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前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笑盈盈吃着甜糕，着鹅黄色衣衫，约莫十五岁的少女。

娘亲碧染原本在跟少女边上的一美妇人说话，见她来了，笑容微微一敛：“都什么时辰了才起来？”

宛宛吐了吐舌头，大摇大摆走至茶几旁坐下。

邻座的陶止连忙倒茶，谄媚般递至她手里：“宛宛姑娘喝茶。”

宛宛端起茶杯，正要饮下，忽听那甜糕少女的声音响起：“宛宛姐姐……是吗？”

闻此声，已至嘴边的茶杯顿了一下，被宛宛放下。她抬眼正视前方，只见方才的黄衣少女已经站了起来，眼眸弯弯，笑靥如花地看着她。

饶是宛宛不爽之前那声柔腻的“序生哥哥”，此刻想要在这甜美少女的笑容中找出任何其他意思，也只能无功而返。她对着宛宛，似乎就是发自内心的笑，不掺杂任何其他东西。

这算是第一照面，宛宛对此女的第一印象，凭着良心而论—不错。苹果脸，灵动的月牙眼，还有那笑起来时会显露出的梨涡，再加上那软糯糯的声音，倒真是让人有种甜糕般可人的感觉。

宛宛微笑颔首，表示友好，然后继续喝茶。

黄衣少女却忽然唤了一声：“序生哥哥。”

只见序生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大厅后，先对着美妇人一礼：“蜻蜓姨。”然后转眼对着碧染道，“娘亲，周婶说快用晌午饭了。”

“嗯，”碧染颔首，起身，吩咐道，“序生，好好陪一陪瑶瑶，我跟你蜻蜓姨去院子里转转。”语罢回头对蜻蜓夫人道，“还是留给他们几个年轻人自个儿认识吧。”

不多时，大厅里只剩了四人。

少女欣然地走向宛宛，在她一步开外处停下，双手拢于身前站着，既不靠近令她反感，也不离得远远的让她觉得无礼。光是这一点，就足可见此名门小姐的礼仪和为人处世之道了。

同样出身名门的她，就没这么知书达理。想到这，宛宛敛了敛神，稍微坐直了身子。

少女笑盈盈道：“宛宛姐姐，我在蜀中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一直想见见你。”

她柳宛宛的大名？怕是恶名吧。觉着这话怎么听着都让人不舒服，宛宛定睛瞧了眼少女，却并没有在她脸上找到任何讽意。

一边的桃子少年帮腔道：“宛宛姑娘，刚刚闵瑶一直在说你的事迹，她很崇拜你呢！”

话说到这里，宛宛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崇拜？大名？从来不知我柳宛宛如此高尚啊！”

卓闵瑶见宛宛脸色不佳，咬唇看向陶止：“陶止哥哥……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陶止托腮：“似乎是没有的……”

一旁坐下的序生大概猜到症结所在，不由得笑着问卓闵瑶：“说说看你崇拜你宛宛姐姐什么？”

被问起这一点，卓闵瑶眼眸一亮，眉飞色舞道：“宛宛姐姐以一敌十，挑了蜀中卧龙帮帮主和副帮主等一众手下！我在蜀中听说了这个之后觉得宛宛姐姐好厉害，一个女子能这样惊天动地！我觉得……”她眼神一黯，仰着嘴角，“好羡慕……”

序生一愣，方想起卓闵瑶生来体质便不好，怕是跟他一样习不得武的，所以才会这样崇拜宛宛。

“而且，”卓闵瑶一敛黯然，又继续兴致勃勃道，“蜀中卧龙帮专挡镖局生意，若不上供便劫镖、砸货，坏事做尽。宛宛姐姐锄奸惩恶，大快人心！”

陶止恍然大悟：“原来宛宛姑娘在蜀中口碑如此的好……”“锄奸惩恶”这等词，从来都是道上之人用在柳恶女身上的。

“不止哦，”卓闵瑶像是炫耀自己的事一般，迫不及待道，“宛宛姐姐还拿了官府的官印，印了封条贴在卧龙帮的门口，引卧龙帮和贪官自相残杀。后来朝廷又派来新的知县了，百姓才没有被继续搜刮民脂民膏。”

