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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乔文彬落实政策恢复了工作,从“五•七”干校“解放”回到了市里。

不久,他又被调到市经贸委担任常务主任,上任之初,他就着手寻找叶蓝母女的下落。当年如果不是被关押的矿长黄彪得到消息,暗中通知妻子叶蓝,给他通风报信,让他那天晚上及时躲过造反派的抄家批斗行动,也许当天夜里跳楼的人就是他乔文彬。然而时至今日,他仍然不相信当年黄彪矿长是畏罪跳楼自杀身亡,他甚至怀疑黄彪是被造反派谋害而死,又故意制造成跳楼自杀的假象,以惑公众视听。

可是,“文革”时期的公检法都被砸烂了,社会秩序一片混乱,何况年代久远,逝者已逝,死无对证。

既然不能给黄彪矿长的死因澄清事实真相,为了他和叶蓝当年的大学同学之谊,以及对他的救命之恩,帮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应该的。这么多年来,叶蓝母女的去向,以及她们母女是如何生活的?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文革”时期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他落实政策恢复了工作,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上,这份良心债也应该还了。

他曾经回到大牙湾煤矿,四处打听叶蓝母女的下落,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他找来当时矿上的几个老工人,他们说只知道叶蓝后来去了红旗煤矿,到红旗煤矿去打听,又说她在红旗煤矿上待了一年光景就走了,到底去了哪里?由于时隔多年,人事变动频繁就没有人晓得了。

后来这件事情让不明就里的妻子余华知道了,误以为他是念了同学旧情,寻找叶蓝母女或还有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和他闹过两次,乔文彬也只得无奈地放弃了寻找叶蓝母女的念头。

初秋的黄土高原,朝阳穿过斑驳的树叶,把晨曦播撒在黄土地上。

星期天早晨,下了夜班的秦晋平一回到家中,顾不上休息,就和妻子一起在灶上忙活了起来。

快到晌午,秦生带着农村妻子王迎花和儿子秦岭赶了回来,他们是来参加秦怡和洪老师的订婚仪式的。

秦怡的婚礼一直拖着,主要还是受到秦家的家庭成分影响,洪老师的父亲是从东北过来支援大西北的干部,可以说是革干家庭,在秦怡和他的婚事上,洪老师的父母亲一直持反对意见,他们这次订婚也是瞒着洪家的。

秦晋平今天特地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西凤酒来,早早放在饭桌中央,那是粉碎“四人帮”时,矿上给职工发的庆功酒,他一直没有舍得喝。

秦晋平说:“今天小怡订婚,咱们家也没有请亲戚们来,一家人红火红火聚一聚,算是把这事订下了。”

一家人在互相道了祝福后,碰杯饮酒。黄猫早就不耐烦地在大人们的脚底下蹭来蹭去,响亮地大声叫唤,等着人们啃完肉后扔到地上的骨头,让它也可以分一杯羹。几杯酒下肚后,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对金戒指递到了秦怡手里,说:“这一对金戒指呀,还是‘文革’前我和你爸从老家来时你奶奶送给我的,那时候大家都穷,是你奶奶省吃俭用从邻居那儿用半袋面粉换下的,你爸爸家呀就是顶了个地主的帽子,其实家里什么也没有给后人留下。”

农村嫂子迎花首先耷拉下了脸子,他们当年结婚是背着父母的,所以没有得到任何礼物,看到媳妇不高兴了,惧内的秦生的脸也拉了下来,借着六十五度西凤酒的酒力,他拍着桌子说:“看看,看看,人家外人都说我是抱来的,起初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闺女订婚都给一对金戒指,长子结婚还要倒插门。”

此话一出,父亲秦晋平捺不住了,心想这个孽子,当年你把你父亲的肋骨差点打折,嚷嚷着和家庭断绝关系,这会子又倒打一耙,说甚厚此薄彼的混账话。

秦晋平撂下脸把筷子一摔。

父亲的这一举动给了正恼火没处发的儿子一个发力的去处,他一把推倒了面前的酒盅,吼道:“咋了,咋了,我说的不对吗?不是事实吗?”

秦怡赶紧上来劝说:“都消消火气,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还没有等她的话音落下,农村嫂子迎花就在一边阴不阴阳不阳地插话道:“得了便宜在这儿卖乖来了,我要是得了这大金戒指,好听话也能说一篓筐哩!”

