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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墨西哥城重口味
  拉丁美洲的关键词除了“魔幻”和“美丽”之外,还有“危险”。听说过许多游客的惊险遭遇,我和铭基自下飞机起便保持着高度警惕。刚刚走上墨西哥城街头的时候,我俩肩并着肩,双手紧紧按住斜挎的随身小包,警觉的目光来回扫射。天气那么热,神经一绷紧更是汗出如雨。
  然而街上却看不见想象中的毒贩和黑帮,反而是一片热热闹闹安居乐业的景象。一开始我们保持着如临大敌的姿势流着汗走了半个小时,最后彻底放弃了,开始轻松散漫地走街串巷,勇敢地操练我们蹩脚的西班牙语。
  短短几天我已经爱上了墨西哥城的人们,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他们恐怕再合适不过。墨西哥人非常礼貌友善—在街头小摊吃东西,摊主会心血来潮地送给我们饮料喝;在某家店买不到想要的东西,店主会指引我们去别家店买,而且一连几家都是如此,可是又有别于我们在中东、北非和印度常常遭遇的那种别有目的的热情。也许因为墨西哥城是个大城市,人们见多识广,所以虽然街上鲜有亚洲面孔,可我们两个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感觉有指指点点和好奇的目光。墨西哥人身上有种自尊和坦荡,我们几乎没有遇见任何漫天要价、痛宰游客的事情。
  即便在拥挤嘈杂的地铁里,人们也会注意保持身体和目光的距离。车厢内有很多流动小贩走来走去,叫卖各种东西—矿泉水、口香糖、零食、化妆品、圆珠笔、唱片CD……令我惊讶的是其中不乏盲人,他们一般由另一个人引导着,一边叫卖,一边慢慢摸索着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没有纠缠,没有强买强卖,没有过长的停留,人们只是各行其是,各得其所。车厢内时常有虔诚的天主教徒大声诵读《圣经》,其他乘客也只是礼貌地沉默着,并不露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我想所谓文明,有时正体现在对自己和他人的尊重,就这一点来说,墨西哥城人们的教养实在令人敬佩。
  在墨西哥城你永远不会饿死。这里的食物辛辣而美味,滚烫却爽口,就像这个国家一样。无论你是否喜欢墨西哥菜浓重的口味,你都不得不承认这里有着全世界最有活力的街头美食。城里每走几步就有一个小摊,售卖各种便宜美味的食物。我在伦敦上班时每周就至少要吃一次墨西哥卷饼当作午餐,来到墨西哥后自然少不了去尝尝真正的原汁原味。记得三毛在《万水千山走遍》里把墨西哥最典型的街头美食tacos(玉米面卷)形容为“好吃的小抹布”,当时就令我神往不已,没想到多年后自己也来到这里,天天吃上几个小抹布。
  墨西哥人不但在食物上是重口味,在文化和传统上亦是如此。墨西哥城的人类学博物馆里展出的一些东西如果放在欧洲,很可能会被观众投诉说太过恶心和令人不适。在国家宫殿里,12位独立战争英雄的遗骨就放在半开的盒子里大剌剌地展现在所有来访者面前。墨西哥人对于死亡有他们独特的态度,没有沉重,没有伤感,而是嬉笑相对,甚至拿来作为跳舞玩闹的借口。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墨西哥著名 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话来说,“对于纽约、巴黎或是伦敦人来说,‘死亡’是他们永远不会提起的,因为这个词会灼伤他们的嘴唇。然而墨西哥人却老把‘死亡’挂在嘴边,他们调侃死亡、与死亡同寝、庆祝死亡。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不可否认,在墨西哥人面对死亡的态度里或许有着与别人一样的恐惧,但是至少墨西哥人从不避讳死亡,他们用耐心、轻蔑和调侃直面死亡。”我甚至觉得死亡于墨西哥人而言意味着一种艺术创造。他们用骷髅来装饰房屋,在亡灵节吃亡灵面包和写着全家人名字的糖制骷髅头,纵情歌舞,他们爱听表现死的快乐的歌曲和笑话……墨西哥最有才华也最命途多舛的女画家弗里达.卡罗也常用画笔表现死亡,对死亡的迷恋是她的创作之源,她的自画像也往往是一副面露讥诮漠视死亡的神情。
  在墨西哥城的“蓝房子”(弗里达出生、生活和去世的地方)和现代美术馆,我们看到很多弗里达的画,令人不安却也美不胜收。除了对自我身份和内心世界的探究以及对社会所怀有的批判意识,弗里达的画还很明显地具有“原生态”的特质。当墨西哥的同行们纷纷对欧洲艺术的最新流派顶礼膜拜时,弗里达却在画作中固守自己民族的血脉。她对印第安人的传统和神话充满兴趣,认为墨西哥有自己的文化传承,不需要来自国外的幻想。在印第安艺术完全不受重视的年代,她和丈夫迭戈.里维拉已经开始收集前西班牙时代的艺术品;在弗里达生活的年代,煤气已经被广泛应用,然而在“蓝房子”的厨房里我们却看到传统墨西哥式的砖灶,餐桌上也尽是土陶烧制而成的炊具餐具……弗里达拒绝承认自己是很多人认为的超现实主义画家,她说自己从不画梦,只画自己的现实,而“在墨西哥,现实和梦想被视作是混杂在一起的,奇迹被认为是日常发生的”。