桃子少年跟着一脸崇拜地看着宛宛：“宛宛姑娘，原来你在蜀中是如此的行侠仗义！”

宛宛颇不自然地用食指摸了摸鼻子：“卧龙帮副帮主欲以熏香迷昏本姑娘行不轨之事，姑奶奶我也不是吃素的，将计就计制伏了他，然后上门去讹他老大赎金。哪知卧龙帮帮主如此的不要脸，不管自家弟兄死活，叫了手下并肩齐上。本姑娘自然不是好相与的，来一个砍一个，来一群毒他爷爷的一群。”说到这里，她眉间带了几分自许。

“……”序生不发一言，在听到宛宛说被卧龙帮副帮主下迷药时，眉头皱了皱，听完又在一边默默扶额。好在卧龙帮徒有声势，高手并不多，又未将她柳宛宛放在眼里才会如此轻敌。换一个帮派，恐怕宛宛这会儿就不会恁地轻松在这儿说话了。

想到此，他不禁心头一紧，更加坚定了此行去杭州一定要把她放在身边的决心。

桃子少年木讷地点了点头：“原来宛宛姑娘是为了自保……”

卓闵瑶也没想到一直崇拜的女侠除恶背后竟是如此真相，不服气补充道：“还有令官府与卧龙帮自相残杀的事呢？”

“入那座县城的时候，当地官府竟然要收入城费，让本姑娘破费了十枚铜钱。而且老百姓已经够苦了，他这样不等于是让商人绕道而行？这等蠢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借卧龙帮之手替本姑娘除了。”宛宛说得轻描淡写，没有提及她当众被官府的人捉住，打了二十大板，关了两天才被放出来。

她柳宛宛一向的作风是—哪怕被世人知道恶行也不能被世人知道狼狈。

换句话说，死要面子活受罪。

卓闵瑶双眼亮晶晶道：“那也是为百姓谋福了！爹爹说，不论怎样，能为百姓着想的，都是心术正直之人！”

“……”宛宛心虚地别过眸子，看了看序生。恰好序生也看过来，两人默契地对望了一眼，又默契地摇了摇头。

一个陶止，一个闵瑶，天下两大庄出来的少爷小姐心思怎都如此—单纯？

但卓家小姐对宛宛的崇拜却很明确，既没有讽刺，言语中也觉察不出丝毫让宛宛不舒服的扮弱做作，这令宛宛不由得十分舒畅，心眼里对卓闵瑶的好感刷刷直升。

但很快又哗哗直下……

只因饭桌上，碧染不经意提起了一句话：“序生，你看瑶瑶给你做媳妇儿怎样？”这话问得十分直白。

卓闵瑶双颊刷地通红，目光盈盈地瞧了一眼序生，又……瞟了一眼陶止，然后默默低下了头。

宛宛食不知味扒着饭，研究起卓闵瑶这一系列神态动作。她这是在娇羞？

瞧序生可以理解，瞟桃子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还想坐拥两男不成？

这丫头片子莫非心思不如方才所见的那般单纯，而是城府过深，隐了真性情没让她察觉出来？

面对娘亲碧染忽然吐出来的一记绝杀，序生顿了顿，瞟了瞟低头沉思的宛宛，笑道：“娘亲，瑶瑶出自逸水山庄，通晓天下武学……”想说一点高攀不起的话，又觉着这话出口无疑是损了娘亲的面子，毕竟他高攀不起就等于说娘亲低了人家一等。于是他换言道：“我常年奔波在外，怕是会怠慢了。”

碧染又看了看卓闵瑶，温和问道：“瑶瑶觉得呢？若你能给我当儿媳妇，我与你娘亲都甚是欢喜。”

卓闵瑶红透了一张脸，低声道：“我……”

“吃饱了。”宛宛沉着脸放下筷子，起身，“慢用。”说着，咧嘴一笑，眸子溜了溜卓闵瑶周身，倏地闪过一丝狡黠。

这抹狡黠映在序生眼里，跟着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所以，当他傍晚时分见到卓闵瑶那被中药泼污的衣裙时，他真的……一点也不意外！

