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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姐姐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男老师,红着眼圈说:“谢谢,还不知道老师您贵姓?”

“我姓洪,洪常青的洪,叫我洪老师好了。”

秦枫羡慕地望着瘦高个子的洪老师,心想:你看人家的姓都这么好,洪常青,一个家喻户晓的英雄名字。当时中国的电影院来回放映的就是那么几部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的党代表洪常青和苦大仇深的吴琼花是那个时代青年人心目中的偶像,也许正是因为男老师姓洪,和英雄一个姓,他差点成了秦枫的姐夫,这是后话。

尽管被挡在校门外,让那个管事的女教师刁难了一把,一周以后,家里人还是办齐了所有的入学手续,把秦枫磕磕绊绊地送进了矿上的子弟小学。让他成为洪老师所在那个班级最后一名报到的学生。

那个年代对于学生们来说,上课学习不是目的。尽管“造反有理”的口号还在喊,尽管一个个大的小的运动还在进行,尽管“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贴在每间教室白色的墙壁上,然而学生们每天到校的主要任务不是文化课学习,而是政治学习和学工学农的实践活动。正如老子所说:大乱得到大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奇特的时代,武斗的痕迹在渐渐被人们从记忆中抹去,文斗的继续让当年的火药味儿改变了它们的功效,那就是“阶级敌人已经被‘文革’的洪流打倒,再在背上踏上一万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邻居于伟业语)。

这样的漫长跑运动被伟大领袖形象地形容为:“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秦枫清楚地记得学校里的第一张大字报是同学于国霞的哥哥于国防张贴的,他是于伟业的二儿子,比秦枫年长几岁。于伟业的大儿子于海防参加工作不久,便死于一场井下冒顶事故,巨大的石块飞落下来把人砸成了扁平状,连个囫囵尸体都没有找全,死得很惨。二儿子于国防是矿子弟学校出了名的活跃分子,在这一点上继承了他父亲于伟业的血统。大字报是揭批数学老师的,上面的内容无非是教条主义啦,军阀作风啦,只拉车不问路啦,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啦等等。大字报被张贴在校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跟前围了许多高年级的学生,他们一边读一边嘻嘻哈哈调侃大字报里提及的个人隐私。秦枫看到数学老师来到校门口,他没有停留径直走进了竖着铁栏杆的学校大门,看来他显然是了解大字报的内容的。这数学老师正是秦枫上学报名时见到的那个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的女教师。

这张大字报的起因是上个月学校期中考试,于国防交了白卷,被数学老师在冰天雪地中罚站一小时。因为此事他一直对数学老师耿耿于怀。后来辽宁出了个张铁生,被称为“白卷先生”,不仅交了白卷还得到了新闻媒体的大力宣传和追捧,这无疑给了于国防一个打击报复数学老师的机会。

第一张大字报被校革委会树立成了典型,于国防一夜成名,大红大紫了一把。这让身为父亲的于伟业每天从早到晚在公房和单位上,嘴角脸上都挂起“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自豪来。也让远离政治、老实本分的于国防的母亲,那个缠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着实提心吊胆了一把。

于伟业的老婆于氏大他三岁,是早年于老爷子听信“女大三抱金砖”的媒妁之言,从河南老家给他许下的这门亲事。于氏原姓赵,自从嫁到于家后就没有人再叫过她的本姓,一开始人们还叫她于赵氏,后来图省事,干脆就把赵字略去,改叫于氏。在她出嫁时,她的父母亲看上了于家的工人家庭身份,没有要于家一分钱的财礼,就把个在河南农村长大的黄花大闺女送了来。当然,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女儿走出农村到城里有个好去处,也给婆家留下个好印象,免得以后受闲气。只可惜于氏自小在老家缠了小脚,所以一嫁进于家门就被于伟业轻看了,不太待见她,也不拿她当回事。何况还是一个不要一分钱彩礼被娘家送上门来的老婆,这就更让于伟业心里堵得慌。他曾经无数次在私底下嘀咕,这个女人是不是在河南老家做下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