秦晋平已经站了起来,他打算退席,看来今天这饭是没法吃了。

洪老师坐在那儿尴尬着,他这会儿是谁也劝不了,有气更是发不了。秦生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拉起媳妇和儿子说:“看来咱们在这个家不招人待见,走吧。”媳妇瞪了一眼丈夫,金戒指的事情还没有说道清楚,这事咋能就这么完结了,她伸手从母亲那儿去夺金戒指,母亲下意识地把那对金戒指攥在手心里,握得紧紧的,儿媳妇看到婆婆的这一下意识动作,更激怒了她,她跑过去打算强抢,在一旁的秦怡可不干了,一把推开了迎花,迎花一个站立不稳,歪倒在地上,她就势向地上一仰,驴打滚似的哭嚎起来。

母亲一口气没有上来,从椅子上出溜了下去,洪老师和姐姐赶紧上前搀扶起母亲。秦生看到闹成这个样子,拉起正在啃着鸡腿的儿子秦岭扭头就往外走,正在哭嚎的迎花一看这个局面,迅速起身跟着跑了出去。

秦枫站在门外面发愣,不知道该如何劝解,看到哥哥秦生走了出来,侄子一手拿着一只鸡腿边走边吃也出来了,迎花一出门看到满院子的围观邻居,她紧走几步突然就倒在了地上,看上去好像不省人事……

精明胆小的黄猫早已停止了啃骨头的动作,一纵身迅速钻到了床底下,一双猫眼不安地看着外面的一切。也许它在想这场人和人之间的战争会不会殃及到它?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秦怡的订婚家宴直接导致了她和洪老师的分手,那一年秦怡失恋了。

这场家庭风波给秦枫心中带来的不愉快很快随着中考的临近而淡忘。

高中一年级,他和于国霞没有分到同一个班级。中学时代的秦枫个子蹿了一大截,他的嗓音变化很大,说话有了男子汉的味道。

这一年,秦枫对于国霞的暗恋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他能清楚地记起于国霞有几件少女的衣裳,甚至历历在目那衣裳的颜色和款式,几双样子不同色彩各异的鞋,甚至连她头上扎的头绳是什么质地也是如数家珍。

然而他们之间的话却是越来越少了,童年的天真变成了少年的羞涩,童年的懵懂变成了少年的难以启齿。常言道:距离产生美。随着年龄的增长,秦枫对于国霞产生了越来越朦胧的情感,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有时让他对她的爱有了未来的美好幻想,有时又让他对她的爱和心头淡淡的恨粘在一起,这让他分不清爱和恨的界线。

爱她是因为每当想到她,秦枫的内心深处就会荡起隐隐的悸动,恨她是因为每当想到她,秦枫就觉得她在外表上离自己越来越远,是她在有意疏远自己吗?这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感觉一直困扰着他,直到后来他看到了一本叫《初恋》的心理学书后,才恍然发现原来这就是人们经常说到的初恋的感觉。

在这一年里,秦枫给她写了许多首情诗,当然他是没有勇气交到她的手里的,那些处处闪烁着初恋真情又很单纯很幼稚的诗句,只能深深埋在心底,那是他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私密。

课间时分,秦枫总是要站在广场一角,他的眼睛也总是要有意无意地盯着高一•三班的教室大门,因为从那个大门里会走出来他想见到的她——于国霞,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也许她是故意和他拉开距离,她是在有意识地和他保持距离吗?还是在想着法子气气他?他这么想。

如果有一天他没有在课间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就会心神不宁,他会想:她病了吗?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吗?需要他去帮忙吗?这样一想,他的神情就会不经意的沮丧,下一节课就会无精打采。

秦枫的学习成绩开始下滑,他意识到这就叫分心,他也曾努力去忘记,忘记什么呢?是她吗?他做不到,更不想忘记,像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忆》一样,烙印早已深深打在了他的内心深处一个很柔软的地方,他是忘不掉她了。而夜自习下课后,他会在第一时间远远地看着她从教室门口出来,在灯光的掩映下,她的身材和轮廓是那样的美丽,这让他心动不已。

然后,他悄悄跟着看她和她的同伴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每当这时他就想,如果有一群社会上的小流氓,不行,一群太多,他会打不过他们,会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那样的话在她面前自己会很难堪的;如果有两三个小流氓出现,最好是两个,拦住于国霞,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冲上前去挡在她前面,上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戏,让全校师生,不,让全社会的人都看到他是多么勇敢,多么见义勇为啊!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白昼过去迎来黑夜,黑夜过去又迎来白昼,时间在紧张的学习和无休止的往复里慢慢度过。什么也没有发生,毕竟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在人们的印象中只有风花雪月,山盟海誓,哪有那么多的争斗和拼杀呀!