  这一观点总令我想起作为文学流派的魔幻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发源于拉丁美洲,往往根据印第安人的思想意识,在叙事和描写中插入神奇而怪诞的人物、情节以及各种超自然的现象,借以反映拉丁美洲的现实。据说在印第安人的心目中,客观物质世界与印第安传说中神的世界是相通的,梦幻和现实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因此他们的周围变成一个半梦幻半现实的世界。而在这个意义上,欧洲超现实主义的文学和艺术的确和土著印第安人的思维方式有相通之处,他们的思想方式都是界乎现实与梦幻、现实与想象、现实与虚构之间—这也许就是很多人认为弗里达的画属于超现实主义的原因吧。
  “蓝房子”是我在墨西哥城最喜欢的地方,即使没有它大名鼎鼎的主人,这所色彩浓烈的房子本身也是件艺术品。尽管我们都知道弗里达和丈夫里维拉之间爱恨交织、混乱纠葛的关系,作为夫妇二人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蓝房子”里更多展现的还是他们之间野火般炽烈的爱与崇拜。弗里达逝世后,里维拉说“这是我一生中最悲恸的一天……我真正意识到我一生中最美的部分是对弗里达的爱,但这已经太晚了”。而“蓝房子”墙壁上写着的弗里达的话中也有两句令我感慨良多,一句是“和迭戈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恐怕全世界都在等着听我的哭喊‘这将意味着多少苦难’,可是我不相信河堤会因为河水流去而伤心……”,另一句是“有生之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存在。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四分五裂,而你却把我完完整整地带了回来”。
  唯有变化才是永恒
  站在瓜达卢佩圣母堂前的广场上,导游亚历山大向我们展示了一张几百年前墨西哥城的图片,上面竟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和几个小岛,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现在的墨西哥城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之一,然而其前身特诺奇蒂特兰城却是一座建在湖心小岛上的独立王国,进出需要乘独木舟或越过堤坝。而16世纪西班牙征服者占领特诺奇蒂特兰后,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然锲而不舍地将湖面大部分的区域不断填平,成为今日的墨西哥城。因此如今的墨西哥城绝大部分的市区都是建立在不稳定的回填土之上,不但对于地震之类的天灾特别没有抵抗能力,而且因为近年来地下水的急剧下降(为了满足不断增长的人口的用水需要),这个有2000多万人口居住的城市正面临加速下沉的灾难,在过去100年中已经下沉了9米多!
  亚历山大说:“看到那座黄色穹顶教堂吗?它是斜的,你们看到了吗?还有旁边那个塔……还有右边那座建筑……统统都是斜的,这就是因为这个城市在不断下沉的缘故。你们没发现吗?就连你们住的青年旅舍都是斜的啊……”
  难怪,我一直觉得旅舍的房间和浴室有点不对劲。上次洗完澡出来,差一点就直接一路下坡滑回房间了,我还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曾经是个大湖的墨西哥城正在下沉这件事令我感觉十分奇妙。果然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连世界都在不断改变,何况人呢?旅行总会促使你正视你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记得电影《摩托日记》有句宣传语:“让世界改变你,然后你就能改变这世界。”切.格瓦拉也在日记中说:“当我们离开丘吉卡玛塔时,可以感觉到世界在改变—还是我们变了?……在美洲流浪,为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改变。我已经不再是我,起码不是相同的我。”
  年轻的切.格瓦拉和格兰纳多本来只是怀抱着青春的热情在拉丁美洲的土地上流浪,可是那趟旅行却为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改变。格瓦拉在旅途中被世界所改变,萌发了革命意识,并从此决定去改变这个世界。想到这里,又想到自己之前大言不惭地说要“在旅途中寻找自我”,实在是有些空泛可笑。世界在变化,“自我”也随之改变,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让自己欣然接受世界赋予我的种种变化,从而发掘出自己身上宽广的潜力和可能性吧。
  说起拉丁美洲的变化,最明显的分水岭便是西班牙殖民者对这片土地的征服,墨西哥自然也不例外。几天游览下来,感受最深刻的就是西班牙人对墨西哥的影响—用在旅途上认识的新朋友Nurit和Idor的话来说:“西班牙人真是一群混账东西!”
