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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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子回到南屋,翠莲已经睡了。他依旧喝酒啃骨头。翠莲在珍子推门的那一刻,一时睡意全消。她屏住呼吸,听到珍子吱吱的喝酒声和牙齿与骨头干燥的摩擦声。这些日子,珍子一直像鬼魂一样,在她睡下后冒出来,在黑暗中喝酒啃骨头,那种又吃又喝的讨厌声音能钻进她的灵魂。每当这个时候翠莲就会怒不可遏地大幅度地翻身,故意把翻身的声音极度夸大来表示反抗。她问自己,“我生气了吗?他喝他的酒,自己睡自己的觉,干吗要生气?”直到后来她守了寡,想起来都莫名其妙。
珍子把最后一滴酒灌进咽喉,照样砰的一声把空酒瓶摔在地上。他每天夜里不是摔碗就是摔酒坛子来解恨,摔完之后,趴在距离翠莲较远的炕梢上脱衣睡觉。不过有一点挺让翠莲感动的,她每夜都要起来上茅房小解,院内黑咕隆咚,她出去,珍子也出去,他站在当院中等待着她。翠莲明白,他是怕她一个人出去害怕,可每次珍子喝完酒摔酒瓶的巨大响声,都让她从头皮凉到脚后跟。这个男人是不能再要了,命好的话,再找一个瞎子、瘸子、穷光蛋也比跟了他强。翠莲想开了,全身像掉下二十斤泥巴,轻松了许多。这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趴在大锅沿子上炒菜,炒着炒着,锅里的菜就变成了臭虫,这些臭虫长着无数的腿,像蜈蚣一样顺着铲子爬到她的手背上,咬她的手背,有的还猖狂地爬到她的胳膊上,吓得她大哭起来,边哭边用铲子往死拍,虫子太多了,前赴后继一批接着一批向她爬来,她慌乱地抓住一条软腻的虫子用劲一捏,虫子的黑血溅了她一脸,臭烘烘的,恶心死了。她扔下铲子边哭边跑,铺天盖地的虫子追了出来。正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被珍子叫醒了。珍子爬起身,点着油灯,翠莲看到他胸脯上密匝匝的胸毛。
珍子问:“你怎么了?睡觉也哭。”
翠莲赌气:“不怎么,我这个人就这么点出息,扫帚星都爱睡觉哭。”
珍子不说话了,撩开席子,拿了一张纸条卷了一根拇指粗的旱烟,从煤油灯上点着,嘭嘭地抽了起来。翠莲正要吹灯睡觉,珍子缓缓地吐了一口浓烟:“其实今天晚上大大为你争当家人也不容易,我的心里也挺想让你当的,好好干,别愧对了大大对你的心意。”
翠莲冷笑一声:“嗨--既然不容易,谁想当给谁,我不稀罕。”珍子瞪了她一眼,再没别的话说了,吹灯睡觉。
早晨,翠莲起来,看到珍子已经不在了,她洗了脸,把拜堂时穿的红衣裳拿出来穿上,然后梳头,她特意又梳了两条辫子。美莲送进一碗稀粥、两块油炸馒头片还有一碟子咸菜。
翠莲和美莲说:“你和大大说一声,我走了,嫁过来我一直还没回去呢。”
美莲说:“你不早说,大哥打早套了骡马翻地去了,要不明天让他和你一起过去?”
翠莲摇头:“不用了,好妹妹,我走了你好好照顾大大和妹妹,别太累了,这个家的女人你最吃苦。”
“那我现在让二哥给你备一条毛驴,你骑驴去吧。”
美莲走后,翠莲坐在桌前吃起了早饭。她吃得很认真,可谓细嚼慢咽,但她发现嚼是嚼了可怎么也咽不下去,嗓子里就像卡上什么东西堵得难受。草率地吃了一口饭后,她开始打扫屋子。她先扫墙壁再扫地,打扫完了,把腰间的钥匙取下来放到炕边的席子底下。
珠子愣头愣脑地走进来问:“大嫂要回娘家了?毛驴备好了,我逮了最善良的黑驴,保证一路都听你的话。”
美莲也进来问:“大嫂,你什么时候回来?最晚明天好吗?”
