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辞职来旅行,小印和小巴显得非常吃惊,“你找好下一份工作了吗?”他们看起来很为我担心。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还没有”,他俩对视一眼,目光闪烁,欲言又止,大概心里都觉得我很不靠谱吧。
不过在心底我是很坦然的—我已经准备好用我最真实的那一面去迎接旅途了。作为“旅人”的人格,与“白领”或“ibanker”相比,自然可以添上几分柔软(也许很多人会解读为“不靠谱”)。在我伦敦的办公室里,如果你大谈“感受”或“内心”之类的东西,肯定会招来奇怪的目光。然而对于旅人来说,天性中有一点不过分的敏感或疯狂是完全正常的—你甚至还
可以说你热爱诗歌呢!
小印和小巴的言谈举止都令我觉得熟悉和亲切,因为实在像极了我以前的那些同事们。我丝毫不怀疑他们日后也会成为最典型的那类投资银行家,他们有点自我和傲慢,即使来到墨西哥,也压根不打算学西班牙语;他们对古迹和文化毫无兴趣,只打算在墨西哥城待上一天,就直奔海边喝酒享乐晒太阳;关于墨西哥,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里的啤酒多少钱一瓶?”……
我和铭基的兴趣与他们简直南辕北辙,奇妙的是我却一点也不讨厌这两个年轻人,也许是因为“同上贼船”的惺惺相惜,也许是因为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那股盲目的热情,也许只是因为年纪越大人变得越宽容……我甚至希望他们能够真心热爱这一行,希望他们对经济和金融的兴趣不会被扼杀在日复一日繁重而单调的工作里;又或者是真心喜欢钱,非常非常非常地喜欢钱,这样才会比较快乐吧。
我们边吃边聊,不知不觉日头都快升到中天了。不知小印和小巴究竟对我们产生了何等样的兴趣,告别前他们仍有点意犹未尽,询问了我们的房间号后非常热情地表示“晚上我们来敲你们的门,大家喝着酒接着聊吧”。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当我们结束一天的游览,怀着愉悦的心情走回旅店时,噩梦发生了。由于旅店工作人员的低级错误—他们以为我们应该今天早上退房,可其实应该是明天—我们的背包和留在房间里零零碎碎的各种东西被他们统统踢出房间,装进两个巨大的垃圾袋,暂时存放在前台。更糟糕的是,由于是周末,这天晚上房间全部客满,连一张多余的床位都没有,我们瞬间变得无家可归。而且旅舍工作人员一开始还企图不承认自己的错误,直到我们将收据摔到他面前。
可是事已至此,就算吵架也没用。好在工作人员最后还是帮我们在另一家青年旅舍找到床位,我们只好又背着大包吭哧吭哧地穿过几个街区来到新的旅舍。这个地方灯光昏暗,气氛诡异,可是仍然挤满了人。在前台登记的时候,旁边吧台的酒保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你们安顿好以后过来我这儿,有好东西给你们。”
什么嘛?!我们心情不好,当下也懒得搭理他。上楼找到房间,心情顿时更糟了。这个房间里有十张床却没有一扇窗,压抑得像个监狱。吊扇就在日光灯下面哗啦啦地疯狂旋转,转得满屋子电光幻影,明明灭灭得令人头昏。房间里实在没法待,我们放下包就出去了。经过吧台的时候,那个酒保又叫住了我,“你们俩,”他打着手势,“过来嘛!”
