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言论自由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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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节目里面,除了我用文字的资料展示给大家看以外,偶尔会用一点点的所谓道具,就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大家还记不记得,我在节目里面曾经展示出来我在坐牢的时候同房的难友用纸做的一副麻将牌,或者是他们用馒头做出来的骰子,显示出来在监狱里面大家生活的方式,监狱里面也可以小赌一下。
今天我给大家展示一件东西,你们怎么猜也猜不出来它的用途,看起来像是个图章,下面贴了一块胶皮,这么一个东西干什么用的呢?它代表了一段不自由和辛酸。我刚出道写文章的时候,写过几种书,国民党政府把这些书绝大部分都查禁了。像《文化论战丹火录》被查禁了;我手里面有一本《文化论战丹火录》的盗印本;国民党政府查禁我的书,可是在民间有人偷偷在印盗印本;《教育与脸谱》被查禁了,可是也有盗印本;《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也被查禁了,这还是盗印本。
换句话说,国民党政府能够控制我合法的版本,可是呢不能够完全控制市面上我们姑且说二渠道、三渠道、五渠道盗印的版本。像《传统下的独白》,根本就是盗印的版。《上下古今谈》是原版的,《孙逸仙和中国西化医学》这种小开本的书都被查禁。我跟大家说过,当时的文星书店,就因为出我的书,被蒋介石下令关门,杂志社也被蒋介石下令关门。
那个时候,我走投无路,真的想去卖牛肉面,可是卖牛肉面需要本钱,我就最后出了十本书。不是由文星书店出的,而是我自己出的十本书,希望能够过关。结果这十本书印好了,在装订厂里正在装订的时候,国民党派来治安人员(警察大队、卡车),把印刷厂装订厂包围,把我这十种书就抢走了。他为什么不禁止你印呢?禁止你印不算本领,禁止你印,只是指排版,你大不了重新付了一个排版费,赔了排版费,纸呢,可以退给纸厂。可是它让你印好,生米煮成熟饭,白纸黑字印在纸上,装订好了,他把它抢走,这个时候你的损失是彻底的损失。为什么呢?你欠纸行的钱,这个时候你的损失比一开始不许你出书的损失更严重。当时我所要出的十本书是这样子的十本书,叫做“李敖告别文坛十书”,书的名字叫做《乌鸦又叫了》《两性问题及其他》《妈离不了你》《李敖写的信》《也有情书》《传统下的再白》《孙悟空和我》《大学后期日记(甲级)》《大学后期日记(乙级)》《不要叫罢》。
在这十本书之前,大家看,《孙逸仙和中国西化医学》,文星书店出版的,被查禁;《上下古今谈》,文星书店出版的,被查禁;《教育与脸谱》,文星书店出版的,被查禁;《文化论战丹火录》,文星书店出版的,被查禁;《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文星书店出版的,被查禁;《胡适评传》(第一册)《胡适研究》这两本没有禁;《历史与人像》,文星书店出版的,被查禁;《传统下的独白》,文星书店出版的,被查禁。这些书合起来叫做“李敖著作十书”。在我出版后面那十种书的时候,他们把“李敖著作十九种”扣留,跟我谈判说“让你出四本,其他那六本查禁”。出这四本书还有个条件,就是你的书的封底不可让人知道你有十九种(被查禁)的书。你这十九种的书名,都要遮盖起来。他们让我涂掉。我怎么涂呢?那么多书。我就发明了这么一个图章,下面是胶皮,涂上油墨,把它全部盖掉,用这个方法来过关。结果国民党的情报单位公安单位说“不行”,说盖上去以后再打开看,这十九本书的字还是隐隐约约地看得到。最后,他们提出个招来,就是把它切掉,切掉以后,人不知鬼不觉,别人就不晓得李敖曾经写过十九本(被禁的)书了。用这种很缺德的招,他们没收了我“李敖告别文坛”十本书中的六本,放行了四本,但切掉最后面(印有十九种书名的)一页。放行的这四本书就是《妈离不了你》《大学后期日记(甲级)》《大学后期日记(乙级)》《传统下的再白》。
