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科莫•德•莫莱从乔托钟楼顶上的三叶窗里向外张望。他总共爬了四百多级阶梯,已累得气喘吁吁,但他感觉很舒服,他找回了内心的宁静。他擦了擦眼镜上的汗水,一阵轻风沁人心脾。为了不感到眩晕,他不往下看,只遥望屋顶上的瓦片,目光所及之处能一直看到旧宫。此刻,沐浴着阳光的佛罗伦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几声犬吠和人说话的声音。德•莫莱掏出一个黑色的记事本,每星期发生的重要事情他都会记在这个小本上。本里不记太私密的事,也不记过于危险的事,因为怕万一丢了或被人拿走了。本里除了记事,还有一些注解。其中一个注解很奇怪,在每个星期天旁边都有一个数字,从小到大,今天的数字是23503。贾科莫笑了,他想自他的祖辈得到那本书之日起,已经过去了二万三千五百零三个星期了。为了保护好这本书,德•莫莱家族颠沛流离,但一有机会,他们总要回到佛罗伦萨。自1487年后的几个世纪以来,欧米加组织一直都是他们的避风港。佛罗伦萨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位慈祥的母亲,就像……
一只鸽子在屋檐上停了下来,德•莫莱不知道是让它待着,还是要把它给轰走。鸽子的粪便把窗台表面的大理石都腐蚀了。他停了笔,笑了笑,想起这几百年来,鸽子飞来飞去,不知飞过了多少代,德•莫莱家族也不知历经了多少代,曾有多少德•莫莱传人与多少鸽子在这里相遇,想到这里他决定不把鸽子撵走。他不知道一只鸽子能活多久,但他知道自费鲁齐奥以来,他是德•莫莱家族守护这本书的第二十二代传人。他本想成为守护此书的最后一代传人,但时机还不成熟,正如过去的几个世纪一样,时机一直尚未成熟。文艺复兴时期时机未到,是因为意大利与欧洲最有权势的家族陷入常年的冲突与内战。本来启蒙时代是个好时候,但恰恰在那个时期,意大利境内各公国间战火连绵。刚过去的几年更不合时宜,一战结束了,但战争并没有教会人们对战乱的恐惧,反而播下了更危险和疯狂的种子。
最让他感到害怕的是,和西班牙一样,在意大利出现的对最高领袖的个人崇拜已渗透到人们的意识中,尽管目前看还仅限于阅兵与集会等表面现象上。而在德国则已形成一种新的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希特勒本人已不是最高神职人员,俨然被神化。如果现在将此书公布于天下,其后果与当初写此书的目的将完全背道而驰,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在他之后,还会有多少代的守护人,还会有多少代的德•莫莱传人会担当起守护此书的重任呢?乔万尼,再过不久将更名为德•莫莱,他原名是沃尔佩。乔万尼将接过自己手中的接力棒,但总有一天他也会离去。也许,要等到新的千年了……
钟声响起,预示着再过一刻钟午后弥撒就要开始了。鸽子飞走了,德•莫莱盘算着最好要在主教堂广场人满为患之前离开。他看了看大钟,时间是四点四十五分。乔万尼应该已经到了罗马的旅馆了。他很高兴,他总算找到了一位买家,愿意出一千五百里拉去买一本拉丁文与德文字典,尽管这字典还是十七世纪的。乔万尼越来越能够独当一面了,这是个好事,因为再过不了几年,他就得担起新的责任了,而这个责任比经营书店要重大得多。
***
德国驻罗马使馆位于沃尔康斯基别墅公园内,公园内随处可见身着灰色制服的德意志国防军的官员以及身着黑色制服的党卫军官员。而四外转悠、身着便衣的全部是秘密警察,即所谓的“盖世太保”。乔万尼•沃尔佩远远就认出了这个别墅,如以前一样,它被几十面巨大的带有法西斯标志的红旗装点着。
他走到铁栅栏前,呈上他的身份证件。身穿黑色制服、胳膊上戴着红色袖章的警察不无傲慢地上下打量他。乔万尼感到自己被冒犯了,他毫无畏惧地瞪着那个警察。乔万尼佩戴着参观者的肩章,径直朝主路上走去,这条主路一直通向宏伟的华盖式入口,入口由四根白色大理石柱组成。大楼位于两层平台之上,走到这里,乔万尼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朝见罗马皇帝的野蛮族人。刚跨过大门口,使馆的一位工作人员指挥他立刻走过去,显然外门口的警察已通报了他的来访。他被领进一个宽敞的起居室里落了座,起居室的家具都是十七世纪末意大利风格的。他正仔细端详着一个柜子,这时,他感觉身后有人走了过来。他转过身来,看见身材魁梧的冯•马肯森大使向他走了过来。大使面带微笑,双手握拳。
“沃尔佩先生,很荣幸见到您。您一路上可好?”