翠莲向他两人摆了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眼泪水盈盈。她把从娘家带来所有的小东西都放在包袱里,提着包袱出了二门。见大门内的石桩子上拴着一匹黑色的毛驴,毛驴背上的鞍子已经备好,鞍子上还铺了一块鲜艳的红绸褥子。珠子跑过去解开缰绳,递到翠莲手中。
二婶娘和三婶娘也跑出来送别。二婶娘一看翠莲穿着一身红衣裳,就惊惊怪怪地叫嚷起来:“吆--你婆婆刚下葬,你就穿红衣裳了?这还得了,最少也得等三年以后再穿。”翠莲没听她的话,可以说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牵着毛驴出了大门。二婶娘和三婶娘窃窃私语:“瞧她那个狂样儿,还不理人,当了掌柜就兴头起来了,宁可悔了做,不可做了悔,以后谁高谁低还不见得呢。”
翠莲牵着毛驴穿过大街,她感觉双腿像棍子一样僵直,这街道也变得狭长了,总也走不完。街上的人们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个牵驴的红衣女子。忽然,一个女人说,“这是顾家的新媳妇,我和她在顾家厨房里做过饭。”接着,身后便是窃窃讨论声。好容易才出了镇子,她找了块石头,站在上面,然后爬上毛驴背。一阵风仰面吹来,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这个寒噤打出了她两眼的泪水。她不由地回头看了看,顾家土黄的高院墙如山一样立在水泉镇的中央,她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高大的黄土院墙,那高大的黄土院墙不仅是顾家的标志,而且也很实用,生活在黄土院墙内的女人是很安逸的,最起码不受风吹雨打。
珍子翻地回来,把马和骡子卸下来,拴到圈里喂了草料。然后,站在二门口拍打着满身的黄土。一群鸡咕咕地叫着,在他身边觅食。珍子大声吆喝美莲,美莲从正屋出来,手里拿着鞋帮子做针线。
“今天你喂鸡了没有?娘不在了,你该想的都得想到。”
美莲叫:“二哥,抓两把篦谷子出来喂鸡。”
珠子从正屋里出来,跑到东厢房的窗户下,从一个泥瓮中抓了两把篦谷子,用他的粗嗓子难听地叫唤着鸡,鸡群欢天喜地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他把篦谷子纷纷扬扬地撒开,鸡群立时拥挤成了个旋涡。
珍子看着鸡群对美莲念叨:“好几只鸡都红脸了,说不定腊月的时候能下几个腊八蛋。”说完就去推南屋的门。
美莲着急地拉住珍子:“大哥,大嫂去娘家了,我去给你烧水,你洗洗头吧。”
珍子一愣,缓了一下问美莲:“谁让她去的?是大大吗?”
美莲摇头:“大大从早晨就和二大到南庄要木工帐去了,他也不知道。”
珍子气愤地说:“什么玩意儿,说走就抬腿走了,走了今后就别回来了。”
“你这个人就是霸道,我们总不能不让人家回娘家吧,就是买个使唤丫头也有告假的时候。”美莲一脸不赞同。
珍子很生气地推开南屋的门,进去以后发现这屋里超常的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柜子擦得尘纤不染。珍子觉得这是一个恶兆,女人往往在诀别的时候,才会这么认真地打扫自己住过的房屋。珍子横躺在炕上,掀开席子拿卷烟纸的时候,看到翠莲留下的钥匙。珍子懵了,尽管他恨这个女人,可现在她不声不响地走了,他心里是空捞捞的难受。正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院子里的母鸡发出呱天呱地大叫的声音,他还以为珠子在撵鸡玩。他爬起来刚要出去喝骂珠子,二美莲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大哥,你快去看看,二娘和三娘杀鸡呢。”