于国霞,这个听上去很动听、看上去很端庄的名字被秦枫牢牢刻在了心里,却怎么也不释放出来,是少年的矜持吗?是少年的胆怯吗?是少年时代的不成熟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青春期正在萌动的他。他多么想把他的爱表达给她啊!让她知道他是多么的爱她,他是多么的想她,他在追求着她。可是,可是他又不能直面表白给她,有时他也在想,秦枫,你真的爱她吗?既然爱她为什么不能表白给她,不能表白就说明你对她的爱还不坚贞,还不足以让你对她去奋不顾身,去一往无前,你对她的爱情还需要经历时间和真诚的考验啊!

那一首首后来在秦枫看来幼稚的爱情诗句,若干年后读起来让人感到羞赧。而那个时候,他却没有丝毫羞赧的感觉,这些诗句让秦枫整夜兴奋得不能入眠,他为自己营造着美好的未来,这些诗句成了他向她表达爱情忠诚的奠基。

在秦枫看来,高考的钟声是从学校后山的山顶上一天紧似一天地压下来的。为了迎接高考,为了大人们说的有个好的前程,秦枫觉得自己必须要收住自己的心,他必须把于国霞这个名字关在大脑外,把大脑装满数、理、化,装满那些个没完没了的公式和英语单词。真就在那么一段时间,秦枫开始从内心有意疏远于国霞,疏远那个在他的脑海里粉红色的身影。青春真的是奇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却变成越来越清晰的记忆,在梦中,在现实,在课堂上走神的一瞬间,甚至在一切能够联想到她的地方:草地、花池、小河边;路边、树下、窗绮旁……

爸爸中午下班回来,他嘴里哼着小调,因为唱歌跑音,所以秦枫从来没有见他正经唱过歌,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爸爸一进家门就从手里拿出一份文件给妈妈看,妈妈正忙着和面,她唠叨道:“没看见我正忙着?”秦晋平的心情今天看来是格外的好,他没有计较老婆的不满,转身把文件递给了正在一旁温习功课的秦枫,“给你妈妈念念,让她也高兴高兴。”

正在复习功课的秦枫一脸不悦地接过那份文件,他想,不就是一份落实政策的文件吗?值得这么兴师动众,这年头落实政策的文件文山会海似的。于是,毫无表情地应付着读起来:

中共中央做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决定指出,除极少数坚持反动立场至今还没有改造好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富、反、坏分子,经过群众评审,县委批准,一律摘掉帽子,给予人民公社社员待遇。地、富家庭出身的社员,他们本人成分一律定为公社社员,与其他社员一样待遇。凡入学、招工、参军、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主要看政治表现……

听着听着母亲丢下了手头的面盆,两条腿无法支撑住她的躯体一样,整个人一软坐在了身边那把老旧的藤椅上,藤椅顷刻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两行清泪沿着她的鼻夹流了下来,她首先想到的是秦生和秦怡,他们真的是被这个该死的地主成分害苦了,现在突然间党给了我们重生的力量!母亲一边听一边在嘴里念叨,感谢党啊,感谢伟大的高瞻远瞩的党啊!

在这个地主成分的家庭里,活力一下子冲掉了阴霾,多年来终于有了一线阳光从天窗透下。

秦晋平不无感叹地道:“虽然文件中规定的还不尽如人意……”喜悦中的母亲抢过他的话头:“只要有了希望,咱们这个家就不再四分五裂了。”还是母亲细腻,她首先想到的是大儿子和这个家的关系有了缓和的契机。

天空细雨蒙蒙,秦枫奉母亲之命把这一大好消息转告给农村的哥哥和正在蔬菜公司上班的姐姐,并传达父母之命:周日全都回来,在家中举行家宴庆祝。

快步行走在大街小巷,在秦枫的眼神里,这细细地毛毛雨早已浸入心田,像一首唐诗中说的那样“润物细无声”啊!走过一排公房,公房的砖和瓦都是红色的,红色是革命的颜色,是让人热血沸腾的颜色,是以往像秦枫这样的家庭成分高攀不上的颜色。可是今天不同了,秦枫分明感觉到红色就是他血管里汩汩流淌的颜色。穿过一条狭长的雨巷,听房檐上雨珠落下来时“叮嘣”作响,秦枫好像听到有千军万马在他身前身后奔腾,于是,他猛然一转身倒着向雨巷尽头走去,原来世界还可以向后看,向后看是历史,历史是值得让人回味的时间啊!他又猛然回转身子,前方是什么呢?正是这个180度的旋转让他鲁莽撞进一个少女的伞底来。

