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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方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魏冬阳侧头看了看她。

“以前?我以前什么样?”方默微微哂笑。

魏冬阳想了想,方默以前什么样?对啊,方默以前什么样?以前方默老出现在他面前,每次他回家总能看见方默,只觉得那是一个长得勉强还可以,很讨老太太和老头子欢喜的小女孩。其实,他记得的关于方默的事情很少,寥寥几件。

方默手肘撑在车窗壁上,手握成拳头,把脸倚在手面上,看着前方。

无话可说的魏冬阳侧头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又突然问:“你有准备礼物吗?”

他这么一提醒,方默倒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做完的事,她立马坐直身体,拿出自己的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她特意为魏老太太准备的生日礼物:一个玛瑙镯子,十分罕见的天然绿色,颜色偏深,有规则不一的长条纹。当时看到这个镯子,她就心动了,觉得这样正经的好东西最适合魏老太太。

这是她在拍卖行里看到的,值老多钱。她犹豫了好几回,最后还是咬牙买下了。毕竟她很少购置这些平常用不到的东西。

魏老太太对她非常好,一直把她当孙女。方默小时候觉得除了自己的父亲,魏老太太是第二个对她最好的人。

魏冬阳看到她在用纸巾小心地擦拭着一个镯子,便问:“这个……送给老太太的?”

方默点头,把手里的东西稍微举高一些,让魏冬阳看得更清楚,问:“还行吗?”

“挺好。”

本来他想方默要是忘记了的话,他这里正好准备了两份礼物,结果人家早就买好礼物了,而且看起来应该很合魏老太太的胃口。

他的这位奶奶,这位前富人家大小姐、后社会主义建设者的老太太,越老越嗜好这些精细的带有古韵的饰品。

“我也觉得挺好。”方默仔细擦好,又从包里掏出她刚才在办公室里精心设计的一个盒子,把原来包装盒里的软垫塞进这个小盒子里,然后盖上,又从包里翻出一张很大的印有古典细纹的包装纸。她还需要别的一些东西,索性将包拉开,链子摊放在两腿上。包装纸被折叠、剪掉、粘贴,再加上两条深绿色的细链子。几分钟不到,一个特别的手提袋就被她做好了,放盒子正好。

这个盒子和包装袋都是她临时设计的,上面正好几个小篆字,写着:祝老太太长命百岁。

时不时瞄一眼过来的魏冬阳,竟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他从来不知道方默的手这么巧,这包装要比店里的那些更加合适。他也从来没有那个心情为别人如此费心地准备礼物。

在他的概念里,送去值钱的或对方正需要的东西就是最好的礼物,但假如对方需要的是要他费心弄上半个小时的礼物,他就全无心情了。

“不愧是学广告设计的。”

“我没学广告设计之前,就已经能熟练地DIY小礼物了。”

“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魏冬阳只记得她以前很会弹钢琴,一弹钢琴就变得很安静。

“你不知道?”方默干笑两声,“你是不知道。”

她把包装好的礼物放进她那宽大的包里。躲藏在包里的双手大概由于脱离了彼此的视线,竟微微地颤抖。

她知道,因为很难过。

魏先生还能知道她什么呢?

在没结婚之前,在没结婚的之前的之前,她不知道亲自做了多少个这样的小礼物送给他。每次送到他手里方默总会自豪又带着点羞涩地说一句--这是我亲手做的。那时候,他偶尔也会露出惊喜的表情,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谢谢你,默默。”

方默还以为他会回去拆开来看看。

现在她知道了,魏先生其实从未看过那些小礼物。可能,出了魏家大院的门,就随手扔在不知名的地方。

那年,她十六岁,情窦初开;魏先生二十岁,少年老成。

她记得魏先生为数不多的所有出现次数,魏先生恐怕不记得自己经历中为数不多的属于她的时间。爱情从来都没有公平可言。

方默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够从这不公平的世界里走出来,如果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那还真是遗憾得很。

“字那么难看,设计的东西偏又不赖,你真是学有所长。”

方默从发呆中清醒,再一次听到他说自己的字难看,忍不住警告:“你知道吗,小时候曾经有一个男同学,因为讽刺我的字写得难看,被我用板凳砸破了脑袋,额头那里有这么大一块疤。”方默用手在脑袋上比画。

