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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当初贝海泽医大毕业,做了一年半的科室轮值,便要选专科了。
  聂未拒不收他:“你的兴趣不在神经外科。”
  他早在与小师叔的第一次见面就说过这话,真是搬起砖头砸自己的脚。贝海泽只好去找应思源商量:“应师叔,请您去劝劝小师叔,收我为徒。”
  “你在他那里轮值的时候,他观察过你。你的细心与敏锐,很适合肝胆外科。更何况我听说许昆仑教授带你做了几次大型手术。许昆仑教授非常看重你,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应思源说。
  应思源知道贝海泽性格优柔,缺乏决断,不适合神经外科。他认识许昆仑,知道他是个跋扈狷介的性格,这样就是暗示其他导师“我有意栽培贝海泽,且看这小子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可是贝海泽还是一腔热血想去神经外科。林沛白教他投机:“我们每个月第二个星期五的早餐会,师父心情最好,因为第二天他休息。”
  贝海泽就跑到快散场的早餐会上去对聂未说:“小师叔,我的实习分数是全院第一,我对神经外科很有兴趣,请您收我为徒。”
  穿着白袍的聂未坐在会议桌的上首,听了他的话,慢慢放下茶杯。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不看贝海泽,也不看桌上的导师意向表。
  “你不是对神经外科有兴趣,而是对某一位病人有兴趣。”聂未淡淡道,“我绝无可能收毫无责任心的徒弟。”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贝海泽实在无地自容:“小师叔……”
  见他无话可辩,聂未站起来,整了整白袍。
  他比贝海泽和林沛白都高了大半个头,一对肩骨、一条脊梁永远端正笔直。
  有这样的好榜样,贝海泽和林沛白也没有其他男孩子那种佝腰驼背的恶习。
  他们都是热血正直的好男儿。
  林沛白对垂头丧气的贝海泽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本来贝海泽以为小师叔要拂袖离开,但聂未又转过身来,勉为其难地抄起桌上的导师意向表拍了拍他的手臂。
  “这里有我。”言下之意是你担心什么。然后他将贝海泽的导师意向表一撕两半,扔进垃圾桶。
  因为小师叔那一句“这里有我”,贝海泽便选择了心仪的肝胆外科,拜在了许昆仑门下。
  许昆仑虽然脾气不好,时不时在手术室里将贝海泽骂得狗血淋头,对外却绝不容许任何人碰爱徒一根手指头。
  于是,贝海泽常常看到冷淡的小师叔牵着兴奋到乱蹦乱跳的林沛白列席。
  在一众准国手中,小师叔最年轻,不常发言。但只要一开口,大家都会静下来听他说。
  怪不得外公格外疼爱他,无论知识范围、反应速度、思维模式,还是动手能力,他都太适合做医生。
  贝海泽越佩服小师叔,越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神经外科是正确的,他去了只是画蛇添足。
  他常常会这么想:阿玥,你等着,小师叔一定会让你醒过来。
  手术前,应思源来到病房探望闻人玥:“阿玥,好久没有来看你。”现在他可以全心全意把她当做女儿看待,“阿玥,不要怕。小师叔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虽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视力还是很好,手也沉稳,剪起指甲来十分细心。
  特护不止一次见过应思源为闻人玥剪指甲,后来就索性留给他去剪了:“应教授,我们要为病人备皮了。”
  五年来,闻人玥的头发一直保持着齐腰长度,护理得当。
  应思源早就想好了:“剪下来的头发交给我。”
  “好的。”
  整个医疗团队包括两名辅刀和三名护士。
  聂未和他们已经培养出良好默契。坐着的沈最抬了抬头,口罩上方的眼睛微笑着说:“聂未,虽然你的手术一向有人观摩,但今天的观众格外多。”
  林沛白也凑趣:“师父,你不当医生,也可以当明星。你这台风多酷啊,各种风流潇洒。”
  聂未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观摩室里站满了神经外科的实习生以及院方高层。为了保密,观摩室内的展示屏并没有打开,他们看不到手术的细节,只能看到医生与护士正在做准备工作。
  沈最又抬抬下巴:“站角落的那四个人——伍见贤、伍思齐、贝海泽,另外那个小姑娘是谁?”