  在瓜达卢佩圣母堂里,我们看到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据说在1531年12月,一位名叫JuanDiego的印第安人在这一带看到一位身穿镶金蓝斗篷的美女,即是圣母玛利亚。圣母让Diego去带话给教会,说想让人在这里建一座供奉自己的神殿。但主教不相信他的话,Diego于是又跑回去见圣母,让她施展神迹以说服教会。最后圣母不但变出满满一衣襟的玫瑰花给Diego(因为玫瑰不在12月开花,故视为神迹发生的证据),而且她身体的图像还奇迹般地印到了Diego的斗篷上。于是教会最终相信了他的话,礼拜活动从此在这一带盛行起来。
  瓜达卢佩圣母的画像和我们在欧洲看到的相当不同,她身上有很多墨西哥的影子。她是印第安妇女的容貌,有着棕色皮肤;她全身笼罩在太阳的光芒中,而当时的墨西哥人(阿兹特克人)崇拜太阳神;她的斗篷上有星星和几种特殊花朵的装饰,而这些都与阿兹特克人的神话和宗教紧密相连,有着高深的意义,其中一种四瓣的花朵更是墨西哥城的象征;在她的脚下有一弯月亮,而“墨西哥”的原意就是“在月亮湖的中心”;画像最下端的天使有一对鹰的翅膀,而雄鹰在墨西哥人的文化中就象征着这个民族的诞生……因着这些微妙的联系,很多人甚至认为瓜达卢佩圣母其实是阿兹特克人崇拜女神Tonantzin的天主教版本。
  Nurit是以色列人,本来就对天主教不太感冒,听了圣母的传说后更是直拽我的衣角,“你看,我就说西班牙人是老狐狸吧?为了向印第安人输出自己的宗教文化,还特地编出这么个故事……多狡猾啊!”
  虽然有点不恭,可是我想的其实和Nurit一模一样。1521年西班牙征服了墨西哥,可在此后的整整10年间,西班牙传教士在印第安人中并没有形成多大影响,而自从1531年“出现”了瓜达卢佩圣母后,不到7年时间,竟有800万以上的印第安人改信天主教。如今的墨西哥到处都有圣母像,瓜达卢佩圣母被尊为拉丁美洲的天国守护神,美洲的皇后,可见这个故事是多么成功。亚历山大告诉我,就连墨西哥的独立运动时期,因为没有统一正规的旗帜,很多墨西哥民众都用瓜达卢佩圣母像作为独立运动的旗帜……
  我听得张口结舌。望着教堂门口那些一路跪拜的原住民打扮的朝圣者,我觉得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用殖民者施予他们的宗教象征来反抗殖民统治,听起来实在是有点讽刺。可是转念一想,与征服埃及的罗马帝国和伊斯兰大军比起来,西班牙人至少还花了点心思将天主教和阿兹特克的宗教神话融合起来再“推销”给印第安人,罗马人和阿拉伯人可是把古埃及宗教直接打入十八层地狱,使其永不得见天日,也使得古埃及从此灭亡……更何况,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殖民征服是如此的血腥残酷,原住民仍然顽强地通过各种手段保存了他们原始宗教的某些成分,这其实也可算是土著居民的一个微小的胜利。
  这天除了瓜达卢佩圣母堂和特奥蒂瓦坎金字塔之外,我们还去参观了特洛特洛尔科的三文化广场。三种文化的建筑遗产在这里汇合:阿兹特克人的特洛特洛尔科金字塔废墟、17世纪的西班牙圣地亚哥教堂,以及如今的大学文化中心。1521年西班牙人击败了特洛特洛尔科的守卫者,广场上有一段关于这场战斗的铭文:“这既非胜利,也非失败,这只是今天墨西哥混血人种惨痛的开端。”三百年的被殖民史使得墨西哥人成为西班牙人和印第安原住民的混血民族,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便惊讶地注意到街上的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面貌,完全有别于我此前想象中千篇一律的棕色皮肤和宽阔前额。
