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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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将死,而妻子还要忍受丧失亲人之痛,想到此节,诗人不能不为妻子以后的生活担忧。他忧虑的是田地荒芜,妻子一人难以打理。作为一家人,本应同气连枝,但是现在却相隔陌路。其大伯夏之旭在南明灭亡后自缢于孔庙,嫡母盛氏在父亲去世后削发为尼,生母陆氏寄身别家。姐姐夏淑吉虽然年长,但姐夫侯玄洵在抗清中积劳成疾而死,其姐已寡居多年。侯家在抗清中几乎满门殉难,其姐尚自顾不暇。妻子秦篆本有二兄,但长兄钱熙已在抗清中病殁,仲兄钱默抗清失败,不忍胡人衣冠,愤而在黄山出家为僧。这境况就如李密在《陈情表》中所说:“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诗人说“隔肤行路”,这实在是一个残酷的现实。
诗人自知不免,则妻必守寡。以二九之龄遭此大变,今后的生活将如何继续?诗人想到此处,痛入骨髓。不由的大叫“呜呼!”这是多么惨痛之怀,肝肠寸寸而断,其凄楚之情令人泪下。在这种情况下,每写一字,每动一笔都是艰难的,凡动笔则泪如泉涌,以至于“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写到此处的诗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连声痛呼:“吾死矣,吾死矣!”已是方寸大乱,难以自控。诗人感叹自己平日间出谋划策,游刃有余,如今给妻子出个主意却是如此之难。古语云,关心则乱。临绝之人,所能想,所能言者不过万中之一二,其心之乱可知。身后之事,也只能听天由命,非诗人所能左右。
书信的最后一部分,诗人提到储君诞生时各人都有封典,独自己没有。从表面上看,这是诗人放不下功名之念,细读则非也。按照封建时代储君诞生,对臣子的封典中有封妻荫子一项,所谓妇凭夫贵,官员的妻子会成为诰命夫人。这里,诗人遗憾自己没能给妻子带来诰命夫人的荣誉。只有挚爱到了极点的人,才会把带给妻子一丝一毫的快乐都当做大事。诗人所看重的并非诰命夫人这个头衔,而是希望妻子获得一种自尊上的满足,其所怀的挚爱令人读来心疼。
最后一句,诗人似乎陷入迷乱,连说“吾累汝!吾误汝!”所谓“累”,所谓“误”都非诗人之错,而是命运的颠倒。诗人一想到自己辞世,妻子将投靠无门。不由捶胸顿足,呼号不已,心仿佛被锥所刺,痛不可禁。最后再一次说“见此纸如见吾也”,这是怎样的难舍,千言万语尽在这平平的一句话中。此信仅两百八十余字,但是纸短情长,字简情烈,读来荡气回肠,缠绵悱恻。令人想起后世维新变法志士谭嗣同写给妻子李闰的遗诗,民国初革命者林觉民写给妻子陈意映的遗书,均有令读者肝胆震颤,为之挥泪的力量。
诗人外具霸才之姿,内具豪雄之气。有文胆,有铁骨,亦有柔肠。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把一腔感情都交给了自己所热爱的事业上,这种感情并未遮蔽个人的情感,尤其是情爱。他在狱中写了多首寄予情愫的词曲,如《自叙》中道:为伊人,几番抛死心头愤,勉强偷生;《自叙诗》中说:愁三月,梦九州,归期数尽大刀头。人千里,泪两眸,西风雁字倩谁收?辞句缠绵悱恻,却又壮怀激烈。既有最后时光的痛惜,也有撼恨无尽的缠绵。一个是玉面郎君,一个是娴静佳人;一个是翩翩浊世佳少年,一个是冰雪聪明窈窕女;如花美眷,良辰悦事,转瞬间阴阳相隔,永无相会之期,这是何等哀绝。诗人的生命如同流星,划亮天空的同时也消失了,将巨大的痛苦和无尽的回忆留给了他们的爱人。“今生已矣,来世为期,万岁千秋,不销义魄”这是诗人在《土室余论》中留给妻子的誓言,他相约下辈子再做夫妻。若真能这样,我倒希望这世间真有一个轮回的世界。
诗人的另一封遗书是《狱中上母书》: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於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於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
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决不肯舍!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武攻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此信可以和《遗夫人书》参照来读。诗人在给妻子的信中已流露出对家门无靠的忧虑,在此信中更加明确的说“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随后,又对两位母亲做了交代,他终究还是放不下亲人。将嫡母盛氏托付给长姐夏淑吉(号义融),将生母陆氏托付给妹妹夏惠吉(号昭南)。又嘱托说,自己死后如果妻子生了男孩,也算幸事,若是女孩,便不要过继。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人把是否后继有人看得很重,但夏完淳却能跳出窠臼。以义为先,而非以后为先。并一再叮嘱两位母亲,注意保重身体。并近乎预言似的说,二十年后他将和父亲一起转世为人,在北方起兵反清。还一再强调外甥侯檠(夏淑吉之子)根基良好,是可造之材,要好好培养。随后又说“新妇结褵二年,贤孝素著”,赞誉妻子钱秦篆贤惠孝顺,希望彼此善待。家事交代完,似乎是为了安慰家人,探讨生死问题。他说“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颇有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气度。“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既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又有庄子“人游于天地间与万物齐一”的思想,似乎死亡并不是永恒的止息,仅是去天地间神游罢了。
清顺治四年(1647年),降清的前明督师洪承畴主审夏完淳,在他的眼里这不过是个不谙事的少年,他说:“童子何知,岂能称兵叛逆?误堕贼中耳!归顺当不失官(小孩子无知,怎么会起兵叛乱呢?是受了贼人的误导吧!只要归顺大清就给你官做)。”
两边的陪审官员也一同呵斥,并让夏完淳跪下。夏完淳立而不跪,假装不认识洪承畴,反问道:“尔何人也(你是什么人)?”
