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你看了《意大利日报》吗?”贾科莫•德•莫莱问。
“没呢,我没时间。”
“真不可思议,至少我没想到会这么夸张。听着啊,‘意大利人民绝大部分都是雅利安人的后代,它的文明也是雅利安文明。’这里还有,‘意大利人公开宣布自己是纳粹分子的时候到了。意大利当局目前的一切行动都是建立在纳粹基础上的。’真恶心,‘纳粹’在这里竟然是个褒义词。等等,还没完,‘犹太人是意大利境内唯一没有融入主流的人,因为他们是由非欧洲纳粹人构成,与意大利人是完全不同的。’你明白吗?”
“文章署了谁的名字?”
“不是文章,是一个宣言,没有署名,写的是‘法西斯研究学者及教授’,这倒让我觉得是出自墨索里尼之手。”
“老实说,我很高兴自己不是犹太人。”
“但我却不!”德•莫莱大声说,“我真希望自己是犹太人!我为自己是意大利人而羞耻!我得给《意大利日报》写一封信,请他们发表!”
贾科莫•德•莫莱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又高又瘦,留着寸头,头发已开始变得灰白。小小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在这样一个铁棍横行的时代,他看上去似乎很柔弱。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干瘦的身体里却藏着个魔鬼。他不怒则已,一旦少有地发起怒来,或是危难当头的时候,他似乎具备无穷无尽的力量和非比寻常的灵活性,尽管他已经四十四岁了。年轻的时候,在斯德哥尔摩奥运会上他曾是击剑队的候补队员,他亲眼见证了他的朋友内多•纳迪夺得个人花剑冠军。
贾科莫更喜欢长剑,这份喜好是融入到血液里的,他的教练如是说,尽管他认为长剑是野蛮的技艺,与花剑完全不同,这种技艺要求钢铁般的意志和敏锐的观察力,唯有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贾科莫从未放弃过训练。
“我要是你,我就不这么做。你会在众人面前落下口实,就像你常说的那样,我们要想得远一点,而且这些迟早会过去。”乔万尼笑着。
“不错,我知道。”德•莫莱说,“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知道这样做没什么用。不过你看着吧,这才刚刚开始。幸好我们不在德国,尽管意大利在不断地效仿它。对了,昨天和领事先生的见面怎么样?”
“沃尔夫先生很客气,他很喜欢我拿去的书,尤其是马努齐奥版的珍本《寻爱绮梦》。”
“这个版本十分珍贵,他买值了。”
“现在找到一个愿意花二万五千里拉买一本书的人也不容易。”
“不错,不过那本书可不止这个价钱。”
德•莫莱准备出门,在烈日炎炎的时候离开凉爽的书店他有点不情愿。书店厚厚的墙壁让店内一年四季都保持着恒温,不仅有利于珍本书籍和手稿的保存,还吸引着许多顾客来来往往。一年四季,书店都是防寒避暑的好地方。
刚一出门,德•莫莱就被卷入潮湿闷热的气流中。头上的白草帽替他遮挡了阳光。路上他看见两个法西斯士兵头戴帽子,身穿衬衫,下身穿着灰色长裤,裤腿被塞进高高的靴子之中。尽管他们的脸上是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但他肯定他们要比他难受得多,他们肯定会羡慕他这一身白色尼龙套装的清凉打扮。
乔治格菲利学院的例会已经开始了,他迟到了。最近几年来,会议挪到德普尔齐大楼中举行。尽管离终点也就几百米了,他还是加快了步伐。这些年来,他常常想着乔万尼,想着他们一起度过的岁月。早些年,德•莫莱将乔万尼从孤儿院里接出来,送他去利沃尔诺的耶稣会士学校读书。他天资聪颖,以满分的成绩从高中毕业后,德•莫莱又托人帮他注册了巴黎索邦大学,在那里乔万尼也以优异的成绩从意大利古典文学系毕业。
他对乔万尼十分满意,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目前还没有对他完全信任。他们在一起工作已经十年了,他还是不能完全走进乔万尼的心里,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穿不透的屏障。也许是乔万尼天生内向,或者是他小时候在孤儿院受了不少苦。不管怎样,那些年德•莫莱一直悉心指导他,让他参与到许多秘密中来。当然,最重要的秘密除外。对于那些最重要的秘密,他感觉让乔万尼参与的时机还不成熟,不过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他坚信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另一方面他无儿无女,再过不久他就会收养乔万尼。不过乔万尼对此还不知情,他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他,连同那个最重要的秘密。也许就在年内,因为乔万尼也开始有点不安分起来,就像一只小马知道自己被养起来就是为了让它赛跑,它已经嗅到了跑道与竞争的味道。
乔万尼•沃尔佩独自待在书店里。等最后一拨客人离去后,他关上了钱箱和大门。在镜子前他停了下来,看着镜子里那张无名的脸,这张脸也对自己那鲜红色的头发感到十分好奇。接着,他走到电话边请总机给他转接一个罗马的号码,话费由对方支付:“要快!对方接受了吗?很好,请转接吧。”
“是冯•马肯森大使吗?”
