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第2节 晴雯得的是脏病吗

“晴有林风,袭乃钗副”,出身决定命运。晴雯作为红楼第一丫鬟,若不是身为下贱、命比纸薄,换个出身,当胜于黛玉;袭人则不然,换了出身,谅也达不到宝钗的高度。奈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晴雯之死,亦红颜之命也。晴雯死前见到宝玉,屈极冤极,把衷肠尽情一吐,将“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和“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与宝玉互换作信物,说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有情人看到此处,当为晴雯一哭。

哭罢细思量,晴雯抱屈而死,死于何病?据王夫人说,是死于“女儿痨”。但是,王夫人是害死晴雯的“元凶”,她的话如何信得。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向贾母告晴雯的黑状,说她:“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这分明是撒谎!因为自第七十四回中王夫人骂晴雯“浪样儿”后,晴雯气得“非同小可”,就此一病不起,十几天内并未请大夫看过。这谎言获得广泛的认同,“女儿痨”从此成为定论。我若认同这一“诊断”,不仅把自己的医学水平降到王夫人和红学家的层次;更让晴雯在“担了虚名”之后,又蒙“痨病”污名。作为晴粉,情何以堪!

话虽如此说,真要明确诊断,还晴雯以“清白”,真不容易。迄今为止,晴雯的病情在四大名著人物中最为复杂,症状既不典型,病史也不清晰,诊断思路纷乱如麻。

且从头看起。晴雯第一次生病在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那是冬夜,好月色,晴雯恶作剧吓唬出门的麝月:“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出门后,“忽然一阵微风, 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回屋后,“两腮如胭脂一般”,钻进宝玉的被子里暖和,麝月回来,不得不“仍回自己被中”,再烤火盆。“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到这里,不是典型的受凉后感冒吗?然症状虽像,细微处不可不察。感冒样症状也往往是严重感染性疾病的前驱症状,如出血热、肺炎的早期都像感冒。况且,随后麝月说:“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可见晴雯从一大早就不舒服了,且饿了一天,说明这病并非是始于“受凉”。紧接着“晴雯嗽了两声”,“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并未说有痰或血,说明以干咳为主。   

这时请来了胡大夫,他虽然是“庸医”,架势很足,看病居然也不屑于“四诊合参”,仅仅透过从大红绣幔里伸出的晴雯的玉手切了回脉,就下了诊断:“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四诊合参”是中医诊断学最根本的原则,违反这个原则的非庸即骗,一定不是真正的中医。这样判断下来,《红楼梦》里居然找不到一个真正的中医,怪哉!更怪的是,胡庸医听了老嬷嬷的话“你老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唆,恐怕还有话说”居然大吃一惊,满腹狐疑:“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我们科技部某高官说,切脉可以判断肚子里胎儿的性别,胡大夫居然连他的病人是男是女都无法确定!他莫非是高级中医黑?

胡庸医开的药连宝玉都看不过去。贾府不是一般人家,怎么就会请这样的庸医呢?这样的庸医又怎么敢上贾府的门呢?莫非他并不“庸”,而其实是当时医生的平均态?果然,接着请了王太医来,诊了脉后,说的病症和断不清病人性别的胡庸医“相仿”,只是处方里没有枳实、麻黄,加上了当归、陈皮、白芍而已。

王太医的药也不效。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晴雯的病进一步加重,出现了高烧:“脸面烧的飞红”,“身上也是火烧”。服了药,“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

中药不效,求助于“西药”,吸了一种叫汪恰洋烟的鼻烟,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齐流,觉得通快些。又在太阳穴上贴了一种叫“依弗哪”的膏子药。红楼里的西洋药不少,但是,经红学家的不懈考证,这两种仍不清楚究竟何药。不管何药,当时的西医尽管已经开始步入科学的轨道,但药物还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因此还没有显示出科学医学的“优越性”来。

晴雯继续吃王太医的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病情也反复,“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偏偏这时候宝玉的雀金裘被烧了个小洞,只晴雯会补,于是逞强挣命,勇补雀金裘。“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端的“力尽神危”。

此后晴雯继续吃药,慢慢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病情渐渐缓解,但“犹未大愈”。

以上是晴雯第一次生病经过。小结一下,病史特点如下:女,16岁。起病为全身不适,纳差。受凉后出现打喷嚏、鼻塞,继以咳嗽(无痰),发热(似为高热,无寒战),头昏、头痛,乏力,活动后气喘。这样的症状,任谁都会首先想到肺炎。在抗生素发明以前,肺炎的原因主要是细菌,约90%是肺炎链球菌所致。诊断的原则之一是,从常见病考虑起。其急骤起病、高热、咳嗽等症状,倒也符合,但最大的疑点是无痰。无抗生素时代,肺炎链球菌肺炎的典型病理表现是肺组织充血水肿,肺泡内浆液渗出,红白细胞浸润,再逐渐溶解吸收,呈充血期、红色肝变期、灰色肝变期、消散期四期经过[1]。在前两期中,虽然痰量少,一般会有,且易见血痰,典型者为铁锈色痰。晴雯若是吐了血痰,老曹不会不交代。另一当时常见的肺部感染性疾病是肺结核,所谓“女儿痨”,也不像。肺结核一般缓慢起病,不至于那么急。发热为午后低热,全身中毒症状也有纳差乏力,但不至于像补雀金裘时所表现的那样弱不禁风。至于其他的非典型肺炎[2],一时不必过度考虑。总之,肺部症状很突出,有感染可能但不典型,姑且存疑。

