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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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晨光初现,霞光放彩。
“单寨主,就此别过。”序生拎了拎手里的包裹,提手一礼。
单渊回礼抱拳:“柳公子此次救犬子一命,日后若需要单某之处,尽管传信,单某一定快马赶到。”
柳宛宛不满地努了努嘴,风凉道:“寨主可就记得我哥的好了,答应小女子的事想必已经忘了吧?”
单渊向来豪爽挂笑的面容出现了一丝僵硬与尴尬,一愣之后才朝宛宛礼了礼:“姑娘请放心,单某不会食言的,姑娘尽管听消息便是。”
也不知单渊答应了宛宛什么,会令他有一丝尴尬之情。
路上,陶止忍不住好奇:“宛宛姑娘,单寨主答应你什么了?”
“你日后就知道了。”宛宛深沉状拍了拍陶止的肩,“小桃子,来来,你是习武之人,多多益善哦。”说着,她欢快地将自己肩上那包行李扔到了陶止手里,然后张开双臂,像只鸟儿一样,提气纵身跳上枝头。斜马尾随着她的起纵化作一抹黑影,在这山水间勾勒出一道墨色。
她转身,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朝他们挥了挥。陶止抱着她的包裹,和序生一起朝她走去。还未走近,序生便停了下来,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目送陶止朝她快步走去。
陶止刚至宛宛站着的那棵树下,就见宛宛狡黠一笑,回身一掌劈向树干,同时快速飞离。
清晨露重,被宛宛一震,树上的露水珠儿顿时簌簌下落,陶止没想她会使坏,冷不丁被淋了一身的露水。他瞠目结舌望着宛宛飘飞到了前方,扯着路边的野花望着他眉开眼笑。
美人开颜,娇花初绽,交相映衬,人比花艳,很美。
发梢还在滴水,白衣少年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望着前方的丽影。
手里的包袱忽然一空,陶止猛地回神,只见序生已取走了宛宛的包裹,往自己左肩一挎,几步走在了他前面,完完全全挡住了宛宛的身影。
陶止几步追上去,好奇问道:“序生大哥你刚刚是知道宛宛姑娘会做什么才停下来的吗?”如果是那样,怎么也不提醒他?
序生扬着嘴角:“知道。只是若提醒你没让宛宛‘奸计得逞’,她会撒气的。”
“怎么知道的?”陶止也不气了,追问道。
“这个……大概得经历了才知道。被露水淋一次可能不够,等你一拉蚊帐就有墨水泼下来,一推门就迎面栽进水缸,一进厨房就被一团面粉砸中头时……大概自然而然就能知道了。”说起这些事时,序生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这全部都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过。
事实上,他经历的比这还要多。
自从宛宛喜爱上了研习毒物之后,他房间便频频可见毒蛇、蝎子之类的致命之物。偶尔中招,躺上大半个月,他自然就会吸取教训,知道某毒药什么颜色什么味道,顺道一并知道了吃下去之后的滋味。
不得不说,宛宛的存在,让他在研习解药方面的能力节节高升,终于达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境界。
陶止听后,显然是惊得不轻,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句话:“原来……要经历那么多啊。”他歪了歪头,看着前方笑靥如花扯着野花瓣退着走的柳宛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心头是什么滋味。
仙女的表象,恶鬼的内在,大概说的就是柳宛宛这样的吧?
但为什么,即便他知道了这个事实,仍旧不讨厌她?反而因为她这份与众不同而想一直瞧着她、伴着她,甚至想一辈子珍藏这个笑容,哪怕被她捉弄也好……
“序生大哥,”陶止走在序生背后,忽地开口,有些期期艾艾问道:“你的娘亲对选女婿有什么要求吗?”
序生猛地顿足,回头看了看陶止,仿佛从他的脸上窥到了什么,于是眯了眯眼,神色不自然地答道:“娘亲恐怕不会招江湖草莽为女婿。”
陶止连忙辩解:“无色庄是武林名门正派,绝不是什么江湖草莽。”末了又低头没底气地说道,“在家靠父母,如今父母不在,兄长做主……序生大哥,你觉得我……”
不等他说完,序生便严肃地打断他:“宛宛的高堂健在,我还轮不上为她做主。”说完,觉得语气重了些,他又轻言轻语道,“再说—陶止,你觉得宛宛那样的性格,像是会受父母之命的人吗?”
陶止一听,清澈的眼眸晶亮:“我懂了!我会靠自己的努力赢取宛宛姑娘芳心的!”
“……”有那么一瞬间,序生笑得十分尴尬—他好像说了多余的话,起到了不良效果……
三人赶了三天的路,终于在第三天日落前进了京城外的一座小城镇。累了一天,几人点了三四个小菜,刚端上来正准备开吃,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过道响起:“哥哥姐姐,要听曲吗?”
