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皮科•米兰多拉伯爵一边抚摸着一摞书的书脊，一边若有所思。艾乌卡留斯将这些书小心翼翼地放到箱子里。

　　乔万尼拿起一本翻看起来，扉页上写有这样的话：

　　乔万尼•皮科•米兰多拉

　　900个论题

　　须公开讨论，否则不得发表

　　他又翻开书页，书页印的哥特字体，但是字母的拐角处更加柔和，有点近似僧侣抄经时所用的圆体字，更便于阅读。

　　“真漂亮，艾乌卡留斯，我想我们俩都应该为此感到骄傲。”

　　“形式不重要，正如柏拉图所说，它不过是内容的影子。”

　　“你读了吗？”

　　“没有，阁下。我必须作出一个选择，要么去印，要么去读。我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您更希望我把它印出来。如果您同意，我以后会拜读的，我对这本书很感兴趣。”

　　“非常感谢。”乔万尼说，“我希望再版时你把你名字中间的‘阿里亚斯’去掉，加上它对你不好。”

　　“先生，只有当驴子能飞起来、月亮比太阳更热的时候，我才敢把它去掉啊。您知道，那个‘阿里亚斯’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盾牌，它可以隐藏，同时也可以保护我的出身。”

　　“你知道我是遵守教会礼仪的，艾乌卡留斯。”

　　“我也是，阁下。”他立即答道。

　　“当然，在基督上帝面前，我比你的功劳要小得多。”皮科轻轻地一笑。

　　艾乌卡留斯疑惑地看着他。

　　“没错，”乔万尼继续说，“在上帝的眼里，与我相比，你有一个更大的优点。”

　　“我不明白，愿闻其详。”

　　“你与上帝一样，都是犹太人，因此你更光荣。”

　　“啊呀，伯爵，您是在拿我开玩笑吧！我与将他送上十字架的人一样都是犹太人，而不是他的兄弟。在这个世界上，我为自己的罪恶而服刑，每天我都听弥撒，捐善款。”

　　“我知道，不过你要记住耶稣是犹太人。他以犹太人的身份生存、问道和布道，又以犹太人的身份而死。是保罗给世人刻画了一个不同于其本真面目的耶稣形象。他是因为政治原因才这样做的，我的朋友。”

　　“伯爵，您别说了，我宁愿不听这些。您说这样的话，又怎能称自己是基督徒呢？”

　　“我是基督徒，因为‘基督’这个词非常奇妙。”

　　“我不明白，也许我不想弄明白。”

　　“艾乌卡留斯啊，不要在真相面前蒙住自己的眼睛。你当然知道保罗是罗马公民，而犹太人对罗马人来说曾是个危险。犹太人中最危险的人物就是拿撒勒的耶稣。作为罗马的官员，保罗的任务就是将耶稣与犹太人划清界限，他也是这么做的。你知道保罗被犹太人的首领指控为巫师，是罗马人救了他吗？你知道他曾为残暴的尼禄皇帝辩护，说他是君权神授吗？”

　　“但他是教会的圣人和殉道者。”艾乌卡留斯坚定地说。

　　“哪个教会？他是烈士？谁说的？关于他的殉道迷雾重重，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殉道。你记住，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哪里殉道的，是如何殉道的，他是不是真的殉道了。他很可能是消失了，后来又在罗马帝国某个遥远的地方以罗马公民的身份出现了。而那时他已经老了，只能浑噩地了却余生了。”

　　“够了，伯爵，求求您别说了，您越说越像异端了。”

　　皮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异端，多少可怕的罪恶就是在异端的名义下被制造了出来。你很清楚‘异端’这个词的本义是选择，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不想吓唬你，相信我，我们拥有同一个神，这一点将很快得到承认。”

　　“您在您的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艾乌卡留斯再也掩饰不住他的焦虑。

　　“你别担心，书里的内容与我刚才说的完全没有关系。那些都是很朴实的、符合你所理解的基督信仰论题。将来全世界学者会对此进行讨论，而且会认可文中的观点……”

　　“什么讨论？您想将这些书怎样？我以为……”