晴雯这一场病并未彻底好。王夫人在贾母前说她“一年之间病不离身”,大抵是实话。只是究竟症状如何,不得而知。肺炎链球菌肺炎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也不一定就死,也可以去鬼门关走一遭后自然痊愈,急性期可以并发休克、脓胸、胸膜炎、心包炎、脑膜炎等严重并发症,但痊愈后不大留下后遗症。晴雯的慢性反复迁延的病程经过似乎暗示着另有更基础的全身性疾病。直到第七十四回,这一基础终于引发大病。因为王善保家的谗言,王夫人“提审”晴雯,“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如何不自在不知)”。晴雯被羞辱痛骂一顿,因此病势渐重。至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晴雯在“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的情况下,被王夫人派豪奴“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架起来”,无情地赶出了怡红院。

宝玉当晚去探望晴雯,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见了宝玉后“接着便嗽个不住”。可见仍然是咳嗽为主,仍然没有咳痰或咯血。可怜的晴雯这时没有力气下床倒一杯茶,求宝玉:“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喝了劣质茶,“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她为什么这么口渴?是发热脱水吗?但这一次病并无发热表现。会有其他易引起口渴的基础病吗?

晴雯当晚就死了,据丫头告诉宝玉,她“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到未正二刻,就咽了气。宝玉听丫头说起,似乎并不关心病情,只关心晴雯叫的是谁。作为医生,却不由得关注:为什么要“直着脖子”叫?莫非出现了颈项强直?有脑膜刺激征[3]?“只有倒气的分儿了”是中枢性呼吸困难?

宝玉在祭文《芙蓉女儿诔》里大秀文采,并与黛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看似多情公子,实则薄情寡义。诔中透露了一个体征“樱唇红褪,韵吐呻吟”,这是贫血的可靠体征。

现在我们再来小结一下:女性,16岁。病程一年左右。反复肺部症状(干咳,气喘),消化系统症状(水米不进),神经系统症状(颈强直),血液系统症状(贫血),可疑的皮肤症状(面部红得像胭脂)。年轻女性,多系统损害,可疑皮肤表现,难道不应该怀疑是“系统性红斑狼疮(SLE)[4]”吗?我们反过来用SLE解释其临床表现:好发于年轻女性;SLE患者免疫力低下,既容易反复肺部感染,也可以出现狼疮肺炎[5],这以干咳为主;食欲减退和消瘦是常见症状;常见贫血;约30%合并有干燥综合征,难怪如此口渴;神经精神狼疮是重症表现,病理基础是血管微血栓形成,可以出现脑膜刺激征而导致颈项强直,可导致呼吸中枢衰竭死亡。虽有勉强处,几乎可以自圆其说了。“Lupus can do everything”,SLE的临床表现以千变万化而著称,但,年轻女性而有多系统损害者,应该考虑该病的可能,进一步做免疫指标的检查可以确诊。对晴雯而言,这是奢望了。

完整的诊断:系统性红斑狼疮,神经精神狼疮[6]、并发狼疮肺炎、继发性干燥综合征[7]、继发性贫血(重度?);死亡原因:神经精神狼疮,中枢性呼吸衰竭。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红斑狼疮在当时虽是绝症,却不是什么“脏病”。无知又无情的王夫人却命人“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子痨死的,断不可留!”晴雯地下有知,500年后,棒棒医生竭尽全力为其正名辩诬,也可以安息了吧。

注  释

[1]肺炎链球菌肺炎“病理改变有充血期、红肝变期、灰肝变期及消散期。表现为肺组织充血水肿,肺泡内浆液渗出及红、白细胞浸润,白细胞吞噬细菌,继而纤维蛋白渗出物溶解、吸收、肺泡重新充气。在肝变期病理阶段实际上并无确切分界,经早期应用抗菌药物治疗,此种典型的病理分期已很少见。”见《内科学(第7版)》,人民卫生出版社,2008年,第19页。

[2]非典型肺炎名称最早在1938年提出,当时有7名患有肺炎的病人所表现的症状与一般细菌性肺炎并不相同,因此被称为原发性非典型性肺炎,后泛指由某种未知病原体引起的肺炎。这些病原体,可能是冠状病毒、肺炎支原体、肺炎衣原体或军团杆菌。2003年4月起在中国广东省及香港特区所爆发的严重急性呼吸道综合征(SARS)属于非典型性肺炎之一。在中国,一般把“非典型肺炎”视为“SARS”的代名词。   