旁边的狱卒说:“此乃洪亨九(洪承畴号亨九)先生。”
夏完淳冷笑一声,说道:“我闻亨九先生本朝人杰,松山、杏山之战,血溅章渠。先皇帝震悼褒恤,感动华夷。吾常慕其忠烈,年虽少,杀身报国,岂可以让之!”
夏完淳的话既大出洪承畴的意外,也戳到了他的痛处,使他如芒在背,面如死灰,陪审的官员也都非常尴尬。从僚怒斥道:“大胆童子,这就是洪承畴洪大人。”
夏完淳声色俱厉的说:“亨九先生死王事已久,天下莫不闻之,曾经御祭七坛,天子亲临,泪满龙颜,群臣呜咽。汝何等逆徒,敢伪托其名,以污忠魄!”此时的洪承畴汗如雨下,口唇哆嗦,根本无法审问。
与夏完淳同时被铺的岳父钱旃受刑不住,不由的呼出声。夏完淳勉励道:“今与公慷慨问死,以见陈公于地下,岂不亦奇伟大丈夫哉(我和你一起慷慨赴死,和陈子龙老师相见于地下,难道不是大丈夫吗)!”由此,钱旃至死也未出一声,显示了一个硬汉和义士的高贵气节。
同年九月十九日,拖着猪尾巴的清朝刽子手在南京西市砍下了夏完淳的头颅,与他一同慷慨就义的共四十三名抗清义士,他是这四十多人中年纪最小的。壮哉!夏完淳。壮哉!十七岁的少年。你是诗人、是忠臣、是孝子、是烈士,同时也是情种,且大情种也。历史学家唐德刚说:“盖人之异于禽兽者。便是不同的禽兽,各有其独特的物性,如虎狼之残暴、乌鸦之反哺、鸳鸯之爱情等等。这种不同的灵性,人类却兼而有之。只是人类各个体,偏向发展各有其不同程度罢了。世人之中君子小人之辨、爱情色欲之别、贪婪廉洁之分……也就在此。事实上一个人在天赋性灵上,不能做情种,又安能做烈士。”说的真好,非情种不能做烈士,无柔情焉能有大爱?痴情之人亦能刚烈,举凡夏氏家族及明季末期死难或不合作的江南知识分子,均属此种人也。
夏完淳的死代表了拥有独立思考的江南知识分子的决绝,当时江南地区不少家族都悉数殉国。如夏完淳家族,其父夏允彝投水殉国,其大伯父夏之旭在孔庙自缢殉国,其长姊夏淑吉削发为尼,其岳父钱旃慷慨就义,其岳母徐氏投水自尽,其堂岳丈钱棅壮烈殉国,其舅兄钱熙为抗清而积疾身亡,其二舅兄钱默不忍异族衣冠出家为僧,其妻钱秦篆削发为尼,其表亲盛蕴贞削发为尼,其姐丈侯文中为抗清而积疾身亡……柔弱的知识分子,温柔的女性,何以能够做出如此壮烈和决绝的举动?是因为拥有独立的精神和人格,不以世俗的荣辱功名为意。在他们的内心,始终有一种“士大夫”情怀,其重点不在“大夫”,而在“士”,不论他们是否有官职,“士”的情怀始终抱持于心。《战国策•魏策》说: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唐雎以“士之怒”来说明个人的反抗,江南知识分子的死与出家,都是一种反抗。也许,在整个历史洪流中,这种反抗显得过于微弱,但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他们的反抗却惊天地,泣鬼神。三百余年后,谭嗣同等人维新变法,其肝胆可比夏完淳。再后之辛亥革命,最终推翻了这个拖着猪尾巴的王朝。
夏完淳离去了,但是他的精神并未离去。十七年时光,是锦衣玉食的十七年;十七年时光,是子孝母慈,尊长护幼的十七年;十七年时光,是饱读经史而赋辞章,以忠诚励肝胆的十七年;书香生活远去,情爱令人断肠,血与火的生活一天天逼近。昔日握书卷的手,横持利剑与雕弓,欲刺暴秦,射落天狼,却只化为二十年之期。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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