仿若没听到少女的声音,宛宛伸出手就夹起一筷子肉丝,自顾自地吃起来。序生与陶止一抬眼,只见迎面走来一名十三、四岁穿着碎花裙抱着琵琶的少女。
行走江湖这么几年,这样的少女他们见得太多了,多半是因家境贫寒而不得已为之。而她们的命运……
序生垂眸,正待开口,旁桌的一个大汉不怀好意地对少女招招手,笑道:“小娘子,大爷我听曲,来给大爷唱一首。”
少女柔弱地转身,只见邻桌三名男子,皆目带淫邪笑意。她犹豫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序生,咬唇为难。
邻桌的大汉一拍桌,来了火气,手一挥甩出五个铜板:“给钱不唱?非要逼得大爷动手吗?”
少女惊恐地抱紧了琵琶,低顺地转身,走近了那个大汉,诺道:“大爷想听什么?”
序生低叹了声,拾起了桌上的筷子,慢条斯理地向那盘已被宛宛消灭了一半的笋干肉丝伸去。
“你会唱什么?”见少女乖顺过来,大汉得意洋洋地跷起了二郎腿。
少女缩着头低声道:“序……序生……”
序生握筷的手一顿,喝水的陶止与正狼吞虎咽的宛宛也都停了,三人惊诧地看着少女的背影—她认识序生?
“说大声点!”大汉喝道。
少女被吓得全身一震,声音略大,却在颤抖:“序……《序生赋》。”
“哦,”大汉满意地点点头,“近来兴起的《序生赋》?花魁温婉那首?”
“是……是。”
序生夹菜的手停在空中,竖起耳朵倾听。
大汉颔首,指着桌上的铜钱道:“那就唱这首,若唱得有温婉好,这桌上的五个铜板就全归你了。”
一个江湖卖艺的小姑娘,怯生生的,像是刚做这行不久,自然不可能唱得出杭州碧云天的花魁温婉那般好。事实上,她非但没有唱出温婉唱腔里那特有的风味,连吐词也颤音连连,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似是被吓着了。
在这如蚊鸣哼哼的歌声中,也就最后一句,序生听清了。
“柳絮等,残发……为君生。”
柳序(絮)……生。
序生握筷子的手一颤,垂眸似叹息般轻喃:“温婉……”
顿时满桌子的菜没有了胃口。
“序生大哥,看来是温婉姐姐的歌呢。”陶止扒着饭,浑然没有察觉序生的异常。
“嗯……”序生几可不闻地应了声,放下了筷子。
“序生大哥,你不吃吗?”陶止这才注意到反常的序生。
“不吃了。”序生起身,原本在意少女的去留,这会儿他也没有心思去管了。
一个温婉……乱他到如此啊。
序生一走,宛宛便停止了狼吞虎咽,像是再没了食欲,放下了碗筷,逼视着陶止:“温婉是怎么回事?”温婉是杭州“碧云天”的花魁这点她还是知道的,但总觉着这名字她好像还在别的地方听过。
“温婉姐姐啊?”陶止扒了一口菜,“序生大哥没跟你提起过她吗?”
“别跟本姑娘打太极。”宛宛眼神凛冽了几分,恶狠狠地道,“削桃子,好好地、完完整整地把你知道的给我吐出来,若有隐瞒或者胡诌,本姑娘就把你削成桃子瓣!”
“呃……”陶止连忙放下碗筷,仔细回忆起来,“大概是三年前,我在杭州受重伤,被序生大哥救了,那个时候温婉姐姐就跟在序生大哥身边……他们怎么认识的,我就不知道了。”
宛宛听出猫腻来,挑眉逼问:“那个温婉……美不?”
陶止毫不犹豫点点头:“很美啊,人又好。”
宛宛顿时觉得心头被猫抓了一样,咬牙道:“有多美?”
“很美啊……”
“跟本姑娘比呢!”终于问出重点了。
陶止迟疑了一下,羞涩地看了一眼宛宛:“我觉得宛宛姑娘比较美……”
宛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却又听陶止道:“可大家都说温婉姐姐很美,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样……”
“咯噔”一下,仿佛心中的某根弦断了一般,宛宛强忍着不爽装作不在乎哼道:“一个卖自己的,能仙到哪里去?”
陶止一听不乐意了,为温婉辩解:“温婉姐姐卖艺不卖身,她的花魁之称虽是碧云天自己的人捧上去的,但也得到了所有江南百姓的认可。她根本没有架子,待人可好了……”
“桃子少年,”宛宛沧桑状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还太年轻了,三年前能看懂什么……”
她忽然顿了一下,吐不出一个字来。
三年前……
她怎么记得三年前……序生跟她和娘亲提过这个女子!