“是的,沃尔佩先生吗?”
“您好吗?”
“很好,我可以说意大利语。”
“非常感谢。我可以说了吗?”
“当然可以,”德国大使用带着口音的意大利语说道,“这条线路很安全。”
***
乔治格菲利学院每周例会仅限于少数学者参加。这是两百多年来形成的传统,在会上,他们不讨论如何去除橄榄树上的虫子,或是菲律宾的桑树是否比中国的桑树更好种植,也不讨论近海地区牧人的骑马水平。他们的聚会很特别,“乔治”的词源是希腊语,意思是“地上的种植者”,但在这里却有一个引申含义。
他们在秘密会议中自由地讨论宗教、哲学、科学和政治,没有任何禁忌。谁想进入这个圈子,必须表现出自己有非凡的才能,要有和平、自由、正义和博爱的信仰。申请人须获得所有成员的同意,并且每位成员还要写一份简短报告来阐述自己为什么同意,而且要承担所有相关责任。接着,申请人将一级一级地被通知,只有在确定申请人确有兴趣加入该组织时,他们才会向他解释该组织的宗旨是什么。在所有程序结束后,他才会被介绍给组织里的每个人。
因为这样一种入会方式,很多人认为自己参与了秘密的共济会组织,但大多数人对此并不失望。此外,还有一个更高层次的会员组织,他们人数更少,以德•莫莱为中心,目的便是保护德•莫莱。几个世纪以来,这个组织的名字一直都叫欧米加。
德•莫莱拿着《意大利日报》想和大家讨论一下那篇关于种族的谬论。他认为知识分子和学者应该做点什么,让这些谬论“刹刹车”,因为法西斯正加紧散布这些荒谬的说法。类似的事例很多,尽管其中一些也没什么坏处,如坚决要求将cocktail称为coccotello,将yogurt称为mezzorado,将jazz称为giazzo,将partner称为membro,尤其最后一个例子让人忍俊不禁。还有一件更大的蠢事是“狼之子”组织的成立。参加这个组织的都是六七岁的孩子,也就是后来的“青年先锋队员”组织。他一直想知道,那些法西斯头目们是否想过,从词源角度上讲,“狼之子”是“杂种”的意思,因为妓女最初的时候被称为“母狼”,在古罗马时期,她们向牧羊人和农民出卖肉体。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虽然也都有一定的意义。关于种族的谬论明显是德国炮制并传过来的,这些才是真正危险的东西,具有破坏力。德•莫莱很清楚自己不能过分暴露。如果他成为目标,那么他肩负的使命将面临危险。五百年都过去了,在他身上绝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首先要考虑的就是书,他是此书最后的守护人。他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它。书就是他的命,正如他之前的德•莫莱家族所有传人一样。德•莫莱今后的传人也要这样继续下去,直到秘密大白于天下为止。五百年来,这个秘密得益于家族的保护,并且代代相传,他是最后的守护人。下一任将是乔万尼,只要一办完收养手续,他改姓德•莫莱,他的使命就会开始。等到有一天时机成熟,这本书被公布于众,任何人,不论其宗教信仰、性别、社会地位、政治立场如何,都能够了解它、阅读它,这样一来,皮科伯爵的梦想就终于能实现了。
几年以前,法西斯曾提出自己的社会理想和民族社会理论,其真面目还未完全暴露,那时候看起来时机已近乎成熟。德•莫莱很希望他能够将自己和子孙后代从这个重任中解脱出来。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尽管世界刚刚经历了大战的恐怖,但好像又被新的黑暗势力所吞噬。他必须小心,而且要有耐心,保管好书,好让它逃脱邪恶的魔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