珍子皱眉:“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杀鸡做甚,平日里细米白面的吃腻了,想起鸡肉好吃了。”珍子开门出院,只见二婶娘手里提着菜刀,三婶娘双手攥着鸡的两只翅膀,那只将要被杀的母鸡没命地嚎叫着,凄凉万分。“干吗要杀鸡,是不是来戚人了?”珍子问。
二婶娘说:“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媳妇今天走的时候穿了一身红衣裳,你娘刚下葬,还没过七,多不吉利,杀只鸡,去去邪气。”
美莲反驳:“你只管杀鸡,与我大嫂穿红衣裳有什么关系,刚才三娘家的文子弟弟和我说,今天二娘到街上去,听人们传言说喝了生鸡血就能让老女人变年轻,于是二娘和三娘就在西厢房商议着杀鸡喝血。”
珍子苦笑了一下:“完了,完了,这个院子里的女人都成精了。”
二婶娘见美莲揭穿了她,便恼羞成怒,破口谩骂起美莲来:“你这个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就想杀鸡玩玩,你还怎么了?你娘刚死,你就管起事来了?真是什么鸡下什么蛋,什么娘生什么女,一色货。”
珍子本来是要走开的,一听这话,马上气劲上来,脸上的肌肉嘣嘣直跳,他走到二婶娘的面前咬着牙关:“你给我听着,你可以骂任何人,但是不能说我娘半个不字,小心我揍死你。”
二婶娘一下愣了神,等珍子扭头进了家,才大声嚷着:“你想揍人,你长了几个脑袋?你二大没舍得动过我一根手指头呢。”
一旁的三婶娘提醒她:“算了,你杀你的鸡,少说些吹牛的话吧,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二哥没打你?你挨了打就忘了,别人都记着呢。”二婶娘由于气愤,杀鸡的时候用的力气特别大,手起刀落,鸡头扑棱棱掉在一边,她仿佛砍的不是鸡头而是珍子的头。三婶娘端着一个大碗专心接血,无头鸡颤抖着身躯,淌出了最后一腔热血,完了,一滴也流不出来了,三婶娘和二婶娘欣喜若狂端着温热的鸡血进屋了。
美莲气得边哭边收拾残局,二美莲高兴地和美莲说:“姐姐,咱们今天晚上是不是就能吃煮鸡肉了?我就爱吃鸡屁股,可肥呢。”
亭铛和亭锝晚上才回来,兄弟两人帐没讨回倒是累了个半死。亭铛进了家,屁股还没坐热,美莲进来就把翠莲回娘家和两个婶娘杀鸡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别的事情倒是稀松,这翠莲穿着红衣裳回娘家的事,听得他心都碎了。媳妇拿了一个大包袱,说明该拿走的都拿走了,最主要的是还穿了一身红,这超常的举动分明表示她和这个家没关系了。
他问美莲翠莲临走还说啥话了,美莲说:“她让我日后别太劳累了,多照顾大大和妹妹。”亭铛听了,热泪横流,看来这个翠莲早就做好一去不回头的打算了。他让美莲把珍子叫来。
美莲推开南屋的门,只见屋里黑洞洞一片,只有炕上躺着的珍子嘴里叼着的烟头一闪一闪。
“大哥,大大叫你过正屋去。”
珍子坐起来边用火镰点灯边问美莲:“大大和二大回来了?”
“哦,刚进门。”
珍子披了外衣,趿拉着鞋来到正屋。亭铛见珍子进来,劈头就问:“翠莲是不是把钥匙也带走了?”珍子点头。亭铛彻底蔫了,他皱着眉头狠狠地说,“你干吗让她走呀?”