[3]脑膜刺激征是脑膜受激惹时的体征,见于脑膜炎、蛛网膜下腔出血和颅内压增高等。主要表现为颈项强直、Kernig征和Brudzinski征。

[4]系统性红斑狼疮(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SLE)是一种表现有多系统损害的慢性系统性自身免疫病,其血清具有以抗核抗体为代表的多种自身抗体。以女性多见,尤其是20~40岁的育龄女性。

[5]狼疮肺炎是SLE所引起的肺间质性病变,主要是急性和亚急性期的磨玻璃样改变和慢性期的纤维化,表现为活动后气促、干咳、低氧血症,肺功有色检查常显示弥散功能下降。约2%患者合并弥漫性肺泡出血(DAH),病情凶险,病死率高达50%以上。

[6]神经精神狼疮(neuropsychiatric lupus,NP-SLE)的病理基础是SLE患者脑局部血管炎的微血栓,来自心瓣膜赘生物脱落的小栓子,或有针对神经细胞的自身抗体,或并存抗磷脂抗体综合征。轻者仅有偏头痛、性格改变、记忆力减退或轻度认知障碍;重者可表现为脑血管意外、昏迷、癫痫持续状态等。少数患者出现脊髓损伤,表现为截瘫、大小便失禁等。有NP-SLE表现的均为SLE病情活动者。

[7]继发性干燥综合征:约30%的SLE有继发性干燥综合征并存,主要表现为口干和眼干。

附:小议曹雪芹所记之“汪恰洋烟”和“依佛哪”

张功耀

“汪恰洋烟”只见于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书曾于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出版,现在我们在同一处所看到的则是“上等洋烟”。据考证,它是程伟元和高鹗篡改的。时下,有不少人在奋力考证这个“汪恰”是什么意思,或猜测它是一种什么品牌,或求证它是一种什么品质。在我看来,这些考证的方向都错了。

据我推测,这里的“汪”就是英文的one,“恰”就是class的不标准发音。连起来,“汪恰”就是“上等”的意思,只不过它是一种不标准发音的中国式英语表达。正确的书面表达是class one,比较随便一点的口语也可以说成one class。大约程伟元和高鹗怕读者看不懂,干脆就把它改写成了“上等洋烟”。

这样篡改之后,固然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得懂了。然而,贾府里边那些贵人们喜欢玩点半通不通的英文的文学味道就少了许多。所以,我觉得还是保持庚辰本《红楼梦》的那个样子比较恰当,即,不要去改变“汪恰”的原文表达,加一个“汪恰,西洋一等宝烟也”的注解就行了。事实上,庚辰本《红楼梦》就是这样写的。

在同一回当中,宝玉还命麝月往二奶奶那里去取一种叫“依佛哪”的膏子药为晴雯治疗头疼。也有不少红学家试图考证这个“依佛哪”。

依据《红楼梦》的记载,麝月拿了“半节”来,烤融在一块红布上,然后贴在晴雯的太阳穴上,据此,首先应当判定的是,它是一块遇热可融的固体。其次是它可以缓解头疼。至于宝玉说出来的“依佛哪”是不是准确,用不着刻意去追究。因为文学创作可以随人物的身份而变。

据我所知,18世纪引入我国用来去头痛的药有金鸡纳、颠茄素、薄荷油、芥子泥,还有樟脑。除樟脑外,其余都能用明胶做成膏药,贴在太阳穴上缓解头痛。据此,宝玉所说的“依佛哪”最有可能指的是“金鸡纳”。只不过曹雪芹在进行创作的时候,故意让贾宝玉说错了。在我看来,这样描写比较符合贾宝玉这个人物的性格。

此外,发音最贴近“依佛哪”的洋药是麻黄碱(ephedrina)。如果曹雪芹让贾宝玉说出来的那种洋药是麻黄碱的话,则有两点是可疑的。第一点,18世纪的我国还不曾从国外进口麻黄碱;第二点,麻黄碱是用来治疗哮喘,而不是用来治疗头痛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很难把“依佛哪”判断为“麻黄碱”了。

麻黄在我国古代是用来发汗的。《伤寒论》中治疗“太阳病”的方剂中多有用麻黄者。在18世纪,生产植物碱的方法比较简单。除浸泡、蒸馏外,在我国用得比较多的方法是先把植物烧成灰,再用水把这些灰分浸泡几个昼夜,把水熬干之后所获得的东西就是这种植物的碱分。把剩下的灰分暴晒,晒出来的东西也是这种植物的碱分。把这些“土麻黄碱”用明胶做成膏子可能就是所谓的“依佛哪”。我们知道,“麻黄”(ephedra)比“麻黄碱”的英文发音更接近于“依佛哪”。据此,我们就有理由假定,曹雪芹写的“依佛哪”是当时我国民间用麻黄自制的一种“土洋药”。只不过首次做这种“土洋药”的人,给它取了一个“依佛哪”的洋名,就如同时下我国中医界的人给他们配制的中成药取一个用来骗人的洋名(如“斯奇康”)一样。这样一来,麝月拿来“依佛哪”,融化之后贴在晴雯的太阳穴上去治疗头痛,就比较符合逻辑了。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表情:
用户名: 密码: 验证码: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