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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谁保巧姐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这一首《留余庆》的红楼梦曲,说的是金陵十二钗中最小的巧姐儿。作为末代贵族,她见证了贾府的破败倾覆。不管她最后是嫁给地主周,还是贫农板儿,在十二钗中,结局总算是幸运的。这种幸运曹雪芹先生认为是一种因果报应,是王熙凤积的阴功。王熙凤一生害过的人着实不少,接济刘姥姥不过偶发善心,实在难掩其过。其生父贾琏坏事干的也不少。真要一一报应的话,巧姐儿可就糟了。巧姐儿自小娇贵多病,在儿童病死率极高的古代,能顺利长大成人而活着,才是其“留余庆”的运气所在。从医学角度来看,这种幸运实得益于疾病“自限性”。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古人对于疾病的临床表现向来是惜墨如金的,从这两句交代我们只知道巧姐儿“发热”了,医生的诊断是“见喜”了。“见喜”并不是一个疾病的名称,古人对于小儿出疹性疾病的病因认识不清,治疗更无有效办法,临床基本依赖于疾病的自然转归,把出疹视为良好预后的征兆,民谚有言:“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全。”所以叫做“见喜”。顺治、董鄂妃、同治“见喜”而亡,康熙“见喜”而活。

接下来,“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这一段首先说明,当时小儿出疹性疾病是很严重的,死亡率很高,所以王夫人凤姐才那么紧张。这是符合历史事实的。清代人均寿命只有33岁左右[1],主要原因就是婴幼儿死亡率太高,据人口学家估计,高达40%[2]。清朝王清任在书中说“彼处小儿正染瘟疹痢症,十死八九”,他才得以看了大量的小儿尸体,写出千古奇书《医林改错》来。康熙大帝一生生儿35,13个死于5岁前,生女20,10名死于五岁前[3]。以皇家医疗保健水准,五岁前死亡率竟高达42%,平民可想而知。《红楼梦》中刘姥姥说乡下人“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的”。中医粉们常说,中医保佑中华民族五千年,依刘姥姥证言,似乎广大农村并没有享受到这种“福音”,“春风不度玉门关”啊。

其次,我们知道巧姐儿的“见喜”是“痘疹”。历来认为中医的“痘疹”就是指烈性传染病“天花”,其实不然。中医的“痘疹”是一个模糊概念,它狭义指天花,广义更包含其他出疹性疾病,如麻疹、风疹、猩红热、水痘等。第四十六回,贾赦欲强娶鸳鸯,鸳鸯嫂子说这是“天大的喜事”,鸳鸯痛骂:“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这里“状元痘儿”指的是天花。实际上,中医无法分辨这些疾病;就像中医说“感冒”,既可能是真的“普通感冒”,也完全可能是某些传染病的初期感冒样表现如出血热、流脑等。自然,中医对于“痘疹”病因的认识是完全错误的。在《红楼梦》中,把病因归结于“痘疹娘娘”,要供奉她,这虽然是一种迷信,却是古代广为流行的做法。给巧姐治病的医生并不反对这种“巫术”,显然,他是超越扁鹊六不治原则的。扁鹊说:“信巫不信医者,六不治也。”宋代陈文中《小儿痘疹方论》中有一章《论痘疹受病之由》,把痘疹的病因归于“胎毒”,这是中医正宗的理论。“夫小儿在胎之时,乃母五脏之液所养成形也,其母不知禁戒,纵情浓味,好啖辛酸,或食毒物,其气传于胞胎之中,此毒发为疮疹,名曰三秽液毒。”说是怀孕期间母亲不注意各种禁忌,就形成胎毒,发而为“疮疹”,就会得天花等出疹性疾病。这种毒有三种:“一、五脏六腑秽液之毒,发为水泡疮;二、皮膜筋肉秽液之毒,发为脓血水疮;三、毒既出,发为疹痘疮也。”今天,我们已经确知,所谓“痘疹”,确实是由于“毒”引起的,只不过不是“胎毒”而是病毒或细菌:天花病毒是痘病毒,麻疹病毒是副黏液病毒,水痘是水痘-带状疱疹病毒,猩红热则是A组β型溶血性链球菌等等。也不是从母胎中带来的。

关于巧姐的“痘疹”,说是天花、麻疹、水痘的都有,究竟是哪一种呢?

典型水痘常发生于婴幼儿时期,皮疹和发热多同时出现,皮疹先见于躯干、头部,逐渐延及面部,最后达四肢,而以躯干为多,面部及四肢较少。皮疹从斑疹到丘疹、疱疹、结痂,各期皮疹同时存在。痊愈后获得终身免疫。重症水痘或并发重型脑炎、肺炎者可导致死亡。

典型麻疹从发病至出疹一般3~5天;出疹3~4日,皮疹自耳后、发际渐及耳前、面颊、前额、躯干及四肢,最后达手足心,2~5日布及全身。恢复期3~5天后,发热开始减退,皮疹按出疹的先后顺序消退,留褐色色素斑,1~2周消失,留有碎屑样脱皮。

天花来势凶猛,发展迅速,毒血症状(寒颤、高热、乏力、头痛、四肢及腰背部酸痛,体温急剧升高时可出现惊厥、昏迷)最为严重,皮肤成批依次出现斑疹、丘疹、疱疹、脓疱,最后结痂、脱痂,遗留痘疤,俗称“麻子”。自然病程约4到6周,死亡率高达30%。

根据书中提供的信息:发热、出花儿(出疹)、大约12日痊愈、没有留下瘢痕(“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从病程和结局来看,最可能的是水痘。