其实也没她说的那么大,只不过是蹭破了一层皮,在破得最深的地方留下了一块小疤。

魏冬阳很镇定地摇头:“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你写英文比你写中文要好看。”魏冬阳轻笑。

方默转过头,自动屏蔽他的话。

说起她的字,不禁让她回想起那天晚上做的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三年前,那个秋天,那个中午。天气晴好,清爽,桂花正盛。太阳悬挂在碧蓝的高空里,抬头还能看见薄如蝉翼的云片缓缓地向一方移动。

她和魏冬阳去登记结婚,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最后天就暗了,婚姻登记处说要下暴雨,得关门。然后她满心惆怅地醒来。

唉,要真是这样没能结成婚倒也不错。

其实魏冬阳也没跟她正式求婚,只说:“老太太和父亲都觉得你会是一个好媳妇。”

然后,方默自己傻傻地说:“那我就嫁给你,做你的媳妇,好不好?”

如果严格细究,应该算是她求嫁才对。

填写《申请结婚登记声明书》的时候,魏冬阳看了一眼她的签名,忍不住笑了,说:“方默,你的字还真难看!”

她当时特淡定地回了一句:“我打小学开始,就是全班写字最难看的人。”

方默知道,当时的她,一度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这一路上,方默变得越来越沉默。她认为自己只是在酝酿感情,在酝酿该如何表现才能让大家觉得她和魏先生是一对佳偶。想着想着,她心生怨念,这关她什么事,想让人怎么猜想就怎么猜想这种高级的人生技巧还是魏先生更加熟练,他可是个中高手,超实力演技派。

方默抽了抽鼻子,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事,心静下来的时候,颇有一种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感觉。

车子驶到别墅门口,便有人把大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久违的景致。水池还是那水池,花草还是那花草,房子还是那房子,人还是那些人。她还是方默。

变的只是彼此的身份和摸不着的沧桑岁月。

要下车的时候,魏冬阳突然拉住她的手。

方默下意识地露出警惕的神色。

魏冬阳笑了笑,说:“你没戴戒指。”说着,从自己衣袋中掏出两枚戒指,动作轻柔地戴在方默的无名指上。

方默举起手,看着戒指说:“换新的了?以前的那枚我好像放在家里了,平时老用电脑,戴着戒指觉得很不方便。”她想,魏先生可能完全不记得他结婚宣誓那天戴的戒指后来丢哪儿去了。

那两枚戒指,都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书房的一个角落里。

魏冬阳道:“本来想照着以前的样子让人家定做一对,可惜我忘了模样,只能再买一对新的。你以后要保存好。”

方默举着手问道:“这值钱吗?”

魏先生皱眉,还是实话实说:“值钱,能换两三个你为老太太准备的礼物。”

于是方默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朝手指里面推推,那模样,活像个守财奴。

魏先生看着她这副模样,下意识眯了眯眼。

下了车,他自然地挽起方默的手。当触到方默的指尖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她身体僵了一下。

方默一走进大厅就看到魏老太太笑眯眯地冲她招手。

“默默来啦!快过来,过来!”

魏老太太早过了古稀之年,现已是耄耋老者。眉毛都白了,精神却不减当年,只是腿脚有些不方便。早些年,她也是一位千金大小姐,嫁给民族商人,生下几双儿女。她经历了血雨腥风的年代,和大部分人一样幸运地撑到时代更迭之后,儿女流离失所,只剩下长子和一个小女儿。这留下来的长子便是曾经的热血革命青年,现在的老将军,如今已没人称呼他将军,大家总称他魏老爷子。或者,关系更好一些的,直呼魏老头。

而魏冬阳魏先生,是魏老头的小儿子,严格来说其实是私生子。魏老头的风流韵事早年被人传得满城风雨,只因为他当时和一个外国小妞生了混血儿子。外国小妞先是带着儿子回了自己国家,混得不怎么好,又灰溜溜地回来,最后魏老头将儿子留在身边,给了对方一大笔钱,事情便这样不了了之。

方默提着准备好的礼物,快步走到魏老太太跟前,说:“奶奶,这是我给您准备的礼物,您看看喜欢不喜欢。”