　　“坐下来，艾乌卡留斯。我跟你说说在此书公布之前我有怎样的计划，这本来也应该让你知道。”

　　艾乌卡留斯坐在他的面前，越听越害怕，越听越焦虑。

　　“教皇对您的计划还一无所知！”他打断乔万尼，“您应该早向他汇报的！天啊，这本书连教皇的许可都没有啊！老实说，伯爵，要是早知道是这种情况，我绝不会答应印它。”

　　“你怕什么，艾乌卡留斯？我的论题一点也不违背你所称的上帝的愿望，它恰恰证实了上帝的存在，尽管他不是多少世纪以来由于我们无知而一直信仰的那个上帝。讨论并不是为了谩骂，而是为了迎合他的愿望，那就是将世上所有的人统一起来，让他们能够亲如兄弟，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

　　艾乌卡留斯迅速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这个动作对犹太人来说刚开始很难接受，但时间长了便习惯了。艾乌卡留斯看着乔万尼的眼睛，他的眼里透露出真诚的光芒，他正在讲述着世界上最危险、最可怕的事情。也许是他出身显贵，可以让他凌驾于法律之上；也许是他年少狂妄，只有摆脱一切知识的束缚，他才敢讲出这样的话。他看上去十分温和，有时候甚至有着女性的优雅，他那金色的头发一直披到肩膀，但他的话语却像划过长空的闪电。

　　“我才疏学浅，跟您讨论不了这些问题，我也不敢给您什么建议，只求您听我的祈求，您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我的好朋友。”

　　乔万尼•皮科站了起来，将手搭在艾乌卡留斯的肩膀上。艾乌卡留斯拿过来一个包，从中取出三本手稿。

　　“我要求的那三本用皮线装订的书你弄好了吗？”乔万尼彬彬有礼地问。

　　“是的，伯爵，这三本是我亲自制作的，您看看喜不喜欢。”

　　皮科仔细地端详起这几本精致的书来。它们采用意大利式装订，红色的皮线又大又亮；书脊上有六条装订线，使书更加牢固，而且可以承受镶嵌在两边的铁锁的重量；开锁的钥匙本身就是杰作，钥匙环的两面分别有α和β两个符号，钥匙柄上还印着图案。没有钥匙，想打开书是不可能的。所有制作完全符合要求，书还留着专门的空隙，用于塞入手稿。

　　“你干得太漂亮了！艾乌卡留斯，我永远感谢你。”

　　乔万尼命人将书装进箱子，抬上马车，将手稿塞到那三本红皮线书里。那一刻，艾乌卡留斯惊讶地注意到，手稿的书页是粘在一起的。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他见到的听到的已经够多了。马车压在石子路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他看着乔万尼渐行渐远，心里松了口气。回印厂之前，他看见不远处有一群孩子正在玩骰子游戏。他停下来，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过了一会儿，他用铁链将大门拴好，焦虑又上了心头。

　　***

　　一个孩子迅速地拿起骰子，在同伴的吵嚷中将它们放进挂在脖子上的布口袋里。一个小矮人想拽他的衣服，他掏出一把匕首，并威胁要向他脸上刺去。小矮人见状，撒开他那天生的短腿就跑开了。刚跑几米，又过来一个小孩朝他扔了个土块，砸到小矮人的肩膀上，便立刻与其他人四散跑去。小矮人刚才用假骰子骗了孩子，不过赢来的钱只够买几杯酒喝，可他觉得那个晚上并没有白忙活。他曾跟在那位先生的身后，本来想打劫他。他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则不会深夜去犹太人开的印刷厂。他要是跟踪对了人，就能敲诈他几个铜板，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还能得几个银币。那比他在杂技团里给罗马的西班牙贵族表演杂耍挣的月钱还要多。对一个矮子来说，他还能奢望什么呢？他快速地朝万神庙的方向走去，绕过万神庙，到了圣玛利亚教堂，这里是道明会修士的据点。门口的守卫认出了他，轻蔑地一笑。

　　“华尼托？这么晚了你还在街上干吗？你还没把那些妓女们搞完呢？”