要说这于氏倒是一个心地善良、纯朴厚道的乡下女人,嫁给于伟业后才发现他的为人品行,可惜悔之晚矣,只得听天由命顺从传统习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秦枫从学校放学回来,于国霞走在他的后面,那个时代男同学和女同学在学校是不说话的,男女划清界限的主要标志就是一男一女坐在同一张课桌后面,中间一定会用粉笔画上一条楚河汉界。然而,在学校不说话,秦枫和于国霞在校外还是讲话的,他们也不回避其他同学在场,因为他们是发小邻居。

于国霞问:“小枫,今天老师讲除法除不尽时余数咋办,我还是没有听懂,你听懂了给我讲讲。”

秦枫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讲给她听。

讲完后秦枫问:“听懂了吗?”

于国霞想了半会儿摇着小脑袋说:“没有。”

秦枫嬉笑着说:“你真笨。”

于国霞撅起灵巧的小嘴巴瞪着眼看着他道:“你才笨哩,不过想想也是,我真的很笨,咋就听不懂老师讲的方法呢?”

秦枫不再给她讲下去了,说:“回去我把我做的作业给你,你一看就明白了。”两个孩子说着话就到了家门口,听到于伟业在家里吼叫:“你个臭婆娘,该你管的事情你管,不该你管的事情少管。我看你的思想成问题哩,你的立场都到哪里去了?跑到西伯利亚跟苏修站到一起去啦?”

“数学老师招你惹你啦,你咋能教唆儿子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阿弥陀佛。”于国霞的母亲小脚于氏的声音不卑不亢。自从大儿子于海防惨死后,她便在家中开始偷偷地念起了佛,也许只有对佛教的虔诚信仰才能缓解她对失去长子的思念之痛。在她的心目中认定,对于救人于无边苦海、大慈大悲、劝人回头是岸的佛祖来说,丈夫和二儿子的所作所为无疑就是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打死你个臭婆娘,长本事啦,还敢跟我顶嘴?”接着是扫帚落在肉体上“啪啪”地闷响。

秦枫说:“你爸和你妈又打架了,你快回去吧。”看到于国霞眼里霎时有了泪影,秦枫赶紧转过头去看着于家的窗户,他不想让于国霞尴尬。

于国霞“蹬蹬蹬”地跑回家去了,很快她又被哥哥于国防推了出来,哥哥是站在爸爸那一边的,他不能让妹妹站在妈妈一边做落后分子。

这时,于氏手里拿着正在纳着的鞋底子颠着三寸金莲跑了出来,后面是于伟业举起的扫帚,于氏一边跑一边流着泪,嘴里依然不停地说:“阿弥陀佛!嫁给你这样的人我可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后面的扫帚听到这句话后,追得更快了,眼瞅着那把扫帚就要落下来打在妈妈的后脑勺上,于国霞跑上去,一个穿裆挤在了爸爸于伟业的两腿之间,于伟业冷不防被这么一顶,也许是于国霞的小脑袋顶在了他的要害部位,那把扫帚一下子就落在了地上,于国防上前一把抱住了妹妹,再看于伟业双手捂着裆部,嘴里发出“吸溜吸溜”的声响。

妈妈转过头来看到这一切,她呆愣了一下,扔了鞋底子,过来就给了于国霞头上一巴掌,教训道:“阿弥陀佛!劈脸搂死你个野丫头,咋能这样对你爸呢?”

于伟业疼得眼睛发红说不出话来,只是拿眼示意自己的老婆继续打这个粗野的丫头。

这个时候,邻居们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劝开了这一家人,于伟业看看大家都在场,便不好意思地揉着裤裆一讪一讪地回屋去了,后面传来邻居婆姨们放肆的大笑声。

夜,悄然来临,月亮从东山头上露出半个红红的脑袋,在树的掩映中洒下斑驳的倩影。缓过劲儿来的于伟业此时又像往常一样,端着那把印有“工业学大庆”的白搪瓷大茶缸,一边“滋溜滋溜”地喝着沫子茶,一边与坐在院子里的人讲国家大事。于国霞搬来小凳坐在路灯下写作业,家里的灯于伟业是不让开的,他嫌费电,外面的灯是公家掏钱,他就不管不问了。