可怜的卓家小姐扯了扯被药汁黏在一起的裙角，闻到了难闻的药味，不安地皱了眉头。

宛宛故作惋惜：“唉，不小心手滑了。这裙子得赶紧拿去洗洗，留下污渍就糟了。”说着牵了卓闵瑶的手腕，“跟着姐姐去屋里找件衣服换上，这件一会儿给周婶。”

再于是，当目睹一切的序生见卓闵瑶穿了一件蓝碎花褙子里衬的棕色麻花襦裙，活像村妇一样出来时，他也……一点都不意外！

“序生哥哥，好看吗？”说着闵瑶还欣喜地拉了拉裙摆。

序生眼角抽了抽，在闵瑶身后的宛宛眼神厉逼下口是心非地点了点头：“好看。”

闵瑶一听，笑开了脸：“我也觉得很好看！没想到宛宛姐姐跟我一样很喜欢碎花和麻花！”说着回头拉着宛宛的手道，“谢谢宛宛姐姐，我很喜欢很喜欢。”

宛宛眼角也抽了抽，皮笑肉不笑道：“你喜欢就好。”

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卓家小姐卓闵瑶并非城府极深，而是……思维有些不同于常人，眼光极度不同于常人……

相处一阵，她才知道，那一身鹅黄色衣衫，是蜻蜓夫人硬要她换上的，家里那一堆颜色古怪的衣服没敢带出来，着实让闵瑶失望了一把。

再相处一阵，她又才知道，卓家小姐是何等的天才，能把原本耐看的衣衫搭配得稀奇无比，不忍入目，不忍—与其同行！

直到某一天，宛宛终于忍不住了，掰过哥哥序生的脸，问闵瑶：“你觉得他长得怎样？”这样的问题，问其他任何一位小姐，估计都是脸红心跳地说“好看”。

而闵瑶却像是很为难一般，措辞了很久才勉强道：“序生哥哥……嗯……不难看。”语罢怕自己伤了序生的心，又补充道，“序生哥哥放心啦，男子汉顶天立地，靠的不是相貌而是才学，序生哥哥医术无双，一定能够得到很多女孩子的喜爱的。”说完像是觉得很对不起序生，掩面跑去找陶止了。

仅余宛宛神情错愕地托着序生的脸，两人僵硬地看着卓家小姐远去的身影。

原来在她眼里，序生是“不难看”。

而且她还是用委婉的语气说的，还附带安慰序生“男人靠的不是相貌而是才学”，可见序生的容貌在她眼里是何等的靠不住入不得目。

半晌，宛宛才冒出一句话：“好……奇葩的眼光。”

序生松了口气，心头想起碧染温柔的“逼婚”，再看卓闵瑶的背影，心头只叹：暂时……安全了。

卓家小姐，非常人所能消受。

因赶着赴“妙手回春”大典，序生没有停留几天便携陶止跟宛宛启程了。

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卓闵瑶。

一来序生看过闵瑶的病后，断定其体内有娘胎里带过来的毒，得一点一点慢慢清理。二来闵瑶一直向往这种江湖盛宴，想跟着见见世面。宛宛这几日跟闵瑶混熟了，也颇为喜爱跟这位眼光独具的卓家小姐相处，再三跟卓夫人蜻蜓保证，一定会完好无损地将闵瑶带回去。

一开始碧染并不同意宛宛跟着，序生再三劝说，终于以“锁不住她不如让我看着”这种理由得到碧染首肯，带着宛宛一起下江南。

一行人出了城，因体谅闵瑶身体不好，于是还未天黑，便在临近的某座小镇子里落了脚。

四人进了饭馆，点了几碟小菜，刚动筷子，便见一绿衣男子从门口冲进，跑至邻桌气喘吁吁道：“单渊……单渊……”

“那个金刀单渊？”邻桌一位摇着折扇的书生疑惑地看着绿衣男子，“他怎么了？”

绿衣男子猛灌下一杯水，才歇了口气坐下来，神色莫测道：“你记不记得上个月柳恶女孤身闯进妖月寨单挑单渊之事？”

同桌的壮大汉一听，眼睛一亮：“莫不是柳恶女终于栽了？单渊为江湖除害了？”

这边，原本要用饭的陶止与序生听到“柳恶女”三个字，齐齐一顿，将目光瞥向了邻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