我打量一下他。此人身材瘦小,眼睛却亮得出奇,看上去像个邪恶的儿童,不长不短的黑色头发好似要遮盖什么伤疤似地全部梳到一边。
他拿出一瓶tequila(墨西哥的特产龙舌兰酒),用shot杯(烈酒杯)盛了满满的两杯,又找出两片柠檬放在吧台上,然后向我们勾勾手指。
我笑了,把手伸给他。
他把盐巴倒在我手背的虎口处。我舔一口盐,接着将一杯tequila一饮而尽,再咬了一口柠檬。凶烈而辛辣的味道溢满口腔,柠檬的酸味却中和了那一点苦涩。
“请你们的。”酒保牵牵嘴角,脸上却还是那副看似邪恶的表情。
那团火焰从喉咙一直燃烧到胸口,我和铭基相视而笑,适才的坏心情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旅途才刚刚开始,毋庸置疑,前方还会有无数的意外等待着我们。可我已经不再为此困扰了—有时候,意外也是旅行的魅力之一嘛。
墨西哥的大理
你爱一个地方是因为它的风景还是它的人民?我想我大概是爱后者更多。来到瓦哈卡之后,我发觉这里的人们简直比墨西哥城更加热情友善。在街头小摊吃东西,已经坐下来的食客却忽然站起来,坚持要把位子让给我们坐;Zocalo(佐卡拉)广场上,成群结队的女学生们羞涩而友好地向我们打招呼;去看ElTule(一棵有1500年历史的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树)的时候,因为没有直达车,本来应该是乘公共汽车在某一站下车,再步行几百米去一个出租车的拼车点,没想到公共汽车司机知道以后,居然越过车站,直接把我们送到了一辆出租车的前面(他还打着手势让那辆出租车停下来);出租车上已经有三位乘客,可是出租车司机居然也让我们上了车。虽然挤得要命,好在这样一来车费也更便宜。那个出租车司机和我们也很有缘分,当我们看完大树打算回城,居然又上了同一辆车!他很担心我们找不到公车站,于是至少向我们重复了六遍具体的路线。直到我们下了车,还能看到他一边驶过一边不停地朝我们招手……
旅途中最令我感动的就是这些人性之美,温柔宽厚,没有心机也不求回报,甚至让我们这些来自所谓花花世界的人有些无所适从。
我们在瓦哈卡待了三天半,说实话真是有点多了,因为如果不去山村徒步的话,附近可看的景点并没有那么多。可是瓦哈卡这个小城和这里的人们又是如此可爱,简直让人舍不得离开。这里堪称墨西哥的大理,虽然没有大理那么山明水秀,然而无论是面积大小、街道分布,还是那种轻松的氛围都很相似。瓦哈卡城以旅游业为主,街上有很多吸引游客的餐厅、咖啡店和酒吧,推销手工艺品的小贩也络绎不绝,奇怪的是整体的商业气氛却并不浓厚,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商业场所对自己的传统文化仍然有一份坚持,并不轻易为迎合外国游客而把自己搞得不伦不类。
更令人赞叹的是他们的艺术品位。虽然瓦哈卡州即便在墨西哥也算是非常穷困的地方,可是这里漆成明艳色彩的房屋外表简朴内里却别有洞天;这里的酒吧、餐厅和小店大多极有格调、品位不俗;这里有很多精致的小小美术馆,里面的雕塑和画作惊人的前卫和富有生命力。学校也很重视培养学生的审美情趣,常有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参观美术馆……每次看到街上衣着朴素眼神明亮的当地人,我就会从心里生出对他们的爱和敬重。我爱他们淡雅的风度,也敬重他们在物资缺乏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对美的追求和丰富的灵魂。
因为城市不大,我们每天都在相同的几条街道上走来走去,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看到当地人的各种生活,感觉自己也成了他们的一分子,和这个小城休戚相关。卖手工艺品和刺青的街头浪人每次老远见到我就会用力挥手打招呼,露出大大的笑容,却并不向我推销他的东西,而是街坊邻居日常见面般的亲切;我们也知道了什么时候在哪一间酒吧有半价的啤酒可以享用,推门进去,半个城的人们都聚集在那里;圣多明各教堂忽然来了一个庞大的摄制组拍摄墨西哥旅游宣传片,路人们都好奇地站在一边观望一对欧洲人模样的俊男美女演员(也可能是被拉来当演员的游客)在一家精美的小店里“表演”吃晚餐,我正对铭基说:“其实他们也可以找我们来演嘛!虽然没有那一对那么美,至少我们是不一样的亚洲面孔啊……”忽然摄制组的工作人员就朝我们走来,热情地邀请我们当演员,第二天跟他们的车去普埃布拉继续拍片!可惜我们两天前才从普埃布拉来到瓦哈卡,而且已经买了第二天的车票去别的地方……当时我们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拒绝这大好机会,此后每每想起都后悔得捶胸顿足。
每天下午五六点,圣多明各教堂前会有一位金发白皮肤的女士走过,她穿着好似没有式样却又熨帖无比的连衣裙,肩上背一只大大的篮子,明眸皓齿,美得像是从波提切利的画中走出来。她或许不是我们所见过长得最美丽的女性,却无疑是最梦幻的。梦幻女士既不像当地人也不像游客,似乎只是为了满足人们最美好的梦境而存在,让人想起四月的风,成熟的柠檬,散发着清香的羊齿植物。她出现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和色彩统统消失了,世上唯一的光柱温柔地投射在她身上,街上的人们甚至忘了呼吸。我和铭基连举起相机的动作都无法完成,只能呆呆望着这一滴五月清晨的朝露,一直到她转过街角,世界才又恢复运作,铭基恍然若失:“仙女……仙女走了吗?”我四周打量一下,“仙女走了,但是玛丽莲.梦露来了……”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位身穿艳粉色花朵紧身连衣裙露出大半个胸部脚踩九寸高跟
