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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我摇摇头。拿了登机牌,道了谢,就去看安检口有什么位置。

安检口好多人,我排在长队列中,突然右手臂被一个粗壮男子抓住,吓得我不知所措。他指着远处地上,一脸横肉。我什么也看不见。他一把将我拉出队列,大声说:“你的东西!”

我跑过去,地上有一纸片,弯腰拾了起来,竟然是我的登机牌。我吓得大喘一口气,对自己说,镇静!必须镇静!

安检后,找到登机口。旅客开始登机。我掏出手机,给小姐姐打过去。她正和二姐一人拉着母亲的一只手,母亲的眼睛费力地睁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茫然无助,嘴唇发青,胸口的气直往下坠。母亲双手掐着二姐和小姐姐的手,竭力在挣扎,异常难受。她们顾不上痛,直叫妈妈,二姐一只手给母亲喂水,母亲摇头。

“六妹,妈在等你呀,你到哪里了?买到机票了吧?!”小姐姐在电话那端焦急地叫道。

我让她把电话放在母亲的耳旁,我说:“妈妈,我正在上飞机,你等着我。”电话那边夹有小姐姐的哭泣声,小姐姐的声音:“妈,你听到了,你不要走,坚持呀。”

我大叫了起来:“妈妈,千万等着我!就等我两个半小时,我就到了你身边!”

空中小姐在看着我,周边的旅客在看着我。我全然不顾,继续说:“妈妈呀,你一定要等着我!”机舱很空,飞机开始滑动,空中小姐要我就空位坐下,系好安全带。我一边做,一边叫:“妈妈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呀!”飞机腾空而起,向一千英尺的高度爬去,穿越云层,我双眼湿透,感觉母亲顺着机舱过道向我一步步走来。

我赶快用力地擦眼睛:母亲走近了,停在我身边,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伸出手来,摸了摸我湿湿的脸。我伸出手想抱住她,她也想抱住我,可是在我与她拥抱之际,突然有一股力量把我们分开,她痛苦地往后退,渐渐退出我的视线。

“妈妈呀,你不要走!”我大叫,“我不要你走!”

“女士,请安静。 ”空姐冷冷地说。她一手端托盘,一手用夹子,依座位顺序发给乘客热毛巾。

梅惠子远走美国,常常杳无音讯,却在家乡神秘地出现了。飞机晚了十分钟到达重庆,一到出口,我就看见梅惠子在招手。在北京机场时,我没抱任何希望地拨了手机里梅惠子的旧号码。她居然接了电话,而且就在重庆。我简单说明情况,她说:“别难过,我会在机场等你。”

晚上十点半了,重庆江北机场接客的人不多。梅惠子穿了一件随便的毛衣,接过我简单的旅行背包,引着我朝停车场走去。她大我四岁,看上去和我一般年龄。

梅惠子举起车钥匙,按了一下,一辆漂亮的轿车闪了信号。我们各自打开车门,坐进去。梅惠子往后座搁上背包,发动车后,驶到停车场交费处。栏栅启开了,车子朝黑夜加速前进。“惠子,恐怕我妈妈已提早走了。”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

梅惠子伸过手来,握了握我的手臂,“我开飞车赶。”她踩大油门,车子飞一般行驶。

朋友有两种,一种朋友需要经常见,否则话都难接上,感情更淡泊;另一种朋友不必天天联系,三五载二十年甚至更长,彼此音容模糊,可一朝晤面,宛若朝夕相处。

江北机场到南岸七公里半路程,路灯昏暗,高速公路上只有几辆车在前或在后,路面清静得很不真实,偶尔,山峦映入江水,灯光也多起来,闪闪烁烁。

车子过加宽的长江大桥,插入南滨路,没一会儿就看见老家旁的重庆卷烟厂。朝前开了不到十分钟,我就叫停车。下车后,我和梅惠子摸黑在陡峭的坡上小心地走。

这一带全是贫民窟,没有路灯,虽不是一片漆黑,却只能瞧个糊里糊涂。溪沟里流着脏水,烂房拆了差不多,碎瓦垃圾堆成小山丘,臭气熏天,盖住原来的石块砌的小路,杂草飞长,老鼠贼着眼窜来窜去,不时弄出动静。

得用手捂着鼻子,才能忍受那臭气。我和梅惠子好不容易爬上来,面前又是一大坡石阶。喘着气爬上去,绕过黑糊糊的小破屋,我看见六号院子院门外白炽灯泡高照,搭了篷,脱口大叫:“天哪,我晚也!”

我飞快地朝院子大门走去。院内空坝里十来人坐着,一口灵柩已在白花之中,母亲的大黑白照片镶上镜框,绕上黑纱,挂在墙上,正注视着我。

我呆住了。院门两侧猛然闪出两个黑衣人,各拿一大串鞭炮,劈劈啪啪炸响,纸花四溅,震耳欲聋。

4三哥厉声说:“还不快些给妈跪下。”

我赶紧跪下,后面有人递我一束香。“叩头呀,快叩!”

我连连叩头,身后是大姐的声音:“啷个香举在左手,换右手!”

烧完了,我又要了六炷香,分成两束,我轻轻地对母亲说,这束香为谁而烧,这第二束香又为谁烧,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哎呀,烧这些多?”身后有个粗嗓门疑惑地说。我回转了身,家里五服内亲戚差不多都来了,甚至八辈子够不着边的人也来了,他们坐在桌前嗑瓜子喝茶。我认不出谁是谁,但张张脸熟。

梅惠子站在左边一张桌子前,弯下身填单子,掏出一叠大团结来给三哥。三哥将单子递到身后的人。不到两分钟,以梅惠子的名字献给母亲的花圈抬了过来。临时成立的治丧小组,由专门办丧事的大肚猫、三哥五哥组成。姐姐们担心嫂子们多言,表示不参加这小组,听从家里男子汉们的吩咐。

三哥说大肚猫是一条龙服务,搭灵棚、租花圈、请乐队请歌星、送葬开路。母亲还没落气,住在中学街的大肚猫就闻讯而来,跑上跑下张罗,等着母亲闭眼走人。两个姐姐握着母亲的手,呼吸困难。大肚猫坚持要把母亲移到外屋,放在一张竹板上,他担心母亲会死在卧室床上,若那样,对后人不利。这个忌讳,绝对不能打破。

母亲被抬到了竹板上,大肚猫要换寿衣寿鞋,还要姐姐们给母亲用清水擦身。

这么一折腾,母亲不难为大家,一口气上不来,干脆遂了大肚猫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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