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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天下物理岂可以意求

我的节目一场一场做下来,除了谈天说地以外,我希望利用我这个节目,能够偷关漏税,向大家传达一些,或者说向大家传播一些正确的人生观。你李敖在做教条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觉得我活了七十岁了,我一生虽然在经验上面,见闻并不多,因为我没有什么实际的生活经验,可是在玩弄知识、读书,从读书里面得到好处、会读书会用书的这方面,我经验极为丰富。我要把我这么多年来所学到的、所思考出来的,我所认为最好的人生方式一段一段讲给大家听。也许,说不定在某一个场合你会发现,当你实行了李敖这些方式的时候,你会觉得海阔天空。

今天我给大家谈谈有没有一种求知识的方法。

过去我们古人,我有些经验有些知识,可我不传授给你。所以中国有句古诗就是说,“鸳鸯绣取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我是刺绣的,绣个鸳鸯,绣好了以后呢?绣取,我绣好以后凭君看,你爱怎么看怎么看,你怎么欣赏都可以,你怎么样赞美都可以。可是,“不把金针度与人”。我怎么能绣得这么好,这个招、这个技巧,对不起,我不告诉你。这是我的绝活,我不告诉你。今天正好相反,我告诉你了,怎么样能够取得这么好的一些知识,对我们有用的知识。过去我写过一本书,叫做《要把金针度与人》,正好把刚才那个诗说得相反。那个诗是“不把金针度与人”,我李敖呢?“要把金针度与人”,我要告诉你怎么样绣。所以呢,那个诗是“鸳鸯绣取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我今天呢,“要把金针度与人”,告诉大家怎么样“度与人”。

有的人说,我们只要去想问题,坐在那里去想问题,就可以得到真理。可以吗?我们看到大雕塑家罗丹的作品,就是这个“思想者”,大家看这个造型,这么样粗糙的粗犷的一个人,他能想出什么东西来呢?我认为这个“思想者”搞了这么个大老粗来想问题,能想出什么问题来呢?我认为是不可能的。有人说,我们东方跟西方不同。不同在哪里啊?“我们东方是精神文明,西方是物质文明。”有人这样说。对不对啊?我告诉你们,拉船的时候衣服都不能穿,这些人在太阳底下、在水里面,请问,他们累得要死,哪来的精神活动啊?他们的体力都这样消耗掉了。好比说我们在艺术作品里面看到这么一个独轮车,前面的人这么拉着,后面人这样推着。请问,我们不能够用机器用汽车给我们做牛做马,人自己用来做牛做马,还谈什么精神文明呢?你精神都消耗掉了。

我小时候在北京天桥,他们说,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不错,是光说不练,可是也要练啊,所以我们看得很清楚啊。这天桥的把式,他拉这个弓,连拉两个弓,有一百八十斤这个重量在拉。看到我们人类体力的最高的这一面。如果奥运有这个项目,那么中国人当然第一啊。你看他本领好大,可以拉两个弓,拉这个后面的两个弓,下面踩一个弓,等于前后是三个弓。证明了什么?证明“我们东方是精神文明,西方是物质文明”这个大前提是根本错误的。东方把人做牛做马,东方把人做苦力,东方人怎么有余力去想精神的活动、做精神上的活动,去发展精神上的世界?怎么可能呢?所以我们说这种前提是不成立的。那我怎么样去想啊?这个是我李敖喜欢的图章,是清朝杨沂孙刻的图章。这个咨文是“天下物理岂可以意求”。意思就是,人间天下事情的道理,怎么可能你以为是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呢?不是的。因为真理的追求要靠证据,不是说你认为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刚才我讲过,那个累得臭死、做苦力、做牛马的这种人谈什么精神文明呢?他不是个思想者,他也不可能谈精神文明。现在我们谈精神文明的时候就要研究,天下的“物理”怎样追求?事物的道理怎么样求?(而关键是)这个追求的方法不可以“意求”,不能够你以为怎么样、你假设怎么样就怎么样。明朝的大哲学家王阳明跟他的朋友钱友同谈论如何研究天下的事情道理、如何做圣贤。他说圣贤怎么样才能“格物致知”呢,“格物”就是“格天下之物”,就是了解天下事情的道理。好比说我们去“格”竹子,竹子在我们眼前,我们去格格看。怎么“格”竹子呢?这个钱友同就从早到晚去看竹子,去“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三天三夜去看竹子,结果怎么样呢?“劳神成疾”,累病了。钱友同累病了,王阳明就自己也去“格”竹子,亲自去,结果呢?仍然是“早夜不得其理”,看竹子没看出什么名堂,到了第七天也“劳思致疾”了。所以两个人就互相叹气,说这个圣贤是做不得的,因为了解天下的道理太难了。我们了解竹子的道理都了解不下去,所以没有那种力量去“格物”了。

