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称帝后，尽管战争如火如荼，他仍关注到奴婢问题。35年二月诏令说：“天地之性人为贵。其杀奴婢，不得减罪。”请注意：刘秀看奴婢问题的角度与众不同，出发点是人性。天地之间万物生灵，得天地之气成形，禀天地之道成性，其中以人最为尊贵。“天地之性人为贵”这话不是刘秀发明的，出自《孝经》。《孝经》据传为孔子所作，一般认为成书于秦汉之际，但秦始皇、刘彻们绝不会认同这样的话，刘邦、刘询们也忽略了，只有刘秀拿出来加以强调。有了这话，才能理解刘秀为什么没趁人之危灭匈奴、追击赤眉军时拒绝决黄河大堤、女子犯罪可以让她回家出钱雇人入山伐木抵罪等一系列仁政。他还有一句话当作为名言流传千古：“每发一兵，头须为白。”刘秀也是造反起家的，一将成名万骨枯，但他本质上并不好战，与其他帝王不同。

　　现在，刘秀要求尊重奴婢的“人权”！他当政期间，先后十来次专门下诏，一再强调恢复他们的平民身份。如26年五月诏“民有嫁妻卖子欲归父母者，恣听之。敢拘执，论如律”；30年十一月诏“王莽时吏人没入为奴婢不应旧法者，皆免为庶人”；35年二月诏杀奴婢者不得减罪，同年十月废除“奴婢射伤人要处死示众”的法律；次年三月诏陇、蜀民被掠为奴婢者，一律免为庶人；38年十二月诏益州、凉州被掠为奴婢者，一切免为庶人，卖者无还值。

　　43年六月69岁的董宣做洛阳县令时，湖阳公主的家奴杀人，躲在公主家里不肯出门。董宣无奈，只好布置监视。有一天，报告说公主带那家奴出门，董宣立即赶往，在夏门亭（洛阳12城门之一）拦住公主的车，拉下那家奴，当场正法。公主认为当面杀她仆人是欺负她，于是向刘秀告状。刘秀一听她哭诉也生气，把董宣叫来，要打死他。董宣说：“如果放纵杀人，怎么治理国家？不用你打，我自己死吧！”说着用头撞柱子。刘秀连忙叫人拦住，改而让他给公主磕头道歉。董宣说杀那恶奴没错，偏不肯磕头。刘秀命人按住他的头往下磕，可他双手撑地，挺起脖子，死不肯磕。公主在一旁火上浇油说：“小弟当年也曾匿藏案犯，让官吏不敢进门。如今贵为天子，你怎么没威风了？”刘秀一边喝令董宣快走，一边笑笑安慰老姐说：“天子与白衣不同啊！天子怎么还能像白衣那么干呢！”最后，刘秀反而奖励董宣30万钱。这案例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家奴问题，即主子对有的家奴过宠，让他们为非作歹，也让社会深受其害。

　　2．土地兼并问题

　　土地兼并问题更为突出，更为要命，更为迫切。早就有董仲舒指出“除井田，民得买卖，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因此倡导抑制兼并。刘彻忙于征战，没将这问题摆上议事日程。师丹的改革建议很具体，声势很大，但没有真正推行。王莽高度重视，他的措施是以“王田”恢复远古的井田制，刻舟求剑，即使辅以严刑峻法，也执行不下去，三年后不得不撤销。

　　刘秀在镇压农民起义和平息武装割据势力之后，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经济方面。发现垦田亩数与人口数对不上号，39年六月在全国轰轰烈烈开展“度田”运动，主要内容一是丈量土地，二是清查户口。丈量土地的目的是了解豪强地主私有土地到底多少。检核户口既在于从地主手中清查隐匿户口，以扩大税源、役源，也在于限制豪强地主控制依附农民的数量，进而加强对土地与劳力的控制，增加政府租税与赋役收入。

　　由于州郡官吏多为豪强地主，不愿如实丈量土地与呈报户口。特别是河南、南阳地区那些“近臣”和“帝亲”，抵触情绪更大，如前文所述戴涉案。再举一例：39年十一月查出大司徒欧阳歙在汝南郡任内，测量田亩作弊，贪污千余万钱，刘秀指示予以严惩。欧阳歙的学生礼震才17岁，自己绑了进京上书说：“欧阳歙老师学为儒宗，没想到会遭牢狱之灾。歙门单子幼，未能传学，身死后将为废绝。因此，乞求皇上能让我以身代命！”奏书还没到，欧阳歙已死狱中。说明这场运动是动真格的，对权贵阶层形成震慑。

　　传统观点认为刘秀度田运动失败，近来不断有学者对这一观点提出质疑，如袁延胜认为：“事实上，光武帝严厉打击‘度田’不实的官员，平息了由此引起的叛乱，使‘度田’取得了成功。”具体有以下两大明显成果：

　　一是户口增加。公元2年全国民户223.36万，人口5959.49万，为西汉时最多。经过社会动乱，人口大为减少。经刘秀统治30余年，户数和口数均增长近一倍，其中部分就是度田的直接效果。