而且序生当时说……要娶温婉。
三年前,序生十五岁,她十四岁。
除夕之夜,序生刚回家,父亲唐介到外地去查案子不在家,家中娘亲碧染掌家。
年夜饭桌上,三岁的小弟嘉问边被娘亲喂饭,边咿咿呀呀地说着各种简单得不成章节的词语,让人摸不着头脑。七岁的待问一如既往地跟十二岁的淑问抢菜吃,而过继给唐家的表弟义问则炫耀着自己的文采,出口成章。
一首诗念完,柳宛宛只觉着自个儿额头青筋直跳,筷子往饭上一戳,指着唐义问怒道:“这什么歪诗,泥巴你给我闭嘴吃饭!”“泥巴”即唐义问小名,源于他刚出生时其本名柳墨渲被刚识字的宛宛念作“柳黑土”,因此有了“泥巴”的别称。
唐淑问也停止了与弟弟待问的争执,一脸无语看着义问:“义问,这一次我同意姐姐的话,真的……别念了。”
义问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埋头开始吃饭。
这头安静了,淑问那边跟着安分了下来,嘉问也被娘亲用饭堵住了嘴,眼看着饭桌上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序生却开口了。
“娘亲,我想娶一个人。”序生如是道。
此话一出,碧染一勺子饭撒了大半,淑问刚刚抢到的肉从筷子间掉下,待问想抢回肉的筷子停了,义问端着饭碗抬头,宛宛被饭粒呛到,将一嘴的饭喷了一地。一时间,整桌人除了不明事理重复着“娘亲、娶人、噢啦”的小嘉问,其余人皆是呆愣地看着一语惊人的序生。
碧染最先回神,镇定下来问道:“是个……怎样的姑娘?”
序生迟疑了一下,才开口:“碧云天的琴妓……温婉。”
碧云天隶属碧门麾下,表面是杭州最大的青楼,暗地里却为碧门收集整个江南的情报。出身碧门的碧染自然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她清了清嗓,再三措辞,才道:“想好了,认定了?”
序生垂眸,头微微朝宛宛那边偏转,像是用眼角的视野瞥她。半晌,他才颔首。
见儿子如此决定,当娘的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个儿子从小就比较的独立,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应该不是一时的迷惑。于是碧染只问了一句:“你是想以‘柳序生’的身份娶她,还是以‘唐试问’的身份娶她?”
唐试问是序生跟着碧染嫁进唐家,过继给唐介后取的名字,平时用得少,今日碧染特意提起,他也是一愣。
碧染见他发愣,又补充道:“如果你是以‘柳序生’的身份娶温姑娘,我没有意见,你自个儿挑个吉日通知为娘准备聘礼就好。但若你是想以‘唐试问’的身份娶她,为娘就在这里替你唐叔回绝你。”
意味很明显了,若序生是以陈国夫人之子娶温婉,碧染不会说什么,但若是以侍御史唐介之子的名义娶一介风尘女子,势必会给唐介带来麻烦,所以碧染一百个不同意。
“哦。”序生已经明白过来,“怎么好怎么来吧……”
此事貌似谈成,却在此时出现了反对的声音:“我不同意。”
顿时,家里其他成员人的注意力全部转向反对之人—宛宛。
宛宛反对的理由如下:“若你作为‘柳序生’娶她,我便以柳序生的妹妹柳宛宛的名义反对。若你作为‘唐试问’娶她,我便以唐试问的妹妹唐思柳的立场对抗!总而言之,我绝不容忍一个风尘女当我的嫂子!”
序生微微颦眉,试图辩解:“温婉她……”
“她什么?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不都是卖的吗?本姑娘从小在碧云天混大,卖笑逢迎往人身上贴的清倌还见得少了?”在十一岁被接回唐家之前,宛宛一直住在杭州,而养她的荷姿又是杭州碧云天的管事。风月场,风流事,从小到大她什么没见过?
“温婉她只是……”
宛宛又一次打断他:“管她清倌红倌,客人给钱让她卖个笑,不一样卖了吗?你可以忍受,我可受不了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嫂子曾以那种身份卖笑,然后又用那种几钱银子就能卖出去的笑对着我!”
“够了!”序生一拍桌站了起来,“一个姑娘家,开口闭口都是卖笑卖笑的。十四岁了,你该有点大小姐的涵养了!”
顿时,整桌人都愣呆呆地看着他。序生脾气自小就好,不管对着长辈,还是弟妹们,总是笑容满面的,好像谁也无法惹怒他。尤其是宛宛,不管怎么捉弄他,欺负他,将他弄得狼狈至极,他至多哭笑不得,却从不生她气。
然而今天,他为了维护一个他想娶之人,对一直疼爱的妹妹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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