鞋的性感女士正款摆腰肢翩翩走来,巨大的反差惊得他浑身一哆嗦。
这段时间是中美洲的雨季,瓦哈卡连续几天每到晚上就暴雨倾盆。“暴雨”二字其实完全不足以形容它的气势,那也许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疯狂的雨,电闪雷鸣,雨水夹着冰雹一起噼里啪啦往下落,街道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变成了一条河,街上的垃圾和饮料瓶就顺着河水往下游流去。我们旅舍天井的周围明明有屋檐却仍抵不住雨水的侵袭,原本在屋檐下看书上网自得其乐的众人只好扔下手里的事情,逃到电视机前一起看了部无厘头的美国僵尸电影。
第二天经过Zocalo广场时,见到一棵大树竟然被前夜的雷雨击倒在地,连根都被拔了出来,旁边有很多工程车和工作人员在忙个不停。我们以为他们在锯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很痛心。可是过了一天再经过的时候,没想到他们竟然把树重新立了起来—原来他们是在尽力挽救这棵树!这样一来我们却更觉得痛心了,因为对比之下南京的梧桐树是多么可怜可悲,有时我真希望我们还有冯玉祥将军那样爱树如命的人物—“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
去当地图书馆的时候遇见一位对我们很有些好奇的工作人员,我们用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和他交流了一阵。听说我们是中国人,他一脸的茫然和困惑。他说:“我无法想象……瓦哈卡和中国……中国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其实我完全明白他的心情,曾几何时,“墨西哥”三个字对我来说也只意味着巨大的仙人掌和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大叔又问我们的旅行计划,我们告诉他将用半年的时间从墨西哥一路南下,争取把拉丁美洲走一遍。大叔惊叹一声后又感慨道:“那需要很多钱吧?”我们解释说我们的预算其实也很有限,所以住的是便宜的青年旅舍,而且有时一天只吃两顿饭,其中还有一顿是旅舍的免费早餐,如果吃三顿也尽量找最便宜的街头小摊……
可我还是觉得很惭愧。大叔告诉我们他一天要打两份工来维持生计,我们这样的长途旅行对他来说一定是极其奢侈和难以理解的,所以我总是提醒自己要珍惜这奢侈的自由和在路上的日子。目前因为是“旅行蜜月期”,即使生活俭省也觉得非常幸福。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当“旅行倦怠期”到来时,我会时时想起瓦哈卡图书馆里大叔困惑的目光,告诉自己是多么幸运,也提醒自己不要辜负自己的本心。
青柠檬之恋
吃得便宜并不代表吃得不好。墨西哥也许是中美洲拥有最多美食的国家,而且并不像人们想象的只有玉米卷饼而已。我们在瓦哈卡的食品市场里已经尝到了好吃的鸡腿汤饭、蔬菜猪骨汤和玉米粉蒸肉,来到圣克里斯托瓦尔后又在一家朴实的小店里享用了美味无比的牛肚汤以及各种本地泡菜。不过,虽然我们并没有十分想念亚洲的食物,然而在圣克里斯托瓦尔的一条小街上看到“Thaicomida”(泰餐)的招牌时,大脑还处在震惊的状态,双脚却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入了店里。
我们的吃惊不是没有道理的。自从离开了墨西哥城,一路的亚洲餐馆实在寥寥无几,街上连亚洲面孔都很少见,更别提偏门的泰国菜了。这家泰国餐厅小得只能放进五张小桌,连同那个半开放式的厨房,一共也只有大约二十平方米。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国际couple”—斯文腼腆的墨西哥男生和笑容甜美的泰国女生。墨西哥男主人只负责递菜单端盘子,泰国女主人才是真正的大厨。所有的食物都由能干的她一人烹饪,只见她忙碌地穿梭于灶台和案板之间,一张清秀的脸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
店很小,菜单更堪称“简朴”—根据当天市场上所能买到的新鲜食材,每天只有三种菜式可供选择。先到先得,卖完即止。尽管如此,烹饪手法却一点也不马虎。泰国女生一定是个偏执的完美主义者,她压根不准备任何“半成品”,每一道菜都从头开始细细做来,连酱汁调料都一滴一滴地添加,脸上全神贯注,像在制作精美的艺术品。好处是做出来的菜肴真是鲜美无比,坏处是“慢工出细活”,点完菜后要等上至少半个小时才能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