魏老太太像个小孩子似的,说:“哟,我的乖孙媳妇给我送什么礼物了?”魏老太太打开之后,露出一个笑脸,伸手点了点方默的鼻子,笑呵呵地说,“还是你知道奶奶喜欢什么。”

方默记得刚到魏家时最先见到的是自己的公公魏老爷子。那时候她张口叫对方爷爷,后来在见到魏老太太的时候,又叫奶奶。魏老太太当时就板起脸说:“小丫头,你这可叫乱了辈分。以后就叫我奶奶,叫他大伯。”

再后来,魏老爷子也调侃着说:“你要叫我爷爷,就得嫁给我孙子,可我孙子才一岁,你嫁给我小儿子最合适。”

结果一语成谶,她真的嫁给他小儿子了。

可能从那时候开始,魏老太太就认定她是自己的孙媳妇了。

方默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算是走运呢还是不走运。

方默第一次来魏家,才八岁,父亲因公殉职之后她就被魏家人领养。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光阴荏苒呀!

和老太太热切的聊天让方默渐渐地忘了心里的不愉快。

突然,老太太低头看了看她瘪瘪的肚皮,压低嗓子问:“默默,怎么老也不见你肚皮鼓起来?”

方默干笑两声,说:“忙,都很忙。”

魏老太太撇嘴道:“到底能有多忙!是不是我那小孙子对你不好,成天不归家?”

方默再次干笑:“不是的奶奶,是真的忙。我跟魏……我跟冬阳都很忙。我每次一忙案子,晚上都要十一二点才回家。”

“忙也不能耽误正事……”老太太念叨一声后抬头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这个小孙子,没找到,只得大喊一声,“冬阳!”

方默说:“我去找他过来。”

“你待这儿别动。”魏老太太拉住她的手,“他一会儿肯定过来。”

老太太总是很有见地,果真,一分钟不到,魏冬阳便满面春风地向魏老太太走来。

魏老太太关切地问道:“我说冬阳啊,你们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要孩子?不能都忙着工作上的事情,下一代还是很重要的。奶奶现如今也就巴望着你俩再给我添个重孙子重孙女什么的。奶奶不说虚的,因为说不准哪天奶奶就去了,毕竟我这老不死的也在这世上多赖这么多年了。”

这话方默听了,心里很是伤感。只是,她和魏冬阳的关系,又岂是大家现在看到的这样。魏冬阳嘻嘻哈哈地同魏老太太唠了一会儿嗑,轻易便将这话题转移开。没一会儿,便到了饭点。

吃完饭,魏老太太精神还可以,便叫方默再留一会儿,陪自己多说几句话。

看到那台许久没人动过的钢琴,魏老太太便说:“默默,许久没听你弹钢琴,现在还记得曲子不?”

方默腼腆一笑:“记得一点。”

坐到钢琴前,她试着按了几个键,脑子里想起了曾经拼命学过的钢琴曲目,却都觉得不适合在这情景下弹。想了好一会儿,她扭头看着魏老太太,说:“奶奶,我一下子不知道弹什么了。”

“那奶奶点曲,就弹那个……莫扎特的曲子。”魏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学过钢琴,学到后来都是在弹莫扎特的曲子。

方默想了想,指尖在键盘飞走,弹那节奏轻快灵动的《土耳其进行曲》。

从开始到停手,一气呵成。

毕竟当年的功底还在,方默居然一个音符都没忘掉。

刚才听到钢琴声,魏冬阳隔着人群,看到方默的十指在钢琴键上灵动游走,竟走了神。

这时,有人轻轻地鼓掌。

方默抬头一看,魏老太太身边多了一位美丽的女子,正鼓掌冲她微笑。

魏老太太招呼着方默过来,说:“这是亚茹,我先生故友的重孙女。小时候来过,不过那时你们都还不认识。亚茹这丫头可不比你差,可就是一点没你好,性格太跳,没你那么老实安静,活像只猴子!”

朱亚茹笑开:“老太太您就喜欢拿我开玩笑!”