这本书是“李敖告别文坛十书”中的第六本,是我当时藏下来的,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藏在纸堆里面,所以我有一本没有割掉封面的。《乌鸦又叫了》这本书也是我藏起来的,可是只剩下个残本。第二本书《两性问题及其他》封面也没有了。他们抢走我的书以后,我自己找到一个单面的,我自己凑了一本。像你看到的《李敖写的信》也是自己拼凑的一本,也是单面的,在印刷厂里面凑出来的。《也有情书》《孙悟空和我》也是这样凑出来的。所以我想出这个“李敖告别文坛十书”赚了钱去卖牛肉面的时候,不但牛肉面没卖成,这十本书里面的六本被没收了,剩下四本最后一页要切掉,才许你去卖。害得我,不但没赚到钱,还赔了钱。现在,唯一的纪念品就是这些书。这证明了在白色恐怖时代一个政府怎么样对待一个自由的知识人,也证明了在白色恐怖时代我是多么能够跟他们纠缠,最后用出这种方法来跟他们纠缠。
我手里拿着另外一本书,名字叫做《清代康雍乾三朝禁书原因之研究》,这本书是丁原基写的,里面有一段讲到清朝禁书的时候分两类,一类叫做全毁,一类叫抽毁。全毁,整本书都不对,全部烧掉;抽毁,一部分不对,让你烧掉(一部分)。清朝文字狱这么凶的时候都没有想到在国民党时代把李敖出的十本书六本全毁,另外四本不抽毁,他把你撕毁、割毁。这就是清朝的康熙皇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都想不出来的花招,而在国民党时代有了。
……
有一个叫做龚德柏的人,一辈子坐了七次牢,他死在台湾,最后一次(坐牢)是蒋介石关他,而且是关得最久的。过去那六次都是军阀关他,偶尔关一下就放出来了,可是蒋介石一关他就关了好多年。他讲了一句话,他说“你们不敢讲话,你们怕坐牢,所以你们没有言论自由”,他是中国办报的一个有名的老记者,“我龚德柏,龚大炮,敢坐牢,所以我有言论自由。你政府怎么样,不会关我啊!我敢写,查禁就查禁”。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所以今天我必须说,有些讲风凉话的人说我没有言论自由,在我李敖看起来,我的看法很残忍,就是“你想没有”,请你去争取。你要付代价啊。你不怕付代价,你就能争取到言论自由。什么时候争取到?不知道。可是你的确可以争取,或叫别人去替你争取。我认为这是你不了解言论自由的本质,它的本质就是要靠你去争取的。
请大家看一张照片,非常有趣的一张照片,这是我用手指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他满头白发,是什么人呢?他就是国民党的上将许历农将军,他做过金门防守司令,做过黄埔军官学校校长,最显赫的时候,做过“国防部”总政治部的主任,当年他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对付我李敖,就是把你出的书查禁,由军方出面查禁。后来时代改变了,他也下台了,也没有权力了。有一次,他们请我讲演,我在台湾这样逗他玩,好像清算他一样。我用手指着他,他在这里还笑,为什么?因为他当众忏悔,他说李敖先生,我们很对不起你,在我们过去有权力的时候,我们查禁了你很多的书。他是三颗星的上将,(当年)负责查禁我的书。我指着他,笑他说,“你以为当年不查禁我的书你们就会亡党亡国”,可现在发现李敖的书尽管被查禁,可还能四处流窜。你们也没有因为我(的书)而亡党亡国。所以过去你们把我当成敌人,这样地防范我,你们完全搞错了。他也承认搞错了。这就是我常常用来争取言论自由的一个理由。
你们不是我的敌人,你们是我的同胞,可是由于你们的见解跟不上我,所以你们认为我的这些东西影响民心士气,所以我的书被查禁。罪状都是影响民心士气,或者说为“匪”宣传,为中国大陆的共产党“共匪”来宣传,都是这个罪名。现在发现,我没有这样罪大恶极,看了我的书的人也不会万劫不复,你们总算想通了。虽然已经太迟了,可是对我说起来,这就是争取言论自由。争取言论自由是要自己站在第一线,去争取被打压、被惩罚、坐牢、赔钱、被抢走,千奇百怪的现象都出现。你们准备付这样代价的人,你才有权力谈言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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