对巧姐痘疹的治疗,用了“桑虫猪尾”、“供奉痘疹娘娘”、“斟酌下药”、“家人忌煎炒”等方法,这些治疗方法与最后痊愈之间的因果关系如何?“供奉痘疹娘娘”云云,我们不必求证,自可判断为迷信。“桑虫”即蚕蛹,《本草纲目》中记载,蚕蛹“炒食,治风及劳瘦。研敷瘑疮恶疮”。看来痘疮包含在这“瘑疮恶疮”之中。猪尾在《本草纲目》中的功效是“治喉痹、秃发、汤火伤”与痘疮并不相干。倒是猪蹄可以治“痘疮入目:猪蹄爪甲烧灰,浸汤滤净,洗之甚妙。”[4]莫非猪尾是猪蹄之误?尚待进一步考证。“斟酌下药”是什么药?书中未交待,我们也无法臆断。不过据《本草纲目》收录的治痘疮的药物有黄连、脐带、葵根、黑大豆、胡麻、生玳瑁、鸡卵、鹤卵、鹳卵、丝瓜蔓、壶芦须、兔头、鳢鱼、升麻、柴胡、牛蒡子、贯众、老丝瓜、山楂、荔枝、胡荽、泰和老鸡、竹笋、虾汤、鱼汤、生蚬水、黄芪、人参、甘草、芎藭、芍药、肉桂、糯米、肉豆蔻、丁香、麻黄、猪心血、猪齿、猫头、猫牙、猫屎、狗屎中粟、人牙、人中白、天灵盖、白丁香、鹗头、老鸦左翅、大戟、威灵仙、紫草、红花、燕脂、犀角、玳瑁、桦皮、抱过鸡子壳、猪膘、灯芯草、牛黄、丹砂、山豆根、白柿、真珠、桃胶、象牙、黄明胶、沉香、稻草、猪爪壳、胡荽、杨柳根、茱萸、茶叶、马齿苋、败茅、黄绢、海螵蛸、黄牛屎、荞麦、大豆、赤小豆、豌豆、绿豆、枇杷叶、青羊脂、姜石、芒硝、雄黄、蚕茧、蜂蜜、酥油、白僵蚕、密陀僧、猪肉汁、马肉汁、柳叶、毕澄茄[5],共计98种。加上“桑虫猪尾”,正好100种。这百种中药治疗痘疮真的有效吗?与今天的医学认识比较一下,无论水痘还是麻疹,更不要说天花,今天人类的医学都没有有效的针对病因的治疗方法。但是,古人何以就认定这些“药”有效?这是因为,古人没有认识到疾病的“自限性”。病毒性感染均具有自限性,即使不用任何药物,凭借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经过一段时间,也可以清除病毒,恢复机体功能。以巧姐的水痘为例,其自然病程为12天左右,时间到了,自然会痊愈。在这期间,使用的任何药物都会被当做有效的药物。一传十,十传百,被记录下了来100种,实在不足为奇。这100种药,是否如中医粉们一向所确信的,全都或部分经过了千万或亿次的“人体试验”了呢?这要看怎么理解“人体试验”了,如果认为,只要用了某药病好了就是有效,那么,至少这些药中的部分,比如大豆、豌豆之类,肯定是经过了亿次“人体试验”了。可惜,在现代医学看来,这样的“人体试验”哪怕进行了兆亿次也是无效的,因为,没有设立对照。设立对照,一次就够了。将痘疹病人分设“桑虫猪尾”组,“供奉痘疹娘娘”组,再设一个“无为而治”组。我们一定会发现,所有这些组的有效率没有差异。疾病的痊愈,实际是“自限”的结果。这种试验,才算是试验。

当然,自限性并不等于可以高枕无忧,自限不过去,也会死亡,尤其是出现严重的并发症时。水痘,也有死亡。巧姐得能躲过死亡,巧而已。巧姐得益于自限性,非只一次。

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大姐儿吃了一块糕,“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刘姥姥分析:“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凤姐听了认真拿出《玉匣记》对照:“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命人照着去烧纸,“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这自然是迷信,功劳还是“自限性”。证明很简单,依然是设对照:不用五色纸,用三色纸;不向东南方,向西北方;不步四十步,步一步。随便怎样,大姐儿肯定一样的“安稳睡了”。因为疾病的自限性总是会默默的发挥作用的。

在科学医学出现以前,人类面对疾病基本是听天由命的,幸而有“自限性”的保佑,对婴幼儿尤其如此。直到19世纪,由于基础科学的进步,对儿童营养和病因的深入了解,有效药物的出现,儿童死亡率才开始大大降低,人类人均寿命随之大大增加。无菌接生法、白喉抗毒素和气管插管法、维生素缺乏和内分泌紊乱所致影响的发现、抗生素的发现等等,拯救了无数儿童的生命[6]。今天的儿童,早已不必寄唯一希望于疾病的“自限性”,这是科学带来的福音。

注  释

[1] 见林万孝《我国历代人的平均寿命和预期寿命》,《生命与灾祸》,1996年第5期:“我国历代人的平均寿命:夏、商时期不超过18岁,周、秦大约为20岁,汉代22岁,唐代27岁,宋代阳岁,清代33岁,民国时期约为35岁。新中国成立后,据调查1957年我国人民平均寿命已提高到57岁,到1981年为68岁,1985年为68.97岁。”

[2] 见邓伟、顾杏元、查波《我国人口死亡率的变化及趋势》,《中国卫生统计》,1997年第4期。1919年,我国婴儿死亡率400‰。

[3] 柏杨《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

[4] 见〔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虫部第三十九卷,虫之一,乌烂死蚕;兽部第五十卷,兽之一,豕。

[5]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主治第四卷,百病主治药,痘疮。

[6]〔意大利〕卡斯蒂廖尼《医学史》下册,第781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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