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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水兵放下水杯不好意思地跟着大家伙儿笑。

火车到达广西某地,他们又乘坐军用卡车向前方行进。在经过柏油路、石子路、土路,土路、柏油路、石子路的几天颠簸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前线指挥所。在前指的安排下,三十四名报务员分别下到了各野战连队,秦枫被分配到了一个代号为“吆拐洞(170)”的侦察连,水兵留到了团部。

第一次跟着侦察排到敌后侦察,秦枫的内心紧张得像打机关枪。南方的原始丛林中,寂静得连蚊子的叫声听上去都像是在打雷,秦枫不仅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鼓点般山响,还能听到身边战士“嘣嘣”的心跳声,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耳膜是不是出了问题?在山的那一边偶尔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或者是一阵沉闷的炮声,这让他知道山那边是前线,他们所处的位置是敌后。身边有战友提醒他,随时注意远处和近处草丛的动静,防止被敌人打冷枪。

从方位上判断,秦枫所在的侦察排绕了一个大圈子,在地图上标注着3014高地的背后,侦察排远离大路和山间小路,沿着一条没有任何痕迹的荆棘丛穿插前行,南国的原始森林充斥着潮湿、燠热、阴森与恐怖。

队伍下到山底,在一处小河沟旁停了下来,侦察排长说:“秦枫同志,我们就要分组上山侦察敌人掩体的位置,为了能够保证及时把第一手情报在第一时间里传到团指,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们在前面山脚处挖一个坑道,把你隐蔽在里面,任何一个小组搜集到情报后,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这儿来,再由你发回团指,明白了吗?”

秦枫的后脊梁骨一阵发瘆,在这南国湿热的桑拿天里,他的后背冒出的竟然是冷汗,不容他多想,更不容他回答,战友们把发报机等一应设备,连同他一起引到了山脚下的一个刚刚挖好的临时洞穴旁边,等他回过神来时,抬头上望,不大的洞口铺满杂草,外面静悄悄的,只有南国的蚊子和不知名的飞虫在到处“嗡嗡”地喧嚣着。

夜幕降临,湿热的洞穴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秦枫摸索着吞咽下去两块压缩饼干,他要尽量减少喝水,想着不大的洞穴里如果再加进来尿骚味儿,在南国的热天发酵成氨气和沼气,那会把自己熏昏的。

南国的夜是多么多么的漫长啊,就像一个人走进空旷无比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黑暗中找不到夜的方向,而在这南国的洞穴里,方向和时间早已混淆。瞌睡一阵阵袭来,他却不敢入睡,他怕熟睡后的鼾声被路过此地的敌人听到,这是醒着的瞌睡啊。

黎明时分,下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雨,雨水打在南方的阔叶林中,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像是人的脚步声从洞穴旁走过,秦枫默默地数着雨点落下的数量,仔细分辨哪一声是雨声,哪一声是动物或人发出的声响。

第一夜平安地度过去了。

下了一上午的雨,中午时分,阳光穿过杂草透进一丝光亮,紧跟着是闷热的潮湿,压得他喘不过气,真想爬出洞穴,一头撞进空气的怀抱,这是秦枫第一次感觉到自由对于人是多么的可贵。摸出一块压缩饼干,却没有把它吃下去的欲望,他得强迫自己吃呀,没有体力就只能在这儿等死。想到妈妈也许这会儿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妈妈的目光是期待的、也是殷切的。战前一个月,他就把几个月的信写好了,也许教导队已经把信发出去了,妈妈和爸爸这会儿正在家中读那封早产的家书呢!还有小侄子秦岭,他一定缠着他爷爷,不厌其烦地问爷爷:“小叔叔有没有扛上大机枪?”他在想,如果这时有家中的那只黄猫在身边陪伴着,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呵。

又是一阵睡意袭来,潮湿和闷热让他昏昏沉沉地想睡,为了驱赶睡意,他伸手打开小小的手电筒,四下张望,地上爬着叫不上名字的甲虫,这让秦枫打了个激灵,睡意顿消,他急忙灭掉了手电筒,闭目养起神来。

乔桥清纯的面孔映入眼帘,她在冲着他微笑,那微笑里分明在说:“秦枫,你是好样的,你是好样的中国军人。”想到乔桥天真娇好的面容和洁白整齐的牙齿,秦枫禁不住脸上露出了微笑。

漫长的下午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估摸着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处于半睡半醒之间的秦枫突然听到“嚓啦、嚓啦”的声响,那声响越来越近,秦枫警醒过来,认真谛听,是人的脚步声,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冲锋枪,他的左手碰到了别在腰间的手雷,战友们戏称它是“光荣弹”。秦枫想如果真的被敌人发现了,我就……