于伟业喝了口酽茶,品咂着茉莉花茶带给他的口感香味,自我调侃地看着女儿于国霞说:“死妮子,你今天差点把你爸的天伦之乐给弄没有了,看你妈不劈脸搂死你。”

于国霞的妈妈——小脚于氏坐在一边纳着鞋底子不满地道:“阿弥陀佛!咋给孩子说这些,没老没少的。”两口子的对话,惹来一院子的邻里都在笑。

秦晋平抽着九分钱一盒的羊群烟也“嘿嘿”地笑了,因为笑而呛得咳嗽起来,老伴秦嫂站起身来拿着暖水瓶给他续水,秦晋平喝了一口水后不再咳嗽。

于伟业接着道:“那怕啥呢,你问问在场的老邻居老街坊谁不知道那个乐趣?”

小脚于氏伸出手去狠狠拧了一下于伟业的胳膊笑骂道:“阿弥陀佛!你个老不正经的,当着孩子们的面。”

秦枫没有听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从大人们笑得怪模怪样的表情上,他肯定他们是在说一些不好的事情,他一边看着语文课本,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坐着的于国霞,于国霞一直低着头写她的作业。

秦枫望着于国霞的父母亲重归于好的亲昵模样突然想到奶奶经常唠叨的“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睡着一个花枕头。”一想到花枕头,秦枫似乎隐约有些明白大人们刚才是在笑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又一次不经意地掠过趴在凳子上写作业的于国霞……

哥哥秦生回来了,这一次他回来不是为了粮食,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红脸蛋的农村姑娘,秦枫隐约听到秦生对妈妈说他们要结婚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从里间屋走了出来,秦枫看见妈妈的眼睛红红的,眼圈边挂着晶莹的泪珠。再后来,妈妈和哥哥发生了争吵,妈妈说:“这事情我做不了主,等你爸回来让他拿主意吧。”

哥哥秦生言语杠杠地回答:“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还做不了主?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他回来不回来都一样。”

那天爸爸上的是早班,要到下午四点以后才能回来,哥哥没有等到爸爸回来,他在临走时撂下一句话:“这次回来就算是我给你们把话说到了。”然后,毅然带着那个红脸蛋的农村姑娘走了。

后来秦枫才知道,那姑娘叫王迎花,是哥哥下乡所在的那个村子里村支书的独生女儿,哥哥是做了人家的倒插门女婿,难怪妈妈拿不定主意非要等爸爸回来再说,性急的哥哥没有等到爸爸回来,就领着那个农村姑娘返回乡下去了。

再后来,哥哥结婚那天让人给家里捎来一包水果糖,还有一张涂了颜色的彩色相片,而新媳妇连面都没有和婆家人见一下,气得爸爸摔了家里的一个粗瓷碗,对妈妈大声吼道:“就当我没有这么个儿子,他不是要和咱们这个成分不好的家庭划清界限吗?让他一辈子都待在农村好了。”

新年的脚步踏着第一场春雪来到了,这是个多事的年份,1月8号,全国人民敬爱的周恩来总理逝世了,整个世界笼罩在白色的悲哀中。

当天晚上,秦枫坐在厨房拉着风箱,妈妈一边擀面,一边对正在切菜的爸爸说:“唉,总理走了,以后的国家……”说到这里,妈妈抬头警惕地看看外面,黑洞洞的夜晚,外面静悄悄的。邻居于伟业一家没有了吵闹声,想来他们一家正围在桌前吃晚饭。

爸爸搁下菜刀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小道消息说,总理的追悼会取消了。”

妈妈吃惊地望着爸爸,“是不是还要反右?”停了一下她又轻叹一声道,“唉,国家大事咱也说不好,总理走了,总觉得我这心里头别别扭扭的?再这样左下去,咱们的地主成分……”

