厂长看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含笑把他让进了家门。
秦晋平站在屋子当间,双手拎着大包小包,脸通红,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听李厂长说:“老秦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儿子的事情今天常委会研究通过了,明天让他到劳资科找刁科长报到去吧。”
这一天大的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秦晋平差点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掉到地上。紧接着又听李厂长说:“你这个大文人也懂得送礼的路数,这可不像知识分子的作风。”听到这话,秦晋平更加手足无措,他语无伦次:“应该的,应该的。”
看到秦晋平尴尬的样子,李厂长想:这老秦大概是头一次给人送礼,文人嘛。为了缓解老秦的尴尬,李厂长狡黠地说:“老秦,我看这样吧,咱俩做一笔交易,你看中不中?”一听说要做交易,秦晋平想我无职无权又无钱,你和我做哪门子交易哟!正在困惑中,李厂长说:“你把这些个大包小包拿回去,你看!”说着他用手一划拉,“我家里不缺这些”。又指指自家的白墙四壁,“我家里缺少的是笔墨气息。我看这样吧,你给厂里的领导班子成员每人写一幅字,明天上班送到我办公室,就算是你把我感谢了,如何?”
秦晋平兴冲冲地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中,老婆看在眼里,在心里一声叹息,一定是人家没有把事办成,把礼给退回来了,看来小枫的工作八成是没有指望了。又看到秦晋平放下大包小包的高兴劲,心说:唉,这是什么世道嘛,看把个老实巴交的人都折腾成神经病了,正琢磨着该咋样上前去安慰安慰他,秦晋平一屁股坐在三屉桌旁,咕嘟咕嘟猛喝下一阵凉开水,这才眉飞色舞地把刚才像做梦一样的情景,给老婆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
老婆大奇,还会有这样的大好事落在咱家头上,真是老秦家的祖坟冒出青烟来了哟!
秦枫到煤机厂上班的第一天,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同事是于国霞的哥哥于国防。于国防现也在煤机厂上班,他是电钳工。与三年前没有多大区别,于国防依旧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同的是奇装异服换成了蓝工作服,披肩长发理成了板寸头。
秦枫看到他时,他正戴着墨绿色蛤蟆镜,手里拎着从南方沿海倒腾回来的走私货——一台手提式双卡录音机。录音机里不停地播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招摇过市。
于国防热情地同秦枫打招呼,又问分到厂里哪个部门了?
秦枫也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说:“还不知道呢。”
听到秦枫说还没有分配,于国防便显出一派很内行的神态告诉他,劳资科的刁科长这个人很难缠,在厂里人送外号:小便宜。因为胆子小,他平时只占小便宜,不敢贪大便宜,可是得了小便宜又不满足。
“刁科长的口头禅你猜是什么?”于国防故弄玄虚。
秦枫茫然摇头,于国防巡视四周,这才又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王法奈我何?”说完两个人相视笑了。
秦枫兜里揣着两盒阿诗玛牌过滤嘴香烟,走进厂劳资科刁科长不大的办公室,因为常年抽烟,刁科长的办公室给人感觉黑漆漆的,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草燃烧后的气味。
在看了秦枫带来的个人履历后,刁科长笑容可掬地示意还在桌前站着的秦枫说:“小伙子,坐下吧。”说着起身给秦枫倒了一杯茶水。“你的情况,李厂长都告诉我了,自卫反击战的功臣,好,好,这越南鬼子也太不识相,六七十年代,咱们国家的老百姓勒紧裤腰带大米白面的支援他们抗击美帝国主义侵略,是咱们帮助他们把美帝国主义赶跑了,这反口就咬起主人来了,真是狗咬吕洞宾,是该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秦枫坐着听他一口一个鬼子地讲民族气节和民族大义,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老山的冷枪热炮在耳边响起,闷热的红土地,一张模糊的——看不清楚的——血迹斑驳的——越南兵的脸浮现在眼前。
刁科长终于闭上了那张让他浮想联翩的嘴巴:“把你安排到哪儿好呢?你可是我们的功臣哟!”
秦枫努力拉回自己的思绪,看到对方那张为难做作胖嘟嘟的脸,他回过神来,急忙从兜里掏出两盒阿诗玛过滤嘴香烟,放到对方的办公桌前,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半盒烟来,抽出一支递了过去。刁科长一边与秦枫寒暄着,一边拿起火柴擦划、点燃那支烟,深吸了一口:“好烟哪,一盒八元钱,我一个月工资也才九十六元五角柒分,要是按一天抽两包这样的好烟算,我一个月不吃不喝可以抽十一天,十一天啊,那剩下的二十天得把嘴挂起来喽。”
刁科长把桌上的两盒烟放进抽屉,关上。嘴里一边叼着烟“咝咝”地抽着,一边整理好桌上的资料,“你等等,我去李厂长那里,看领导怎么安排?”说完,他起身走了出去。
秦枫想,这刁科长倒是很好说话,并没有像于国防提醒的那样“脸难看,事难办”。
过了一会儿,刁科长回来了,秦枫赶忙又给他递过去一支烟,刁科长坐下后和颜悦色地说:“先把你安排到保卫科吧,我刚才还给李厂长建议了几句,这叫人尽其才嘛。”
其实进保卫科秦枫是早已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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