这个什么意思啊?一群笨蛋。你要了解竹子的道理、了解竹子的物理,把它劈开、把它化验、把它定性分析,这才是正宗的方法,才了解竹子嘛。你们两个傻瓜,用肉眼去看这个竹子,看三天三夜,看七天七夜,怎样啊?看了半天,竹子还是竹子嘛。什么原因呢?就是你的方法不对。所以你得不到竹子的物理,对竹子的了解无法登堂入室。

就刚才我所说的,层次出来了:第一,一个粗人、一个累得半死的人、为衣食奔走的人、日晒雨淋的人,这种人不可能谈思想。为什么呢?累得要死,哪有时间精力思考?所以有人说东方人是精神文明,这是吹牛的。为什么?人活得那样子辛苦、生活太艰苦了,他没有剩余的时间去好好思想。所以我们说,中国人要解决贫穷的问题以后才开始有精神文明。第二,精神文明是要讲究方法的,如果没有方法,像王阳明跟他的朋友钱友同那种干法,一个人看竹子看三天,一个人看竹子看七天,两个人双双累倒。这么两个笨蛋,头脑这么笨,怎么能够谈思想呢?思想是很灵活的,知道要怎么样切入,知道怎么样才能了解这个竹子。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他们不知道如何了解这个竹子。

我李敖就是要谈思想,就是要有很好的方法。好方法最重要的一点,在我李敖看来,就是要会分得清楚(抽象和具体)。有的是抽象的方法,好比我们谈数学,那是抽象的方法;可是有的是具体的方法,比如谈事情真相、谈资料,要用具体的方法。可这里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辨别(资料的真假)。资料是可以做假的。我举个例子给大家看,当年辛亥革命以后,蒋介石跟他的同学张群从日本赶回来参加革命。有一这张照片是蒋介石穿着日本的和服,旁边是张群。可是请大家注意,这张照片是经过编造的,为什么呢?因为后面还有两个人不见了。真正的照片后面还有两个人,是和他们一起回来的,可是那两个人被“消灭”了。怎么证明呢?大家可以对比,这个蒋介石跟那个蒋介石完全一样。再比对张群,这个张群跟那个张群也是完全一样的。这就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我们,在这张蒋介石跟张群从日本回来的照片里,有另外两个人被“消灭”了,这张照片是经过捏造的。为什么捏造呢?因为想表明当时爱国的没有别人,只有蒋介石和张群,别人通通出局了。

我们求知识,就需要这样的一个本领:当有一个假的资料在骗你的时候,你怎么样能够核对。大家再看,“文革”的时候“四人帮”搞的照片。原来照片是毛泽东跟北京市市长彭真一起在耕田,两个人,可是照片编造了以后,只剩下毛泽东了,彭真不见了,把后面这个老战士的背影重新变大了。所以大家看到这个照片,内行人看门道,我知道原来照片是这个。外行人看热闹,看到了彭真变没有了的热闹。

我举这个照片的例子就是说,海峡两岸我们都看到过这种照片,有些人用假的资料来骗我们,可是骗不过我李敖。为什么骗不过呢?因为我读书很细心,记性很好,这些东西我看了以后过目不忘。我告诉大家我有个本领,我看到一个人的照片后,再看到这个人、真的人出现,我会认定他,我会很准确地知道,他就是他,他就是我在照片里面所看过的他。