爸爸打断了她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莫谈国事”对于地主家庭的秦枫一家来说是至理名言。在年幼的秦枫看来,国家大事是只有像于伟业那样的家庭才配谈论,他们家是没有资格谈论的。

晚上,于国霞过来叫秦枫,说她爸爸做了一锅“忆苦思甜”饭,叫秦枫过去吃,这是老师下午放学前给学生们布置的一道作业题。秦枫怀着好奇的心情跟着于国霞去了,他还真想知道于国霞的爸爸在万恶的旧社会都吃些什么?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那一锅的芨芨菜被拌上些苞谷面糊糊,再放进去一些粗盐和五香粉,搅匀后每人一碗 ,秦枫吃下去后感觉很好吃,于是又吃了一碗。

坐在床上端着大搪瓷缸斜楞着腰板的于伟业看到后,“滋溜”喝下去一口酽茶说:“现在吃这些个还有盐,我小时候都是甜吃的,哪里还有钱来买盐巴?”

他说是他说,可是在秦枫的眼里,那碗“忆苦思甜”饭真的是很好吃哩。

为了做这一锅忆苦思甜饭,于伟业却把他的腰板给闪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这天下午,于国霞放学回来说老师让他们回家吃忆苦思甜饭,从来都不动锅灶的于伟业听女儿说起忆苦思甜饭,就想到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革命教育。于是,他把老伴从灶前拉到一边,自己要亲手做这一顿忆苦思甜饭。常年不上锅灶做饭的于伟业,让锅灶的油烟气熏得有些过敏,正当他揭开锅盖时,一个喷嚏猛地袭来,看到左边是一盆刚刚搅好的面糊糊,右边是刚刚摘洗好的野菜筐子,中间是一锅滚烫的开水,让他一时间无从下嘴。紧急情况下,于伟业急中生智,猛地一转身,把头180度转到了后面,而身子却落在了锅台这边。随着这一剧烈扭动,伴随一声响亮的“啊嚏”声,让他一下子闪了腰,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不得动弹。后来,还是二儿子于国防和小脚婆姨于氏一左一右架起他的两条腿,把他像木偶似的抬到了床上。这是于伟业生平做的第一顿饭,也是最后一次做饭。为此,他把腰闪了,付出的代价是躺在床上达一月之久。从那时起,于伟业一辈子都没有再碰过自家的锅灶。

月亮出来了,照着后山上的残雪。尽管已是春天,冬天的阴冷还没有过去,人们依然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衣里面。

吃得饱饱的秦枫和于国霞跑到公房后面,和邻居的小孩子们在一起玩三角,就是用烟盒折叠起来的三角形状,那个年月孩子们的业余生活是极度贫乏的,除了玩三角,就是一群男孩子围在一起挤暖和,嘴里喊着:“挤,挤,挤暖和,挤到北京拾柴火。”

女孩子们则是在路灯的阴影下跳她们的橡皮筋。每当这个时候,秦枫总是要记起来妈妈对他的告诫:“咱们家成分不好,不要和人家嗝气。”每当想到妈妈的叮嘱和爸爸看他时游离的目光,小秦枫就得小心翼翼地和邻居的孩子们相处。他知道,他是和他们不一样的群体,他是要看他们的脸色的,一不小心就会招来人家的白眼。这样的身份让一天天长大的秦枫能慢慢体会到哥哥秦生一个人孤单在外的苦楚。

为了消解小秦枫独处时的寂寞,妈妈从单位的同事家里抱来一只小黄猫,让他常常和小黄猫待在一起。小秦枫没事时总是一个人在家中逗那只小黄猫玩,小猫天性好奇,经常追着秦枫的裤角一扑一扑地逗乐子,它看到什么都稀罕,尤其喜欢玩耍母亲的毛线团。秦枫每天放学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情就是嚼几口干馍喂它。时间久了,小猫和他便有了感情。每天中午或者下午,一听到秦枫蹦蹦跳跳放学回来的脚步声,小猫就“喵唔喵唔”地围着门框转悠,等到秦枫一打开明锁,推门进屋,它便一头扑上来,不停地在秦枫的裤腿上蹭来蹭去,秦枫就知道这是小猫饿了,等到喂它几口嚼过的干馍,小猫的这一动作便结束了,开始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转玩,看到秦枫走路时摆动的裤角,小猫会丢弃自己的尾巴,跑过来玩秦枫的裤角。

