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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薛宝钗为何不爱花

“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小说人物,向来难有定评。宝钗为人,爱之者谓端庄温柔,厌之者谓机深险诈,断然两极。清末“红学家”邹弢(1850—1931)与其好友许伯谦,一尊黛,一尊钗,二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差点打了起来。《三借庐笔谈》中记载了这则佳话:许伯谦尊薛而抑林,“谓黛玉尖酸,宝钗端重”。邹弢则认为许“直被作者瞒过”,“夫黛玉尖酸,固也,而天真烂漫,相见以天,宝玉岂有第二人知己哉!况黛玉以宝钗之奸,郁未得志,口头吐露,事或有之……宝钗以争一宝玉,致矫揉其性,林以刚,我以柔;林以显,我以暗,所谓大奸不奸,大盗不盗也。书中讥宝钗处,如丸曰‘冷香’,言非热心人也;水亭扑蝶,欲下之结怨于林也;借衣金钏,欲上之疑忌于林也。此皆其大作用处。况杨国忠三字,明明从自己口中说出,此皆作者弄狡狯处,不可为其所欺。况宝钗在人前,必故意装乔,若幽寂无人,如观金锁一段,则真情毕露矣”。观点如此相左,终于有一天,二人谈论红楼时“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后来“秋试同舟,伯谦谓余曰:‘君何为泥而不化邪?’余曰:‘子亦何窒而不通邪?’一笑而罢,嗣后放谈,终不及此”。

无论怎样争论,关于宝钗性喜素净这一点,想必并无异议。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薛宝钗咏白海棠有句“淡极始知花更艳”,即使“淡极”,那仍是花,“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花。大凡女儿,无论妍媸,无有不爱花的,而薛宝钗竟是个另类。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中,薛姨妈得了纱堆的宫花十二支,要送给各位姑娘。王夫人建议“留着给宝丫头戴罢”,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的菊花诗大赛中,宝钗首先就勾了《忆菊》和《画菊》,她不选《问菊》、《访菊》、《簪菊》、《对菊》、《供菊》,更不会选《种菊》,生怕和菊花接近似的,只远远的忆和画。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贾母对宝钗闺房“雪洞一般”的素净也很不满,说:“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为什么这样一个才貌双全、豆蔻年华的美少女,居然不爱花草,老成得心如古井?难道真的是天性生成?其实不然,宝钗的性格形成自有深刻的躯体疾病背景。

薛宝钗并不是病西施形象,但也是自小有病在身。第七回中透露了一点病史:“(周瑞家的)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胎毒”云云,自是凭空妄言。但显然,宝钗自小有病在身,且经常发作,吃了很多药都无效。宝钗接着介绍了“冷香丸”,说是“效验些”,到底也没有去根(参看《冷香丸会有效吗》)。这病症状究竟如何呢?周瑞家的也有此问:“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回答很简略:“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喘嗽”,就是喘息和咳嗽。自小反复“喘嗽”,吃什么药都无效,然而,每次发作似也能自愈,无大碍,这是哮喘吗?

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中描述了薛宝钗第二次发病,诱因是劳累过度:“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又恐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苦劳了一会,晚上就发烧。到了明日,汤水都吃不下。莺儿去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薛姨妈,秋菱也泪如泉涌,只管叫着。宝钗不能说话,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这一次的发病与自幼常发的表现完全不一样,以高热为主征,所谓不能说话,眼干鼻塞等等,不过是高热时的全身反应,很像是急性病毒感染,具有自限性。到了第七八天时,已处于病期末,这时吃了冷香丸,自然一下子就好了。况且,这次的高热,与平素的喘嗽明显不是一回事,冷香丸岂能通杀?

诊断儿童哮喘需要满足四点:①反复发作的喘息、气急、胸闷或咳嗽,发作与某种诱因有关,如花粉、冷空气、物理化学性刺激、病毒性上呼吸道感染、运动等;②发作时在双肺可听到哮鸣音;③症状经治疗可缓解或自行缓解;④除外其他疾病所引起的喘息、气急、胸闷和咳嗽。薛宝钗首先满足第1条,是反复发作的喘嗽;至于诱因,推测是花粉。很可能小时接触花粉,易引起喘嗽,因此心理上留下了不良记忆,从此才不爱花草的。第2条,古人只会摸脉搏,只怕从未想过还可以听诊肺部,这无从得知。第3条也是成立的。第4条需要做些排除的分析。

喘息在学龄前儿童是非常常见的临床表现,并不一定就是哮喘。非哮喘的学龄前儿童也会发生反复喘息。5岁以下的儿童喘息有三种情况:一是早期一过性喘息,多见于早产和父母吸烟者,喘息主要是由于环境因素导致肺的发育延迟所致,年龄的增长使肺的发育逐渐成熟,大多数患儿在生后3岁之内喘息逐渐消失。薛宝钗显然不是这一类型。其次是早期起病的持续性喘息,主要表现为与急性呼吸道病毒感染相关的反复喘息,本人无特应症表现,也无家族过敏性疾病史。喘息症状一般持续至学龄期,但多不超过12岁。薛宝钗进贾府时已有13岁,这一类喘息可能性也不大。第三种是迟发性喘息/哮喘,有典型的特应症背景,往往伴有湿疹,哮喘症状常迁延持续至成人期。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云轩里召将飞符》,史湘云“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宝钗道:‘前儿剩的都给了妹子。’因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没发痒,就忘了’”。可见,薛宝钗也患有每年发痒的皮肤病,这可能就是湿疹。喘嗽和皮肤病是过敏在不同部位的反应,具有相同的机制。宝钗的病确实是哮喘。

长期的哮喘会导致肺功能和心功能受损,严重的哮喘持续状态可直接导致急性呼吸衰竭而死亡,邓丽君是著名的病例。幸运的是,儿童哮喘预后较好,90%在成年后症状逐渐缓解直到消失。即使不治疗,也有大约30%能自然缓解。薛宝钗的哮喘能够控制良好,并最终消失,并非“冷香丸”之功,而主要得益于疾病的自然转归,其次是她喜素净的性格减少了环境暴露。

宝钗《忆菊》诗云:“谁怜我为黄花病”,她想不到这竟然是事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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