“我去翻地了,不在家,她得空就走了。”
“明天你给我把她领回来,不管她家提出什么条件,都答应了,只要人回来就行。”亭铛生气地说。
“算了,我也考虑过了,该走的想留是留不住的,何况她是一个命硬的女人。”
“糊涂的东西,什么命软命硬,如果她再不回来,这掌柜就落到别人手里了,你二婶娘和你三婶娘是什么人?是专管生事作耗的货,她们当了掌柜,咱几辈人精心积攒下来的家业就一败涂地了。”
珍子不屑:“让美莲当也一样,我总看着翠莲不是个善茬子。”
“美莲都十四岁了,过个一头半年就得嫁人了,就算翠莲不是个善茬子,可用她来对付西厢房的你俩婶娘也绰绰有余。”
“我总觉得翠莲回来不回来都是一样的。”珍子软了下来。
亭锝摇头:“那可不一样,你我珠子都得下地干活,美莲和二美莲都是小孩,人家撺掇好,这家里什么不是人家的,听大大的话,明天哪怕跪地磕头,也把翠莲请回来。”
珍子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没碰过她,虽然拜了堂,可毕竟没入过洞房,她也不算我的女人,走与在都和我没关系。”
“你为什么不碰她?这种事难道还得老子亲手教你吗?如果那几夜,你要了她,她想走也走不了,谁再敢要她,可现在人家是黄花大姑娘,家境又好,想找什么人都可以。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的弟弟妹妹们,明天无论如何你也得去。”亭铛下了死令。
第二天,珍子背了几包点心,骑马到了翠莲娘家。在门外叫了半天,人家连门都不给开,他等了一顿饭的工夫,仍然不见有人开门,又提着点心牵着马回来了。亭铛一整天都站在大门外,望穿秋水盼望着翠莲回来,二婶娘如一只警觉的老猫,她似乎预料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幸灾乐祸地问:“大哥,你在门外等谁呀?翠莲是不是还没回来?”
亭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没等谁,只是想在门外站一会。”
天色已近傍晚,一个身穿皮袄的老男人漠然矗立,望着通红的晚霞和归巢的乌鸦,深深地感到景色的苍凉和内心的凄楚。伴着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珍子耷拉着蔫头牵着马回来了。亭铛一眼瞅见马背上空荡荡的,心凉了半截。父子俩进了家,珍子长吁短叹一番。
“真他娘是一家子牲口,我在街里等了半天,连门也不给开。”
亭铛一听这话就更着急了,他想解铃还需系铃人,翠莲是亭锦女人保的媒,现在还得亭锦女人出面才好。
第二天上午,美莲来到三婶娘的房中,三婶娘不在,文子和几个小孩趴在桌子上写毛笔字。美莲出来又到了二婶娘的屋子里,只见二婶娘和三婶娘妯娌俩玩骨牌呢。美莲站在她们身边,等着一把牌出完后,对三婶娘说:“我先替三娘玩着,我大大叫三娘过去,有事和您说。”
二婶娘呼啦一推牌:“不玩了,他三娘人家叫你呢,你还不快过去。”
三婶娘问美莲:“就叫我一个人吗?你不知道叫我有什么事?”
“你问她,她能说吗?能有什么事,肯定是为了昨天咱俩杀鸡的事。”二婶娘不满道。
美莲说:“可能不是,不过您过去就知道了。”
三婶娘随着美莲来到正屋,只见亭铛独自坐在炕上悠闲地喝着茶,看样子不像是查问杀鸡的事。
“大哥,您叫我做甚呢?”
亭铛冲她呵呵地笑了笑说:“你坐,你先坐下。”三婶娘从来没见过她的大伯子对她这么客气过,便拿捏着坐到地下的椅子上。亭铛说,“这个家数你最能干,最会说话了,家里外面什么事没有你办不成的。”听到亭铛夸自己,三婶娘一下就明白了,他把她叫过来不是为了夸她,是为了让她到外面办事。
“大哥你也别胡夸我,我这个人最明白自己是吃几颗麦子面长大的人,有什么事,你就直说。”
亭铛仍旧哈哈一笑,还是拐了个小弯子:“美莲,给你三娘沏壶上等的茉莉花茶,你三娘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喝茶的习惯。”待美莲沏茶去了,亭铛才说:“他三娘,翠莲走了,可能是嫌咱家这几天没对待好她。”
三婶娘不乐意道:“怎么没待好?一进门子就当家,还叫没待好?我嫁过十多年了,从来也不敢有过当家的念头。”
“别说那么多话了,还得麻烦你去一趟,她毕竟是咱家的一口人,总是住娘家,让外人听见也笑话。”
三婶娘假意推却:“翠莲要是铁了心不回来,我就没办法了。”
亭铛陪着笑脸:“大哥相信你有这个能耐,明天就去吧,不管要什么条件都应下来,这事过后改天去看看文子他姥姥,我们办完喜事还剩下一些酒肉,晚上人静了,让珠子给你送过去,你也别声张,这个家是只能做不能说,大哥也不容易,以后还得靠你多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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