秦枫就这样在和小猫的玩耍中一天天长大。

当月亮再次爬上柳树梢头时,洪老师来到了秦枫的家里,他是来做家访的,同时来向秦晋平请教书法,秦晋平打小就练得一手好毛笔字,却从不外露,原因是他不愿意自己和政治沾上边,虽然政治找上了他,把他划进地主阶级行列,但是在秦晋平的内心世界里,追求政治上的上进无异于给自己找麻烦。

秦枫虽然小,但他还是看出来了,洪老师一进家门,就把眼睛有意无意地盯着姐姐秦怡看,姐姐给洪老师倒下一杯茶水后转身进了里间屋,不再出来。

可是秦枫却能感觉得到,姐姐肯定是坐在里间屋竖起耳朵听外间屋爸爸和洪老师的谈话哩。洪老师起先和爸爸谈到了秦枫的学习情况,跟着话锋一转提到了毛笔字上,爸爸显然对洪老师的话题来了兴趣,他一边比画一边和洪老师谈起了欧体、柳体、颜体书法的异同,滔滔不绝,后来还是姐姐从里间屋里走了出来,打断了爸爸的话题,“时候不早了,爸,人家洪老师明天还得上课呢,你看你一说起毛笔字来就没完没了的。”

洪老师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他该走了,以后有空一定专程来向秦伯伯请教书法,临走时还说要向秦伯伯讨一幅字,高兴得秦晋平连连点头答应。洪老师出了家门,姐姐跟在后面说:“我送送洪老师。”爸爸没有表示反对,妈妈也从院子里过来,左手拿着鞋底子,右手拿着针锥一边在头上梳理一边和洪老师道别,姐姐打着手电筒跟在洪老师后面向公房尽头走去。

秦枫看到爸爸和妈妈对视了一眼,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随着时光的流逝,于国霞发现自己不再是孩童时期的平板身材,她的胸脯开始有了起伏,眼睛里多了些许少女的羞涩,行走时会不自觉地显露出婀娜来;她开始喜欢独自在家里照镜子,看到自己那特有的挖斗形脸蛋一天天变成鹅蛋形,瞳仁里也有了丝丝少女的风韵,接踵而来的每月的来红给她也增添了不少烦恼。

在大人们的眼里,她是一个乖巧上进的女孩,学习在年级里拔尖,懂事讲礼貌,公房里的家长们教训孩子也总是拿她做榜样:“看看人家国霞,不仅学习好,小小的年纪都会帮着家里面干活,多让大人省心哦!”

最先发现她内心变化的人不是父亲于伟业,于伟业每天都在忙于“斗私批修”,哪儿有心思去想一个女孩子的细微。

这些事情当然是母亲该管的,小脚于氏看到孩子一天天细微的变化后,开始给孩子传授少女的第一堂课:做女孩要检点。那一天母亲把她叫到里间屋,进行了一次既传统又革命的谈话,母亲说:“国霞呀,做女人难呀,虽然现在是新社会了,毛主席说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可是自古到今女人自尊自爱是不会变的亘古道理,你现在有了青春,有了青春,心就会萌动,妈妈也是过来的人,所以才对你说这些,就是说你不能让男孩子占了便宜,一个女人被男人占了便宜,那她这一辈子都要背上心理包袱,会被人瞧不起。阿弥陀佛!”