“很好,大使阁下。”
“那就好,我看见您正在欣赏我刚买的那个古董柜子。”
“是的,它可真漂亮。”
“您很懂行,沃尔佩先生。它是你们意大利著名的工匠大师朱塞佩•马乔里尼的作品。它可是绝无仅有的,上面还署了大师的名字。”
“真是恭喜您了,大使阁下。”乔万尼恭敬地说。
“谢谢。请您跟我来,我们去书房谈。”
刚走进书房,乔万尼就紧张起来,一扇大窗户前早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等着。他在那里漫不经心地抽烟,见到大使,他立即跺了跺脚后跟。尽管他身着便装,但仅从这一动作便知他是个军人。
“沃尔佩先生,我向您介绍祖杰先生。从现在起他就是我们的联系人。您不要被他的年纪迷惑了,这个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在柏林可是德高望重,就像我一样。”大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祖杰掐灭了烟头,伸出右手,将左手藏在身后。乔万尼知道,自恺撒大帝被刺杀时起,这个手势就意味着一手表示忠诚,另一手暗藏杀机,他立刻感到很不舒服。而且他看到祖杰的头发油光粉亮地向后梳着,这种发型让人一见就顿生厌恶,在当时却相当流行。
“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大使阁下?”乔万尼点了一支烟问道。
“当然可以,我的好朋友。”大使将身子靠在金色的大沙发上,两手叉在胸前。
“那我就直入主题。只是现在我的老师对我还不是完全信任,但我知道那本书在哪,或者说我知道怎样才能得到它。因为我知道万一他死了,我该如何行动。”
冯•马肯森大使与祖杰先生对视了一下。
“但是,我想,”乔万尼继续说,“这只不过是几个月时间的事了。德•莫莱对意大利的政治形势越来越担心,他越来越需要倚重于我。犹太人的问题……”
“德•莫莱是犹太人?”祖杰打断他。
“不,他是意大利人,祖上是法国人。”
“可惜。”祖杰笑着说。
“问题是,”大使起身说,“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了。沃尔佩先生,您看,我们在罗马,在你们美丽的意大利,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被你们这温暖的气候给软化了。而柏林的形势截然不同,在那里人们不知道‘平静’和‘等待’是什么意思。我跟您实话实说,我们党卫军的全国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本人对您非常感兴趣。可以说,您在他的心里已占有一席之地。像所有伟大的军官一样,他具备许多美德,可缺少一点耐心。自从他得知有那本书,就一直要得到它,他向我们要,您明白吗?”
乔万尼很紧张,但他尽量不表现出来。在这场游戏中,他想扮演一个平等的角色,因为这也是唯一一个不被灭掉的方法了。
“您要知道,”大使接着说,“海因里希•希姆莱坚信,甚至比我们的元首希特勒更加坚信,我们德意志帝国担负着伟大使命。他认为一直以来都有预言提及这一崇高目标,现在需要一些证据来证明这一点。您肯定注意到了就在今年,圣矛,也就是刺过耶稣腹部的那个长矛,已被从维也纳转移到了我们的纽伦堡市。也许您不知道我们差一点就得到了圣杯,我们都知道它现在在西班牙。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信号。而且我还想说,这些实际上是重要的工具,我们的元首必须得到这些工具以实现他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计划,这也是他最终的目标。因此,对这本书以及其中的内容,我们不能再等了。如果这本书传播开来,它将会是一个炸弹,将会彻底清除‘领袖崇拜’的最后障碍,目前还没有人见过这本书。如果这对我们元首是件好事,那么对您也是件好事。明白吗,沃尔佩先生?”
大使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语气十分坚定,并且带着威胁的口吻。乔万尼定了定神,掐灭了手中的烟,尽管它才刚燃到一半。
“就是说,德•莫莱死得越早越好?”
“是,”大使张开臂膀微笑着说,“越早越好。”
“我知道了,”乔万尼冷冷地说,“但我不想……”
“不用您动手。”祖杰打断他,并且非常不友好地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乔万尼厌恶地看着祖杰的手,这只手上满是褐红色的印记,就像鱼鳞一样。
“不用您动手,”祖杰继续说,“您是个学者。这些事还是交由我们来办吧。我们会通知您时间,以及需要您怎么做。”
“你们如何动手我不感兴趣,但您要记住,如果让人看出我的老师不是自然死亡,那么这本书还会被封存二十年。”乔万尼挣脱自己的胳膊,“我只要求我们之间的约定要兑现。”
“您放心,”大使说,“希姆莱先生已经就付款之事作过指示。实话实说,他有点惊讶,也有点生气,因为您要的是美金而不是马克,您太高估美国了。一切都会照规矩办:只要德•莫莱一死,您把那本书交给我们,您在瑞士的账户上将至少进账二十万美金。我只希望这本书能值这个大价钱,不然的话,沃尔佩先生,您一个子儿都别想得到。”
“肯定值,甚至比二十万美金还多,我想。”
“您准备拿这些钱做什么?”
“不好意思,我拿了钱后就去美国,所以我要的是美金。”
“很好,沃尔佩先生,您想去哪就去哪。但您要记住如果希姆莱先生不高兴,就算您改名换姓,哪怕是易容,我们也会找到您。在那个资本主义国家我们也有很多朋友的。”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您这么着急吗?”祖杰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不,只是我看阁下们挺着急。”乔万尼盯着祖杰的眼睛说。
“很快。”大使向他伸出手,意思是谈话已经结束了。
乔万尼打开自己的包,从中掏出红色封皮的书,四周还镶着金边。他把书放到了桌上,大使怔了一下,立刻又摸了摸额头笑了起来。
“这上面还有历代亲王的徽章。”大使摸着扉页说道。
接着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了乔万尼。乔万尼将它塞到上衣里面的口袋里。
“您不数数吗?”大使问,“一千五百里拉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不用了,”乔万尼严肃地说,“我相信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