方默站在一旁讪讪笑着。

朱亚茹突然问方默:“咦,你那曲子什么时候学的?弹得可真好。以前我最喜欢弹的就是这首曲子,每次弹都感觉自己的情绪在跳跃。”

“我很多年没弹了。”方默淡淡地说。

这时老太太轻轻地瞄了一眼朱亚茹,淡淡地说:“我这孙媳妇全身上下最让我觉得好的就是这一点,执着,说白了就是认死理,学过的东西就不会忘记,喜欢上的人就不会放弃。当年我也是这么一个人。”

“孙媳妇?”朱亚茹怔了怔,看着方默,“你是……”

“默默。”

方默还没说话,就听到魏冬阳的声音,她扭头,看到魏冬阳快步朝她走来。

魏冬阳看到朱亚茹,怔了怔,微微低头,敛眉之余,又露出一个笑脸:“你也来给奶奶拜寿?”

朱亚茹站直身体,明显有些尴尬,说:“是啊,难得我回来赶上这个巧日子。差点就没能赶上生日宴。”

魏老太太啐道:“什么生日宴,就家里人聚聚,吃顿饭。我这老妖婆,过的生日宴都比人家多上十几次。以后,绝对不过了。”

方默笑道:“奶奶,您不过生日了,那全家还有谁敢过。”

“你这丫头又瞎说!”

魏冬阳拉起方默的手,对魏老太太说:“奶奶,时间也不早了,我跟默默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赶紧帮我生个重孙子或重孙女。”

自始至终,魏冬阳都没再正眼看过朱亚茹--他的这位故人。

回家途中,方默累得很,不觉靠着座位沉沉入睡。

醒来时,她已躺在床上。

她起身脱去衣服,换上舒适的睡衣,也不洗脸刷牙,就这么钻进被窝,继续睡得香甜。

吃饭的时候,她喝了一点酒。她这人,很少喝酒,也不怎么能喝酒,每次喝一点点,那晚的睡眠就会出奇地好。

有一段时间,她依靠每晚一口酒强迫自己入睡。怎么说喝一口酒对身体的副作用也比吃一颗安眠药的副作用要小得多。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望着天花板,知道日子又一次回到往常。走到楼下,却发现魏先生在阳台上打电话。他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放在护栏上,颀长的背影依然俊美。

方默一时间愣住了,用力眨眼,再眨眼,还以为自己依然在梦里没醒来。几次眨眼之后,她确定这是真真实实的画面。这是她第一次在早上醒来的时候见到魏先生,一种奇妙的情愫在内心游走,很快便扩散到全身。

直到魏冬阳打完电话,从阳台回到客厅,她依然还在发呆。

“嘿,方默?”

方默猛地回神,问:“还没走啊?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太晚了,我就没走。”说完这句话,魏冬阳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儿。这不是他跟方默的家吗,他留下才是正常的啊。

魏冬阳看了看她穿戴整齐的样子:“去上班?我也正好要走,一道吧,顺便送送你。”

“到分岔口,我下来打车。”方默说。在这上班高峰期,她不想让魏先生那招摇的车子载着自己到公司楼下。

魏冬阳点点头:“也好。”

送她去的路上,魏冬阳问:“你要不要买辆车?”

方默以前有动过买车这个念头,可是后来一想到自己老是加班到很晚,还要费神开车回去,就放弃了。

“算了,我对自己的车技不放心。”这次,她想了想,还是觉得晚上自己开车太费神,打车其实也很方便。

到了岔路口,魏冬阳稍作迟疑,没有停车,对她说:“方默,我送你到公司,不到门口,你下来走几步。”这时候放她下来总觉得很不妥。好像做好事只做了一半,跟没做一个样。

方默歪着头想了想,笑问:“魏先生,你是为了感激我昨天的配合态度吗?”

“算是,也不算是。”魏冬阳自己也有些糊涂,就好像是突然而来的内疚驱使他这么做,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忙。

“随便是不是。”方默耸肩,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指上还戴着戒指,于是偷偷摘下那枚戒指,放进包里。

车停下的时候,方默拎着包下车,本想回头问魏先生一个问题,转念之间又把问题憋回肚子里。她关上车门,头也不回,直奔写字楼。

走到写字楼门口,方默回头看了看刚才下车的地方,魏先生的车已不见踪影。她默念:无论如何,都要想方设法忘记魏先生。

这恐怕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方默心头蒙上一层又一层沮丧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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