冰雪聪明的于国霞扑闪着柔媚的大眼睛,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母亲的话语,她的脸蛋粉红了起来,羞赧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当然理解了这一声“妈”的含义,说明孩子听懂了她的训诫,于是便不再多说什么。其实在于国霞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春心般的萌动,那是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在她的心目中第一个让她一想起来就心潮悸动的男人,是她的班主任洪老师。当然这样的潜在意识她是不会告诉母亲的,更不会告诉任何外人,洪老师在她的内心深处被深埋了起来,有时洪老师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偶然的眼神,就会撩拨起她内心深处的一丝波澜,让少女的心脏跳动不已,脸上的红晕久久不能平复……

后来,当她发现洪老师正在和邻居秦枫的姐姐秦怡谈恋爱时,她的青春开始有了动摇,她想到她不能夺人所爱,更不能怨恨,于是,洪老师成了少女于国霞内心深处一个不再轻易被碰触的柔软,可那处柔软会时不时地跳出来,羽毛般撩拨她少女萌动的心弦。

还有一双眼睛却在盯视着她,就是少男秦枫那双整日眯缝着的小眼睛。

喜欢上于国霞是秦枫从发现自己的喉结开始变大起开始的。上了初中的秦枫进入了青春发育期,他的嗓子开始变声,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就有了一副小大人的神情。于国霞身材的起伏被朝夕相见的秦枫看在眼里。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打小就不像她的哥哥和父亲那样歧视他的家庭,在这一点上于国霞继承了母亲于氏的“佛心”。

秦枫开始暗恋于国霞,于国霞是秦枫初恋的对象。

那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夏天的清晨,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于国霞带着少女的悠闲和魅力,站在自家门前凝神伫望着远处的山峦,她的目光是那样专注,那样忘情,以至于步入了幻想的峰巅。她起伏有致的线条呈现在丝雨霏霏中,像一幅水墨画被融入无尽的情感。

秦枫站在窗前傻傻地看着她的侧影,他的脑海中突然开了一个洞,洞中五颜六色的水彩画飞了出来,落在她的肩膀上、头发上、起伏的胸脯上。这一刻秦枫听到他的大脑“嘎崩”一声跳闸了,细雨中的于国霞让他少年般懵懂的心粉碎了,粉碎在这个夏天丝雨霏霏的清晨。

打那一天起,不管是早晨、中午,还是下午,每天上学、放学,秦枫喜欢装作有意无意地跟在于国霞的背后,喜欢看她的羊角辫子在脑袋后面一翘一翘的模样,喜欢她回眸一笑地和他搭讪;更喜欢她理解了他语意双关的话语后,脸颊绯红地斜睨着他的模样。

接下来的唐山大地震,把人们正常的生活秩序打乱了,每家每户的门前房后都在搭建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抗震棚。秦家抗震棚的位置紧邻于家的抗震棚,它们中间隔着一条一尺来宽仅供一个人行走的通道。于伟业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毛主席“大乱得到大治”的教导一直是他多年来信守着的座右铭。当然,他的活跃不是体现在响应党的号召抗震救灾上,而是为自家搭建抗震棚。

于伟业每天下班回家都要从矿上带回一些诸如铁丝、废旧铁管、钢筋之类搭棚的建材,甚至连塑料布、油毡、苫草这些便宜货也不放过。于伟业说:“都是些报废货,咱家不用撂在那里风吹日晒雨淋的,既浪费又可惜,不如让它们来个废物利用。”而秦晋平却不敢这么做,他时刻记得自己的地主身份,只得勒紧腰带从工资中拿出钱来,一点一点积攒搭建抗震棚所用的物资。