我们知识就是这样子求来的。这里面告诉大家,我们不但要有精神文明,而且要会思想,思想的时候还要讲究方法。方法的过程里面要注意,有一批假的东西会骗我们,我们要把它筛出来。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怎么样面对人间这些有趣的事情。人间有趣的事情有趣到什么程度呢?我给大家讲,我们可以用开玩笑的方法来面对这些现象。中国的《诗经》里面有《卫风》,卫生的卫。卫风,卫国啊。《卫风》里面有句诗“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就是说,我很会跟你开玩笑,但开的玩笑很有分寸。开的不是很跟你过不去,不是很残忍,不是使你很难堪的(玩笑),所以叫做“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什么人有这个本领?有好口才的人才有这个本领。

我曾在我的节目里告诉大家,我说连战的口才是很烂的,听他演讲就好像听在殡仪馆念祭文一样,结果连战在北京大学演了讲以后,我看新闻里面访问北京大学的小朋友,有的小朋友说,连战讲演不像李敖所说的像是念祭文啊?那意思就是说,演讲没有讲得那么差啊!

现在你知道我李敖讲话了,我现在“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我用一句戏谑性的话来解释这个现象:为什么有北京大学的小朋友说连战的演讲不像李敖所说的是念祭文呢?因为北京大学讲这种话的小朋友,他没有很好的辨别能力。为什么呢?他没有听过真正的演讲是什么样子,真正的好的演讲是什么样子的,所以认为连战的演讲就是好的演讲。就好像我拉胡琴,你觉得声音好好听啊!可是你碰到小提琴的时候,那个共鸣箱那么大,而胡琴的共鸣箱那么小。你听了那个小提琴以后,才知道那才是共鸣;你听大提琴的时候,那才是共鸣。可是当你没有听过小提琴、大提琴的时候,你听拉胡琴,那么刺耳的声音,你觉得也很好听,就这个原因。因为你没有听过更好的。所以我说,你家里离殡仪馆很近的时候,你就不觉得念祭文是难听的。什么原因啊?就是你无法辨别了,你听到的就是这种东西,你就无法辨别了。

为什么有这种现象?就是我李敖用“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道理给大家解释一下,就是说你们可能没有听过好的讲演。什么原因呢?因为很多官员,讲话小心翼翼,讲话很谨慎,不敢说错话。因为这样子,我们听不到那种很虎虎生风的、很有霸气的那种情势的演讲。

我所了解的有两个人在中国共产党里面,讲话有这种虎虎生风的气魄的,一个是毛泽东主席,一个就是陈毅。陈毅后来做了外交部长。这两个人讲话有这个气魄的,虎虎生风的,讲话可以不看稿子或者说即使看稿子,讲话也有那种飞扬跋扈的气魄。我们知道,在整个“文革”的过程里面,能够在红卫兵斗他的时候跟红卫兵斗嘴的,只有陈毅一个人,讲话讲得虎虎有生气。所以当你看到了陈毅那种讲话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是真正的演讲,你才会有这种感觉。可是你没有这种比较的时候,你会发现,张三跟李四讲的是一样的话,一样的态度、一样的谨慎、一样的措辞、一样的小心,这时候你就会觉得没有趣味了。所以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一个连战,讲的跟别人稍微有一点不同,你觉得连战讲得还好嘛,就是因为你没有听过更好的。

也许,请大家注意,也许有一天,我先预告,我李敖会到北京。如果邀请我的话,我会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各讲一场演,给大家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演讲。我这个演讲好像我们来一场演讲比赛,连战宋楚瑜李敖,我们来进行演讲比赛。如果我在北大讲一场、在清华讲一场,给你们北大清华的小朋友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演讲,也许你们会同意我的话。

为什么我会用这种“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用这种戏谑的语言来挖苦连战?因为这是我讲话的方式。有个外国 叫Benchley,我在一本书里面看到讲他,说他的讽刺尖锐但不残酷。英文叫做his satire sharp but not cruel。我看到这句英文以后就想到什么呢?就想到我们刚才那句话,就是“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就是说它很尖锐,可是它不会使你很难堪,不会使你过不去。这就是一种好的语言,谑而不虐。刚才我说的那句挖苦的话就是谑而不虐。用的就是这种“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方式。

说起来你李敖在刻薄,可是我告诉大家,我说的这个话就是非常的尖锐,sharp,可是我并不残忍,不cruel,这就是我所用的方式,请大家为之一笑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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