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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谁见过流泪的曼陀罗?没见过没关系,只要见过我。母亲说我前世在爪哇国逛荡时学会了梵语,母亲说我也正也邪,是良药也是毒剂。母亲还对我说过,六妹你这辈子既来到我身边,就不必浑身长着那野蛮国度犀利的尖刺,面对令你恐惧的世界,若一旦失去我,就索性怀携利刃吧。

温柔而暴烈,是女子远行之必要。

我偏爱曼陀罗,更酷爱猩红色。早上九点十分鼓声阵阵,没一会唢呐加入,激烈异常。我撩开窗帘,花神踩着高跷经过,朝我低眉注视,头上的曼陀罗花瓣纷纷坠落。他离开后,我脑门心滚烫,回望梳妆台圆镜,头发冒烟似的竖起,我一惊,是梦魇或现实?

这时母亲的声音响起,可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能感觉,她的声音在我身后方向,好像她站在一个院子门口向我招手。

跟从前一样,母亲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她牵着我的手去吊唁同街的祖婆。我们下了一大坡石阶,到了祖婆家。祖婆的尸体盖了一层白布停在一个木板上,就在门前,周围挂了好些挽幛,像床单一样,围了好些人。石妈分开人群,对着停着的尸体扑通跪下,大哭起来。她全身都因悲伤而抖动,边哭边伸出手去揭开白布,摸着祖婆的脸和头发,声音嘶哑,一唱三咏:

“祖婆婆,你好好走西南,不要劳心劳肠,谅我过错我道个不是。有钱人来,杀鸡杀鸭慌张忙不停,小辈子我一日省一寸布,够祖婆婆整年薄衫薄裤,小辈子我一餐省三碗饭,造祖婆婆下一生福。”

周围的人无不动容,祖婆的亲人尤其感动,两家为芝麻小事结怨,好些年不往来,石妈胸襟大,有伟丈夫气概,倒来追念。

母亲一直脸阴沉着。回家路上我叫她,她不理,像是专门对我有气。临睡前我听见母亲在和父亲嘀咕:“石妈的手摸了煤油,摸了祖婆的脸,她下辈子无法投胎成人,只能呆在阴间。石妈看似亲切,却狠过了阎王刀!”

父亲说:“祖婆生前对石妈处处为难。”

母亲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快满四岁了,也许过了四岁。早就忘了,但在这个上午清晰地想起,尤其是那蒙着白布的尸体,宛如重见,肯定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这是母亲向我传递的信息。

母亲躺在床上,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被死神追赶,正在去地府的途中。五嫂第一个发现母亲不对劲,敲了好几次门,也没应,本以为母亲还在睡觉。吃过早饭,五嫂叫母亲不应,进屋一看,母亲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看着墙上的钟:时针指到 9,分针指到10,时间似乎永远停在这一刻。五嫂给她喂水,她不吞入,还是看着那钟。

这个上午,小姐姐从重庆城中心的江对岸坐渡船过来。下跳板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一听,就加快脚步,按灭手机,朝山腰上的那幢白房子跑起来。实在喘不过气,才停下来歇一下,继续狂奔石坡、六号院子内的楼梯,到五层,推开房门,直奔卧室,大声叫妈。

母亲对此没反应。

二姐不吝惜钱,乘了出租车赶到。发现母亲只有出气没有呼气,她坐在床边,抓住母亲的右手,掐虎口,母亲似乎睁了一下眼。

二姐又拿起母亲的左手,掐虎口。

小姐姐先拨大姐的电话,大姐不在家,猜她在朋友家,又拨过去,找到她。大姐当即哭起来,说:“我来,我马上来。”小姐姐帮着二姐五嫂救母亲,问母亲:“要不要两个儿回来?”

母亲还是说不出话,她盯着小姐姐不转眼。小姐姐说:“要,就眨眨眼睛。”母亲眨了眼睛。小姐姐又拨电话,五哥说马上回。三哥支支吾吾,不相信母亲病危,说妈不是一直就病怏怏的,你们先看着,真不好,就送医院吧!我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小姐姐急了,把话扔过去:“你马上回来,否则从今往后我不认你这个当哥儿的。”

三哥说,这就去给老板请假,看请不请得了,帮私人老板打工,不容易。小姐姐压灭了电话。回头看母亲嘴张着,像要说话。“要六妹回来?”小姐姐问母亲。母亲的手紧紧抓住二姐,竟然摇了头。小姐姐说:“她不在国外,就在国内,我来通知她马上回来。”母亲的眼皮眨了眨。窗外山坡顶上中学,学生的朗读声传来。卷烟厂烟囱冲出的废气轰隆隆响,一行秋雁往雾蒙蒙的江上飞,长江因三峡工程加宽,轮船增多,行驶缓慢,鸣叫却热闹多了。桌上有本台历,撕掉大半,剩下小叠,最上面一页缺了一小角,像是上次撕时不小心所致,时间是 2006年 10月 25日,星期三。

从上午到中午,老有电话,我接了几个,大都杂志社和出版社约稿,其中一个电话是小姐姐的:“大姐打麻将,对,她肯定在!快找她来接电话!”

话筒里乱嘈嘈一片,我喂喂几声,对方没有反应,就生气地把电话搁了。叫人打麻将,从重庆乱拨到京城,真是疯狂。

我有严重的自闭症,与人交往,会退避三舍,失眠日渐严重。有时喝酒倒有用,喝到微醉时能入睡。昨夜喝了半瓶葡萄酒,却睡不安稳,头还痛。

肚子有些饿了,我便起床做了面条吃。电话又响起来。我不想接,谁真正有事,就会留言。我在书房,打开电脑上网。每隔一段时间电话就响起,吵得人心发慌。我走过去接,电话铃断了。留言信号亮着,按键一听,又是小姐姐的声音:“六妹啊,你在吗?你手机也关掉,快点给我回电话!妈妈出事了!”

我倒吸口凉气,天哪,难怪我上午额头奇烫,还听到母亲的声音。我赶紧拨号码,电话通了,小姐姐在母亲的卧室,还有二姐三哥。他们让我和躺在床上的母亲说话,母亲说不出话来,不过眼睛动了动。他们不敢送医院,也不敢叫医生来抢救,因为母亲听到“医生”两个字,头直摇,不同意。

我想哭,鼻子酸酸的,窗外灰白如昔,像茫茫大海一片。

小姐姐说这之前给我打过电话。我说:“我听到你的声音,叫大姐打麻将。”她解释那是急坏了,一手用座机一手用手机,弄错号码。

“好了,我马上订机票。”我瞄了一眼手表,四点一刻。

给订票公司朋友去电话,赶到机场需要四十分钟,办登机手续得提早半个小时,一算时间,最快最合适的航班到重庆是国航晚上七点十分,要了电子票。与朋友说好,朋友先垫上票钱,回北京马上还。边抓几件衣服,塞进背包,边给小区保安打电话要出租车。

我关门下电梯,出租车已等在大门口。我打开车门,弯腰钻进坐好,系好安全带,对司机说:“快赶去机场,我多加钱!”

车子朝机场飞速行驶,我脑子一片空白看着前方,出租车停在国内航线。付了钱,我急急去办登机手续,还好,只有十来人在排队,我跟着队列走。

“有行李吗?”服务小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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