赶上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秦晋平看看该用的一应建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于是找来工友包大牙和高喜喜帮忙。高喜喜一来,便拿起镢头闷了头挖地基,等地基挖好后,又忙着掩埋钢管、搭架子。包大牙站在那里一边用铁丝捆钢筋,一边和对面正在干活的于伟业开起了玩笑,他侧目望着正在自家抗震棚前干得满头大汗的于伟业,编起了顺口溜:“矿上有个于伟业,下班回家手不空,矿上有个于伟业,下班腰里别根铁。”惹来周边看热闹的孩子们一阵哄笑声。别看于伟业平时骄横惯了,逢人一副蛮不讲理的架势,他也是看人下菜的主,遇到像包大牙这样人高马大的炮筒子,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只见他咧开大嘴,露出发黄的四环素牙笑着回应对方:“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嘛,以矿为家,这矿上就是咱的家,拿一点报废的材料穷不了公家。”正在埋头干活的高喜喜撇了撇嘴巴,抬头不满地瞭了于伟业一眼,却没有吱声。秦晋平看到火药味儿重了些,赶忙上前给高喜喜和包大牙倒茶水,嘴里说道:“大家干了这一会儿活了,停下来喝口水歇歇吧。”包大牙一边“滋溜滋溜”喝着滚烫的茶水,一边龇着他的大门牙不依不饶地嚷道:“你这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包大牙突然上纲上线,这让于伟业很是尴尬,他涨红着脸结巴道:“哪,哪儿会有那么严重。”看到于伟业的窘态,高喜喜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他暗暗给包大牙竖起一根大拇指。看到高喜喜的赞许,包大牙更加得意,依旧不依不饶地调侃着对方,“你手里的钢管是机修车间的吧,再看这搭起来的帆布篷,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他的话被走上前来的秦晋平堵住了,秦晋平把一支烟塞到了包大牙的嘴里,一边给他使眼色,一边划着火柴为他点烟。于是,包大牙不再调侃于伟业,而于伟业却眼巴巴地主动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包大牙身旁,讨好道:“老包啊,你是好人,为人爽快,有啥说啥,有话从不藏着掖着,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看到于伟业服了软,而且还在夸自己,包大牙乐了,他猛抽一大口香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鼻子和嘴巴里向外冒着蓝烟,很惬意地闭上眼享受着对方的阿谀奉承。

等到天将黑下来时,抗震棚搭建好了,包大牙和高喜喜在秦家吃罢晚饭也都回去了。两家人忙着收拾棚子,打扫卫生,支床、搬运铺盖,收音机里的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中,不断传出来全国各地支援抗震救灾的新闻。

秦枫把他的小床选在了紧挨于家的抗震棚一边,这是他和于国霞悄悄商量好的,为的是两个人晚上可以躺在床上互相监督着背诵课文,课文是老师布置下来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老三篇中的选段。对于秦枫来说,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能和她多说几句话。而于国霞却不一样,她是认真在背诵老师布置下来的课文。为了能让她注意到自己,和自己多说几句话,秦枫往往故意把后一段的内容放到前面来背诵。这样一来,他的背诵就会被她时时打断,以纠正他的错误。当轮到于国霞背诵课文时,秦枫立刻变成了一名忠实的听众。当她少女的富有质感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抑扬顿挫地铺展开来的时候,他少年的心头便有了酥酥痒痒如羽毛撩拨般惬意的感觉。或许这就是青春的萌动,每当这个时候,秦枫都会在心里暗自这么想。

夜深人静,不远处的河沟里传来时断时续的蛙鸣和蛐蛐的叫声,它们夹杂在劳累了一天躺倒在抗震棚里酣睡的男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组成了一幅大牙湾煤矿家属区人与自然抗衡的漫长画卷。

时间飞快地过去,转眼便到了秋天。

这一天,前半夜下了一阵小雨,空气中到处散发出湿润的青草气息,后半夜雨住风停,半个月亮爬上山坡,在云朵的遮挡下不时探出柔和的脸庞。当熟睡的人们都沉静在这夜的清凉之中时,矿部那边突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跟着又响起喧天的锣鼓声。秦枫从睡梦中惊醒,他迅速穿上外衣,向锣鼓声传来的方向跑去,沿途看到公房里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小声议论着。来到街道上,秦枫看见于伟业站在一辆大卡车的车厢上,正抡着鼓槌卖力地敲着大鼓,又看见于国防和于国霞兄妹二人一前一后从街道那边走了过来,走在前面的于国霞一见到秦枫就嚷嚷道:“秦枫快看呀,大快人心,英明的华主席一举粉碎了四个大坏人篡党夺权的阴谋。”走在后头的于国防上前一步纠正她说:“那叫‘四人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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