从此,乔桥,这个清纯女孩子的名字和他的未来结下了不解之缘。

雨落下来的时候,乔桥正在家里温习功课,看看那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乔桥便想到了上班的妈妈,于是,她撑起一把油纸伞,手里拎着一把伞走出了家门,撑着油纸伞独自走在家门前那条长长的雨巷里,听着细雨落在伞上发出仿佛大唐乐仿传出来的悦耳动听的鼓点声。乔桥陶醉在一片天籁的宁静里。

转弯处,猛然一个莽撞少年转着圈过来,眼看就要一头撞在她撑起的深红色油纸伞上了,乔桥从浪漫的朦胧中醒来,下意识地抬高了伞把,一个清瘦少男的圆形脸跃进她的视界,少男的眼睛里一阵慌乱过后,竟然目不转睛地盯死了自己,这让她感到难为情。乔桥的心灵是在善意中培养起来的,乔桥的人生里充满爱的拥抱,因此,她并没有把莽撞少年的举动认为是有任何的菲薄,她微微一笑,给了他一剂镇静的良药。秦枫缓过神来,他也为自己的唐突不好意思起来,白白的脸蛋立刻映满朝霞。看到如此情形,她的脸上也飞起一片红云,两人四目相对,也许只有短短的半秒钟,四目迅速分开,机警的他迅速钻出红色油纸伞,飞跑着快速消失在越下越大的雨雾中……

缓过神来的她却长久站在原地,像一场梦一样来了又走了,不留些许的痕迹。

秦枫一口气跑出长长的雨巷,跨过一条流水的河沟,前面是一排排的公房。就要到家了,他回过劲来,回想刚才动人心怀的一幕,这才品味出那个清纯少女的一颦一笑,那眸子斜睨的模样,唇红齿白的樱桃小口冲自己轻轻地浅笑,眉峰微蹙,含笑含嗔。秦枫的心中咯噔一下,哦!原来美在一刹那间产生的火花,会成为美好的烙印,那是刻骨铭心的烙印啊!

回到家中,秦枫看到那只黄猫正懒洋洋地卧在门槛边,瞅着秦枫风风火火的样子,黄猫怕他不留神踩着自己,赶紧着向墙边靠靠。秦枫上前一把将它抱起,在它的鼻子头上亲密一吻,长大了的黄猫早已没有了儿时活泼的天性,它依旧慵懒地瞅了一眼秦枫,发出一声低低的“喵唔”音后,把软绵绵的身子依偎在秦枫怀中,不愿意再搭理人。正在兴奋当中的秦枫却不管那一套,他随即用两只手把黄猫架在空中荡来荡去,嘴里竟然唱起了《外婆的澎湖湾》。黄猫在空中老老实实地被他像秋千一样摆动了一会儿,待它双脚刚一落地,猛然向前一蹿,冲出房门,“哧溜哧溜”爬上了门前那棵大槐树,卧在屋檐下避雨,不再下来,它是害怕秦枫玩疯了后,把它像皮球一样抛出去。

高考临近,秦枫在父亲语重心长的教诲和母亲的絮絮叨叨里收了心,进入紧张的复习阶段。他把对于国霞朦胧的情感移嫁到了那个清纯女孩身上,即使还不知道她的芳名和来历。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当你迫切地想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产生各种各样奇妙的幻想,想象着那件事情的最终结局,当然都是大团圆的结局。渐渐地,于国霞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淡出了,没有产生任何的负面效应,因为秦枫对于国霞仅仅是单相思,她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一个情窦初开的少男暗恋过了。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少年秦枫用这几句诗,为他对于国霞情窦初开的单相思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

夜色阑珊,晚自习的校园灯火辉煌。

于国霞手里拿着一本琼瑶的《窗外》,来到秦枫所在的六班门前,看到于国霞站在那里向他招手,秦枫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出去。说也奇怪,自从那天见到那个清纯少女后,他对她的感觉发生了一丝细微的变化,变化在哪里呢?他无法表述,这是只能意会的情感。来到她的面前,秦枫的心里少了几分往日的悸动,却多了几分坦然,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她的感觉比以往要自然得多,看她斜睨他的眼神也回到了童年时的天真模样。

于国霞是来给他还书的,秦枫接过书问:“你看完了?”

于国霞笑道:“净问些个废话,没看完还来给你还书呀?”

秦枫笑了,感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他努力集中了一下思想,说:“还有其他事情吗?”