脚步声停了下来,听到轻轻的拍巴掌的声音,“啪”、“啪啪”、“啪啪啪”。

是自己人,秦枫长舒了一口气,“嘣嘣”的心跳平静了下来。头顶的草被拨拉开,黄昏的阳光斜斜地射了进来,接着垂下来一根绳索,秦枫一跃而起,由于跳起的太过猛烈,他感觉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一把抓住了那根垂下来的绳索,缓了缓劲,感觉一股热血冲上大脑,这才回过神来。

秦枫爬出洞口的第一件事是撒尿,撒尿当中,他才看清楚回来的是第四小组的三个人。稍事休整后,秦枫再次回到那个充满危险,却是唯一让他感觉到安全的洞穴中,他把情报迅速发了出去,看着表等待,五分钟后,团指回电了,那手法一听就知道是水兵的,这个时候能听到熟悉的战友的信息,秦枫感到异常的兴奋。

短暂的兴奋过后,南国红土地上漫长的黑夜再一次降临。

有了昨天晚上的经验,秦枫不再恐惧,他把自己尽量安排得舒适些,然后,微闭上双眼,开始幻想家乡的青山绿水、幻想高中时代的每一位同学和老师。

时间踏着坚实的步伐在一分一秒地向明天走着,估摸着已经是下半夜了,其实对于这时候的秦枫来说,只要天还黑着,上半夜和下半夜没什么区别。

就在他半醒半睡之间,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秦枫立刻警醒,他竖起耳朵仔细谛听,隐约传来半句话,是越语,过了一会儿,又传进来零星半点的话语,是越语,没错,有点像广东话,秦枫的大脑在嗡嗡作响,也许是路过的敌人,这时候的秦枫除了耳朵和大脑在急速转动外,其他所有的器官都停滞了,它们此时需要的就是安静。脚步声越来越近,这回听清楚了越南兵的每句话,甚至每一个词语。秦枫在参战前学过简单的越南语,虽然还不能完全听懂,但是连听带猜还是能理解个大概。敌人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一个越南兵说:“看到有中国兵在这儿活动。”

另一个说:“一定就在这附近,仔细搜。”一会儿又过来几个越南兵,嘴里呜里哇啦地讲得很快,这回秦枫从他们嘴里听明白了,越南人发现了这儿有中国军人活动,他们是趁着天黑从3014高地下来摸情况的,确切地说,他们是来找秦枫的藏身之处的。

秦枫用左手紧紧握住“光荣弹”,右手提起冲锋枪,时刻准备着。此刻,秦枫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不是害怕,紧张早已经让他失去了害怕。他一直在想的就是一旦被发现,就向外鸣枪,给战友们示警,最后要做的就是拉响胸前的光荣弹,连同发报机一起毁掉。这样的等待啊,能把人憋死,秦枫听到自己的心脏鼓点般“嘣嘣”作响,他开始读秒,心脏每跳动两下是一秒钟,平时每跳动一下才是一秒钟啊!有人“沙啦沙啦”从洞口蹚过去了,又有人“沙啦沙啦”跟着也过去了。

当第三个人走到洞口时停住了脚步,秦枫的喉咙都跟着心脏在跳,这个家伙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秦枫死死握住冲锋枪,右手食指放到了扳机处。听到一阵窸窸窣窣解皮带的声音,这家伙要撒尿,秦枫松了一口气,心里骂道:“别把尿骚味儿撒到洞里来。”

淋淋漓漓的尿顺着草丛滑落下来,秦枫紧张得快要跳起来,如果这家伙再向前小半步,他的隐身之所就会暴露。远处传来喊声,几个越南兵嘴里呜拉着远去。秦枫头顶这个撒尿的越南兵一边回头回答着其他人,一边开始提裤子,突然,这家伙脚下一滑,“哧溜、扑通”一声,跟着是“稀里哗啦”掉进了秦枫所在的坑道里,还没有等对方张嘴呼救,借着外面的月光照明,秦枫鹞子翻身一个猛扑,压在了他的身上,同时右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秦枫用的这一招叫“锁喉”,是他在急训时所学擒拿手的一种,现在真就派上了用场。

紧跟着秦枫的左手从胸前掏出“光荣弹”,不,确切地说是手雷,狠狠砸向对方的头颅骨,由于右手的力量较大,死死卡住了对方的咽喉,越南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也不知道手雷在越南人的头上砸了三十下还是五十下,直到他不再反抗,双腿也不再踢腾,僵尸般一动不动了,秦枫才松开右手,由于大拇指和食指用力过猛,感觉有些痉挛,秦枫活动了几下手指,放松下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呵。