　　二是豪强地主有所收敛，官吏不敢继续扩大私有土地。如南阳新野人邓禹，在刘秀创立帝业中功劳很大，但他“常欲远名势”，还严格教育子孙“不修产业”。又如南阳湖阳樊宏是刘秀的舅舅，屡立战功，被封为寿张侯，但他为人谦柔，常要求子女说：“富贵盈溢，未有能终者。吾非不喜荣势也，天道恶满而好谦，前世贵戚皆明戒也。保身全己，岂不乐哉！”

　　专家学者统计，当时全国每个农业劳动力每年生产谷物平均1000公斤左右，每人年平均占有粮食约320公斤，每人年平均口粮约243公斤，亩产一般在50~100公斤之间，最高可达250~350公斤。从此之后直到近代，历代农业社会生产率一直在这个水平线上下徘徊。那时全国人口也回升到5000多万，这是个缩小了大约20%的官方人口统计数字。中国历史上总人口，从汉至明始终在5000~6000万左右。

　　现代对刘秀评价很高。秦汉史学家黄留珠说：“在中国的历代帝王中，汉光武帝刘秀是唯一一个同时拥有‘中兴之君’与‘定鼎帝王’两项头衔的皇帝。刘秀的‘中兴’，是重建了一个新的王朝，只不过这个新的王朝仍然沿用了‘汉’的称谓罢了。”著名学者南怀瑾说：“在中国两千年左右的历史上，比较值得称道，能够做到齐家治国的榜样，大概算来，只有东汉中兴之主的光武帝刘秀一人。”

　　【去脉：最佳过渡】

　　57年二月刘秀去世，太子刘庄继位，继续一个盛世——“明章之治”。

　　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结果。“成康之治”之后到下一个盛世，熬了上千年。在那典型的乱世，你方唱罢我登场，江山不停地易手，没话说。可是“文景之治”之后，在自家人手上也误几十年。“光武中兴”之后紧接又一个盛世，不能不说刘秀传得好，刘庄接得妙。

　　刘秀的后宫相对平静，但也不能说一帆风顺。刘秀是帝王中难得的一个浪漫者，并以喜剧而终，则绝无仅有。早年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大学生，但这不妨碍他有一两个远大理想。跟我们现代大学生一下课喜欢谈论美女一样，他当年也有个梦中情人，她还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阴丽华。在京城读书有个好处是盛大场景见得多。他印象最深的是执金吾出行的场面。“执金吾”位同九卿，京师北军统帅，大体相当于现代首都军区司令。出行之时，执金吾缇骑200人，持戟520人，舆服导从，花光满路，百官当中执金吾走在最前头，最醒目，最风光，让年轻的刘秀两眼一亮，感到一种强大的震撼。于是，他感慨而出一句千古名言：“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刘秀可不是说着玩。当他看准乱世当出英雄时，毅然起义。他的事业并不顺，特别是在兄长刘■被杀的时候，他面临着同样的危险。所幸他以“柔道”之术躲过一劫，但被解除兵权，封一个“武信侯”空头衔。既然事业困顿，那就先忙爱情吧！23年六月，刘秀在宛城（今河南南阳）迎娶他仰慕多年的美人阴丽华，人生两大目标实现一半。

　　三个月后，刘玄派刘秀去收复河北。当时河北山头林立，而刘秀没一兵一卒，怎么办？他注意到真定府刘扬拥兵十万，实力最强，但政治态度尚在观望，可以利用，便决定搞一次政治婚姻，随即派人去游说。那时候刘秀虽然没什么权势，但算是个美男子，身高七尺三，有着漂亮的胡须和眉毛，所以联姻之事一拍即合，娶刘扬外甥女郭圣通，还有真定府兵马作嫁妆。第二年五月刘秀与刘扬联手出击邯郸，经过一番鏊战，打败百万河北农民军，将其中大部收编自己麾下。于是才有25年六月距娶阴丽华整整两年之后的称帝，他人生另一大目标终于也实现——远远超过执金吾！

　　可以说，没有郭圣通就没有他刘秀称帝的可能！阴丽华很有自知自明。当刘秀考虑立她为皇后的时候，她“自陈不足以当大位”。于是，郭圣通被册封为皇后，其子刘疆为太子。

　　然而，刘秀对阴丽华毕竟有着由衷的感情。33年颍川、河东两郡发生叛乱，阴丽华的母亲和弟弟被害。为此，刘秀非常伤心。为安慰阴丽华，刘秀下诏说：

　　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幸得安全，俱脱虎口。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朕嘉其义让，许封诸弟。未及爵士，而遭患逢祸，母子同命，愍伤于怀。