  那是格陵大心理系的研二学生桑叶子,她的专业方向是临床心理治疗,导师是殷唯教授。
  一群白袍医生当中,桑叶子的红裙非常醒目。
  如果说她和五年前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变得更朝气、更自信了:“手术大概要进行多长时间?”
  “就文献报道来看,至少八个小时。”伍思齐回答道,“叶子,要不我陪你先到外面?”
  伍见贤不太喜欢桑叶子,冷冷踢了堂弟伍思齐一脚:“擦擦你的口水,下巴都合不拢了。小耳朵没下手术台,谁也不准走,除非beeper响。”
  器械护士自消毒包中拿出那套手术器械,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初生婴儿。
  林沛白与沈最注意到其中一只巴掌大小的磁性消毒盒,打开来,共有三百八十六格,整整一套聂未针。
  “闻人玥,我叫聂未,你的手术由我负责。你的第四脑室——”他想她未必听得懂,换了浅显的说法,“你的后脑内有部分受损萎缩神经元。接下来的手术中,我将尽量对其进行修复与激活,以期达到康复的目的。不要紧张,我在这里。”
  手术开始。
  五年前,聂未为闻人玥做了一场最漫长的手术。
  在于聂未,他早已走出手术的阴霾,积极前进。
  在于闻人玥,她一直以为手术并没有结束。
  她在这场手术里耽搁了很久,太久到她已经忘记了手术的初衷是什么,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
  也许只是混沌中的一团虚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感知着,这个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时间、没有情绪、没有生死的空间。不,根本连空间也不存在。
  当什么都不存在的时候,就连最自由的思想也没了舞台,渐渐地失去了对基本概念的认知。先出现的是色彩,无数彩色线条扭曲盘结,突然又融汇成一道纯粹的白光,狠狠击中了虚无。这是一道非常熟悉又陌生的白光,不是海军的白,也不是医生的白,是生命的白呢。咦?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
  然后我感受到了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的压迫力。哦,这是声音。
  但还不能分辨这声音是谁发出。
  在这混沌的尽头,我迷茫地睁开眼睛——咦?我有眼睛。我有耳朵。如是我闻,如是我见。我还有什么?我有手,有脚,有身体,有脑袋——我是个女孩子哪。我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我在做开颅手术。
  我觉得有点冷、有点疼、有点怕。
  “听得见吗?移开无影灯。”
  一只手将病人的眼罩揭开,她的一对眉毛皱了起来,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转动,表示她听得见。
  这是她在昏迷过程中从未有过的反应。那只手先抬起她的左臂,再抬起她的右臂。她一直被照顾得很好,一点肌肉萎缩的迹象都没有,只是软弱无力,做不出任何动作。
  “我现在开始念名字。如果听到与你相关的人名,就皱一皱眉毛,或者转一转眼珠。”
  那个声音缓缓念出一连串人名。并不是每个都是闻人玥的亲人,但其中包括了闻人延、匡玉娇、闻人玮、贝海泽、伍见贤、伍思齐、应思源的名字。
  做开颅手术好神奇,还要问这些问题。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弟弟、海泽表哥、见贤表姐、思齐表哥、应师叔啊。她一边转眼珠一边想。
  “等等。”突然一把女声插进来,喊了聂未的名字,“你记得他吗?”
  正在帮闻人玥按摩手臂的聂未抬头看了贸然出声的沈最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聂未是小师叔。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毛。可是,我是谁?