秦枫的脸上痒痒的,他擦了一把脸,嗅到一股血腥,这才想起,一定是这个越南人的血,又想到“光荣弹”在对方脑门子上弹跳的力度,一定把他的脑浆也砸出来了。于是,秦枫的眼前闪过暗红的鲜血和乳白状脑浆迸裂的场景,他的胃里直犯恶心,便一下子失去了斗志,浑身麻木,瘫软在一旁。

洞穴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洞穴外也是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响动,就这么僵持着,很久,很久。

这是一个活着的人和死亡的对峙,是一个活着的人和死亡比拼看谁更静默的对峙啊!在秦枫的印象中,或许过了半个小时,甚至是一个小时,也或许仅仅是几分钟,甚至是短暂的几秒钟时间。不远处,时远时近的喊声打破了宁静的对峙,秦枫缓过劲来,知道是眼前这具尸体的同伴返回来找他。

危险依然存在,如果僵尸的同伴看到了他刚才所处的位置,这个时候过来找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藏身的洞穴。秦枫的心脏再次鼓点般“嘣嘣”跳动,他多么希望亲爱的战友们快快回到这里来啊,同时,他左手仍然攥紧那颗“光荣弹”,随时准备牺牲自己,连同身边的发报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度过。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度过啊!

终于,四周静了下来,蛙声、蛐蛐声,还有不知名的昆虫的叫声响起,这对秦枫来说是个好兆头,它们的叫声说明四周已经没有了人迹,看来越南人已经放弃了寻找他们的同伴上山去了。

秦枫舒了一口气,脑海中紧绷的弦松了下来,耳朵开始悠闲地不再认真谛听外面的动静,此时此刻,他的鼻子却又跳出来,嗅觉更加灵敏。它嗅到了血腥,嗅到了死亡在身边的气息,想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和一具死尸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他的脊梁阵阵发冷,脊梁沟冒出点点滴滴的汗珠,紧跟着头皮也发麻起来,他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身边这个死去的人,可是,不听指挥的鼻子和大脑总是要向死尸那边靠近,他想看看这个人——一个被他亲手杀死的越南兵——到底长的啥模样,却再也没有勇气打开手电筒,他能想象得来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上惊恐的眼神,以及一个人惨死后的恐怖模样。

期盼,他和死人一起都在期盼,死人期盼太阳快快升起,让他的同伴找到这个洞穴,为他报仇,秦枫期盼他的战友快快到来,趁着黑夜把这具该死的尸体弄出去埋掉。

拂晓来临,透过蒙蒙亮的天空,秦枫所在的洞穴口暴露无遗,他也依稀分辨出那颗被自己砸的七零八落的头颅的恶心模样,这下子真的要完蛋了,他唯有在心中默默祈祷,亲爱的战友们快来吧,一定要赶在敌人发现我之前到来啊。尽管只能看到一片蓝天,秦枫想象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在家乡的妈妈或许已经起来生火,为上班的爸爸和上学的小侄子秦岭做早饭了,他又想到家中那只陪伴他多年的黄猫,或许它正逮了一夜的老鼠,这会儿正卧在长条形沙发上鼾睡呢!而南国红土地上的自己却醒着,死一般的寂寞。

“啪”、“啪啪”、“啪啪啪”,联络暗号终于在不远处响起,秦枫从死一般寂寞的凌晨醒来,他放下握得发汗的冲锋枪,双手拍击着回应:“啪”、“啪啪”、“啪啪啪”。

他的眼眶湿润了,对战友的信任从这一刻起在他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侦察排圆满完成任务,在排长的带领下迅速撤退,在他们走到山脚下时,他们被山上的越南人发现了,一颗颗炮弹呼啸着过来,耳旁爆炸声不断,还夹杂着阵阵热风刮过头顶,紧跟着是机关枪子弹从山顶上雨点般落下,打得他们身边高大的原始丛林“扑簌簌”作响。

战友们一个跟着一个保持两米距离在林中向前穿梭奔跑。

一颗炮弹袭来,秦枫听到“嘶啦、嘶啦”像野兽一样喘着粗气的声音,那是弹头撕裂空气的尖啸,头一次参加战斗的通信兵秦枫没有这个经验,他只懂得紧跟前面那个士兵的足迹向前奔跑,后面的战友猛地扑了上来,把秦枫推倒,又死死捺住他并压在了他的身上,瞬息之间,不远处或者就在身边,一声巨大的山响,山响过后,世界就没了声音。

秦枫被压在那个战友的身体下面,感觉到一股灼痛人的热浪扑来,噎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努力睁开充血的双眼,视觉在一点一点恢复。他看清楚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红色黏稠的鲜血隔着草绿色军装,从他的体内或者是那个战友的体内渗了出来,洇湿了一片南国的红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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