　　帝王诏书一向冠冕堂皇，凛凛然然，刘秀这诏却儿女情长，充满自责。兴犹未尽，刘秀还引用几句《诗经》中的诗：

　　将恐将惧，惟予与女。

　　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这诗写女子忧怨：回想那些艰苦岁月，只有我与你相爱。如今日子安稳快乐，你却狠心将我抛弃。堂堂的诏书竟然引用这种怨妇诗，可谓空前绝后！千年之后，南宋文学家洪迈还专门写《诏令不可轻出》一文，认为“人君一话一言不宜轻发，况于诏令形播告者哉”，分析说：“盖九年之诏既行，主意移夺，已见之矣。郭后岂得安其位乎？”

　　洪迈虽有马后炮之嫌，但分析得没错：刘秀内疚得很，想改立后！37年阴丽华儿子刘阳才10岁，已通读《春秋》等经典。有一天，刘秀抚摸着刘阳的头，叫他“吴季子”，并要他说说对吴季子的看法。吴季子是春秋时吴王梦寿第四个儿子，本来没有资格继承王位，因为父皇希望他即位，他几个哥哥也愿意让，吴季子却数次推辞，最终没有继承。刘秀以吴王梦寿自比，表明他希望刘阳能够继承汉室王位。可是阴丽华坚辞皇后，刘秀担心儿子会学她，所以想试探他的态度。没想到，刘阳批评吴季子“愚戆无比”，这就是说如果父亲让他继承皇位，他一定当仁不让！

　　刘秀没有凭刘阳这点志气就改立太子。39年也即刘阳12岁那年六月，刘秀在全国大规模开展度田运动，各州郡官员进京汇报工作。有天，刘秀看到陈留竹简上写着“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几个字，困惑不解，便问什么意思。陈留说不知道，他是在洛阳大街上捡的。这时，帐幄后面的刘阳插话说：这是郡里官吏教陈留怎么核查土地。刘秀追问：那为什么河南、南阳不能问呢？刘阳说：河南是帝乡，南阳是帝城，这两个地方肯定有问题，所以不能认真核查。刘秀追问一番，果然如此。刘秀对刘阳这皇子不能不高看一眼，而太子刘疆就显得逊色了，换言之皇后失职。这样，刘秀下决心废后。诏书写道：

　　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节，其上皇后玺绶。阴贵人乡里良家，归自微贱。宜奉宗庙，为天下母。

　　这诏写得很清楚，废郭圣通的理由是她“不能抚循它子”，不能“托以幼孤”；改立阴丽华的理由是她能“为天下母”。但这时对于是否改立太子，刘秀仍然没拿定主意。

　　43年正月，新年伊始发生一件麻烦事：巫者单臣等人叛乱，占据原武（今河南原阳）。刘秀派太中大夫臧宫率军镇压，屡屡受挫。到四月刘秀急了，召集大臣问对策。众说纷纭，无非是加大奖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刘阳以东海王的身份参加会议，他却说：“妖巫叛乱，其势不会长久，其中必有后悔想逃跑的人，只是官军围攻太急，不能逃而已。我们只要缓解一下包围，让这些人逃出。他们一出城，只要一个亭长就能够对付！”刘秀采纳这一策略，果然与刘阳预料一样，很快平定。经过这样一次考验，刘秀终于拿定主意，这年六月将刘疆废为庶长子，封东海王，改名强；而刘阳则由庶子变为嫡长子，进而立为皇太子，改名为庄。

　　这一改动影响深远。从此以后，每当有皇帝想在皇后没有明显过错的情况下就废掉她的时候，那些儒家忠臣都不忘以刘秀黜废郭后为反面教材劝谏。然而，请大家别忘了刘秀诏书中的关键词“托以幼孤”。不能“托以幼孤”，刘氏江山无以为继，不是“过”吗？还有什么“过”比这更大？而历史已经证明，阴丽华堪“托以幼孤”！她儿子刘庄（阳）不仅承传汉室，而且承传一个盛世，功莫大焉！阴丽华在位24年，死后被封谥号为“光烈皇后”，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拥有谥号的皇后，实至名归！

　　何况刘秀和阴丽华善待被废的郭圣通及其子女，并没有后宫常见的血泪。从这点也可见，刘秀是全面践行“天地之性人为贵”观念的。

　　如果没有废后，由刘疆顺利接班，接下来虽然不一定是乱世，但也不一定是盛世。当然，我只是说也许！

　　那些腐儒们不想想：如果每一个帝王都能像刘秀这样交班，中国历史哪来那么多乱世？

　　【同期世界一瞥】

　　罗马在公元前27年开始千年帝国，继续对外扩张。43年征服不列颠，皇帝亲自去受降，46年又兼并色雷斯（今巴尔干半岛）。

　　罗马内乱也继续。26年皇帝从罗马城迁居那不勒斯湾的卡普里岛，想图清静，差点被禁卫军长官篡位，但37年还是被新任近卫军长官杀死，其侄继位。41年皇帝又被杀，其叔在禁卫军拥立下继位。54年皇帝又被皇后毒死，尼禄即位，即史上著名的暴君。

　　48年高卢贵族从罗马那里争取到公民权。33年（有的说29年或30年）耶稣因传播新教，被罗马驻犹太行省总督彼拉多钉死在十字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