　　“没呢，还差你妈！”

　　守卫朝他一脚踢去，可小矮人动作更快，躲过了这一脚，不过却摔在了地上。

　　“住手，拉蒙，”另一个卫兵说，“华尼托这么晚来肯定有原因。”

　　“我要见德扎主教，”小矮人从地上爬起来，“有急事。”

　　“上来，华尼托，他屋里的灯还亮着，他在祈祷。”

　　小矮人费力地爬上楼梯，楼上是德扎神父的书房。从厚重的大门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他敲了敲门，在屋外候着。华尼托急得都没有俯身亲吻主教的戒指。

　　“您怎么样，主教大人？”

　　“很好，我终于可以回我的祖国西班牙了。”

　　华尼托皱了皱那浓黑的眉毛，这可不是个好消息。除了偶尔的偷鸡摸狗外，德扎主教是他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他定期向主教汇报他在贵族家中和罗马教堂里的所见所闻，他怀疑透露的这些情报会一直传到波吉亚枢机主教的耳中，他是德扎主教的后台。

　　“你打断了我的玫瑰经，”主教继续说，“希望你有个好理由。”

　　华尼托详细地讲述他晚上看到的一切，还故意添油加醋一番。德扎主教并没太重视他的话，但当听到其中涉及犹太人的时候，他立刻警觉起来，他之前接到命令，在犹太人问题上一定不能放松。德扎主教给了华尼托不少酬劳，又给他赐福，并和他永别。华尼托朝着鲜花广场的方向走去，他要去那里找几个妓女玩玩。德扎主教叫醒他的秘书，命令他要如何如何。

　　***

　　艾乌卡留斯将最后两个工人遣回家，关上了店门。他躺到了床上，这时他听见几声重重的敲门声。他跑下楼去，开了门，不停地向来人点头致礼。他乞求着，哭着，并借口说自己身体一直不好，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服从，答应天亮后会去圣彼得教堂，等着随侍主教的问话。来人是教皇身边的侍从，告诉他要带上证据，以证明他是无辜还是有罪，这就好像要死刑犯临刑时别忘了带上绞绳一样。他回到床上安慰妻子几句，当他听到妻子睡沉了，又起身来到印厂。

　　从一堆纸的下方他拿出一本书。通常他总会这样做，印完书后给自己留一本。一方面是为自己的成果自豪，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谨慎，因为以前发生过印完书不给钱的情况。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当他捧着书的时候，双手情不自禁地抖了起来。疯狂的伯爵呀，他竟然想在未经教皇授权的情况下，在罗马组织一次神学大会！这是连查士丁尼皇帝都不敢做的事啊！这些书在传播之前，罗马肯定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们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他艾乌卡留斯，犹太印书商。

　　他已经想象到了，他们会关掉他的印厂，将他打入圣天使古堡里的监狱，对他用尽各种酷刑，指控他各种罪名。他将按照他们的要求招出一切罪状：他曾向十字架啐唾沫，曾在复活节期间杀害无辜的孩子。总之，他的下场将会跟他的哥哥一样，甚至更惨，也许他还会被活活烧死，或是被活埋进土坑里，死无葬身之地。

　　可怜的艾乌卡留斯啊，他将失去一切，他的老婆孩子将被驱除，被活活饿死。他们不会留下他的任何东西：没有烧掉的东西也会被没收。

　　“为什么，伯爵？为什么我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因为我很尊敬您吗？因为我是个能干的出版商吗？主啊，你把我抛弃了，我是罪有应得啊，因为我先背叛了您。请原谅我！请您救救您可怜的仆人吧！伯爵，您这么了解主，请替我向他说点好话吧！”

　　他泪如泉涌，渐渐地，愤怒取代了绝望。他拿着书，使劲地扔到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接着他又捡起来，打开炉门，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红色的火焰。把它烧了也于事无补，也许会更糟。他脸上的泪干了，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处境将会如何。他觉得自己像犹大，注定要背叛耶稣，只有这样耶稣才能被钉上十字架，才能永垂不朽。他祝愿皮科伯爵与耶稣有着相同的命运。此时，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格中射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