  西班牙人到来后摧毁了阿兹特克人的金字塔和神庙,并用阿兹特克建筑物的石头在原地建起了圣地亚哥教堂。因为他们意识到这一地点对于当地原住民的重要的宗教意义,希望在同一地点建起的天主教堂也能诱惑他们改变信仰。我看着教堂边发掘出的阿兹特克金字塔废墟,发现一块圆环状的石头不伦不类地矗立在其中的一个金字塔上。“那是什吗?”我好奇地询问亚历山大。“一口井,西班牙人在那里打了一口井……”亚历山大双手一摊,露出无奈的笑容。“混账!”Nurit和Idor异口同声地叫喊起来。
  然而更令人动容的还是三文化广场本身所承载的历史。1968年墨西哥举办奥运会的前夕,学生走上街头公开反对政治腐败和独裁主义。而当时的总统为了向世界展示一种稳定的局面,采用了极其严酷的手段来阻止抗议行为。离奥运会开幕还有一周,学生在三文化广场上举行了和平示威活动,直升机在广场上空盘旋。突然,一架直升机上扔下一颗信号弹,随即枪声大作,几百名学生抗议者被政府军队血腥屠杀。然而屠杀的新闻被封锁了,奥运会却按计划如期举行。
  相隔40年后,墨西哥现代历史上第一位反对党总统下令对此事进行的调查还是无果而终,没有追究,没有赔偿,特洛特洛尔科屠杀仍然是一代墨西哥人痛苦的记忆。只有一座新的特洛特洛尔科大学文化中心在屠杀现场旁边落成,收集电影胶片、报纸文章、照片、海报和访谈录音进行展览,并在楼下立起纪念碑来追忆和见证这场令人心痛的悲剧。
  同伴们都对此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围着亚历山大七嘴八舌,问东问西,只有我和铭基呆坐一旁沉默不语。我之前已经从别的书上看到过对这一事件的报道,可再次听到还是内心震荡,苦涩难言。人类的历史何其相似,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返回旅舍的途中,同行的美国小孩Roy还在兀自对特洛特洛尔科屠杀耿耿于怀,他嘟囔着:“杀完人没几天就开奥运会,这也太过分了……”然而其他人的注意力又很快被别的话题所吸引—中东民主革命,英国王室婚礼,本.拉登的死亡……亚历山大好奇地询问我和铭基英国人对王室的看法,一边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英国人仍然保留王室”,一边又表示自己半夜还特地爬起来看婚礼直播……
  Roy忽然说:“你们有没有发现?最近有很多事情都几乎同时发生了—本.拉登死了,教皇保罗二世被封圣,威廉王子结婚了……太戏剧化了,简直是好莱坞电影嘛—坏人死了,好人去天堂,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大家都笑了起来。果真如此!身处这样一个疯狂、戏剧化、高速运转的世界,以至于我们更热衷于谈论热点新闻,而不是自己的生活;我们更爱好成功和传奇,没有兴趣去了解普通人的愿望和心意;我们忙着追逐最新的 ,根本没有时间去找回被剥夺的记忆。
  第一个意外
  来到墨西哥城的第六天,在旅馆天台吃早饭时遇见两个刚刚入住的男生,一个来自印度,一个来自巴基斯坦(暂且管他们叫小印和小巴吧)。两人都在加州伯克利读MBA,得空飞来墨西哥度个两周的假期。他们是那种常见的亚洲精英的典型—聪明自信,开朗健谈,名校出身,踌躇满志。听到他们说自己两个月后即将开始在投资银行工作,我忍不住在心中轻叹一声“果
  然!”—果然在意料之中。学习好—读名校—学金融—去投行,这几乎变成了一条理所当然的“康庄大道”。
  听说我之前也做投行,小印和小巴立刻对我兴趣倍增。“你读什么学校?在哪家投行?做什么工作?职位是什吗?……”他们不断地抛出各种问题,简直要把我的个人履历挖个水落石出。望着天台上明晃晃的日光和远处教堂红色的穹顶,我忽然感觉时空错乱—这哪里是在旅途中的墨西哥城,分明是以前和同事们、客户们社交场景的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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