于国霞答:“没。”

两个人都沉默着。

静下来的时候大脑想的都是题外话,耳朵听到的也都是环境的嘈杂。

秦枫听到教室里学习委员大声说:“大家把数学作业交到讲台上,一会儿数学老师来给大家讲习题。”

秦枫冲于国霞笑笑道:“快把人埋进作业里了。”

于国霞用手指头点着他说:“整天发牢骚,你都快成牢骚大王了,快去交作业吧,我走了。”说完转身快步掠过教室门口,教室里投射出来的灯影里她婀娜多姿的身材一闪而过。望着于国霞身穿白色连衣裙的苗条背影在灯光掩映下飘逸地远去,秦枫的心里头空荡荡的,他不知道他对她的这段感情的真实性能有多少?但是他明显发觉自己不成熟的往日恋情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一个让自己也抓不住摸不到、又真真切切存在着的方向。

那个方向在哪里呢?

望着于国霞远去的背影,秦枫感觉自己有些茫然。

于国霞走过一间一间映出灯光的教室,向她所在的高二•三班走去,她的心里有些失落,是看到他心不在焉的表情吗?是他的语言没有以往那样温柔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那是什么呢?她隐隐约约感到秦枫闪烁的眼睛里比以往少了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她一边走一边想,走到高二•三班门前她猛然回眸,秦枫刚才所在的位置空落落的。

三班教室里传来物理老师正在讲热能转换电能的过程,啊!她的大脑一闪念,一个词语跳进脑海:距离。是啊,距离,少女的敏感让她分明感觉到秦枫看她时的目光,那里面分明多了几分距离,少了几分以往的亲近。思想到这里,少女的矜持与傲慢让她恼火,有什么呢?一个小男生,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男生,一个从小就被她看见光屁股在河里嬉戏的小屁孩,跩什么呀!这样想来,于国霞的脸上绽开了笑纹,心说:自己这是怎么了,跟谁怄气呀!回到教室的座位上,她再没有心情看书,她的思想不能集中,总是在抛锚,她在焦急地等待下晚自习。

终于,晚自己的铃声响彻整个校园,学生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个迅速从教室里钻了出来,顷刻挤满了校园。于国霞快速收拾起书本挤出教室,一院子的学生熙熙攘攘挤成一堆向校门口涌去,哪里还能看到那个小屁孩的影子呀?

半个月的辛苦下来,秦枫终于弄明白了清纯少女的来历。

女孩子叫乔桥,不久前刚从30公里外的“五•七”干校搬来,现在在秦枫他们矿中学读初中二年级。秦枫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远远地望着她,喜欢看她扎着清纯的朝天辫,喜欢看她一蹦一跳稚气未脱地走路,偶尔离得近了可以听见空中飘过来一声半声她银铃般的笑,秦枫的心就会跟着摇荡。

乔桥白天步行上学,晚自习骑着二六女车上学,于是秦枫也一改自己白天晚上骑车招摇过市的习气,一大早就早早站在她上学必经的路口,等她走过,自己远远地跟着她,望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这是秦枫从朱自清《荷塘月色》里学到的关于美女的词儿)。夜晚来临,秦枫就推着单车等她到学校的车棚,望着她骗腿上车一阵风似的从自己面前掠过,自己便赶紧蹬车跟上去,一直把她目送进那条雨巷,秦枫把通往女孩家的那条胡同称作雨巷,当然有他和她初次莽撞相逢留个纪念的寓意在里面。

星期天一大早,于国霞穿着白色连衣裙,手里拿着《安娜•卡列尼娜》来到秦枫家里,秦枫刚刚起来,正在打扫卫生,于国霞道:“呀,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秦枫笑笑说:“哪里呀,天天如此。”

于国霞撇撇嘴,秦枫转换话题道:“我的寝室你一推门就可以进来,你的闺房啥时也让我进去参观参观。”

于国霞红了脸嗔道:“呸!女孩子的卧房是不能随便让男孩子进的。”说到这里,于国霞问他今天有没有空,她想去公园读书,让秦枫也带上一本书一起去。如果是一个月前秦枫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现如今,秦枫想到了乔桥, 也不知道她今天在做什么?想到这里,秦枫说:“真的不行,我今天和同学约了要到他家去的。”

秦枫没有想到,自己从不说谎,今天谎话张口就来。

于国霞听了他的推脱之辞没有再说什么,她不愿意去想他的话里真实的成分有多少,只是心中多了几许淡淡的失望。也不知道后来他还说了些什么话,于国霞手里拿着那本《安娜•卡列尼娜》走了出去。

目送走于国霞,秦枫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尴尬,自己以往对她的那份热情没有了,因为乔桥,一个从来不知道他是谁的女孩,他竟然拒绝了和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她。唉,秦枫想到他第一次对女孩子撒谎竟是针对于国霞,而且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子。

于国霞并没有去公园,她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两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也不知道大脑里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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