  “闻人——”那把声音顿了一下,“玥。”
  啊,是。原来我是闻人玥。闻人玥下意识地曲了一曲小指——这是与神经末梢颤抖完全不一样的动作。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那把声音的主人,一直在轻柔地按摩着她的手腕与手指。
  我有了身体,有了名字,接下来会有更多。她想,她终于充实起来了。
  她的眼皮开始剧烈颤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个新的世界。明明眼皮上粘着白色胶布,不可能睁开,可是聂未的左手还是覆上了她的双眼。
  “不要急着睁开眼睛。”总不能冒险让光线刺瞎她久未经受刺激的双眼,“听我的指令。”那声音又发出一些指令,问她一些问题,闻人玥有些做得好,有些答不出。她有些着急,鼻尖沁出汗滴,喉底发出不规则的咕噜声。
  “你做得很好,慢慢来。”那声音淡淡地安慰,“不着急。这需要一个比较长的适应和恢复过程。”
  比较长的过程?我是要做护士的人,怎么可以变成病人让别人照顾……
  蓝眼睛的第一辅刀叽里咕噜地说出一串德语。德国人难得浪漫了一回:“聂未,你吻醒了睡美人。”
  美人还不被允许睁开眼睛,所以看不到覆在自己眼睛上那只手的主人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对高处观摩室里的一众人等,遥遥地竖起了大拇指。她看不到那里的观众沸腾了,看不到她的亲人们齐齐将双手撑在玻璃上,大声疾呼:“阿玥!小耳朵!”
  她只是极力伸着手,要想抓住什么。
  “你要什么?”那把声音一靠近,她就拽住了两只手指。
  好实在,好安心。她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现在开始第二次麻醉。”闻人玥听见还是那把女声,抑制不住地激动,“体征正常。匡玉娇要感谢我,就以身相许吧。”
  哎哟,是那个要找妈妈签名的女疯子。她终于将人与声音联系起来,心想,不要麻醉我,我睡够了。
  “准备缝合。”
  等等——另外那把声音呢?是谁?还未想通,她便无可奈何地睡了过去,手无力垂下。
  可她不知道,聂未替她戴上了眼罩,又轻轻把她的手牵了起来。
  “林沛白。”
  “有。”林沛白抬高着小臂走到无影灯下,口罩上方一对眼睛严肃而认真地望着坐在病人身侧的师父,“我准备好了。”
  “接下来交给你。”聂未淡淡道,“仔细点。”
  “明白。”
  在持续昏迷五年之后,闻人玥终于醒来了。麻醉还没有完全退去,再加上五年的昏睡,她实在四肢无力,可是被禁锢已久的思维已经开始活跃,一直想要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她使不上劲儿,几欲沮丧地松开,可是聂未的手还是一直牵着她,没有放下。
  那种踏踏实实的感觉,是长久以来没有过的。在这踏实中,她觉得自己经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车轮辘辘,床单簌簌,监护仪嘀嗒,还有几把声音在轻轻交谈。
  这些声音都因麻醉变得扭曲。可她觉得好新鲜,津津有味地听着,感受着。
  躺着的,是真实的病床;握着的,是微温的手指;想着的,是现在与未来。
  她就那么任性激动地握着不知谁的手,一直有清凉味道萦绕鼻尖。相握的两只手,无声地交谈了好多好多。
  “聂未,该去机场了。”整装待发的德国人拍了拍聂未的肩膀,非常期待未来与他共事的两年,“还有许多精彩的手术等着我们去做。”
  “闻人玥,我要走了。”那手还是放开了她,“再见。”
  兴奋的桑叶子一头撞进了导师殷唯教授的办公室:“师父!我那个朋友,昏迷了五年的朋友,昨天做了手术,她醒了!”
  “然后呢?”殷唯懒懒地跷起一只腿来。
  “五年是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家庭、环境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如何适应社会,融入人群?师父,我想帮助她,我需要您的指导。”
  殷唯一对圆圆的猫眼,此时眯成一条线:“你是想帮助她,还是研究她?说真话。”
  “研究她。”
  “叶子,我记得一年前你做开题报告的时候就是想以她为研究对象,探讨植物人的生命动力与环境支持。”殷唯支着下颏,“她的主治医生聂未并没有同意,不是吗?他说的话可不好听。”
  桑叶子当然记得,她信心满满地拿访谈同意书去给聂未签名:“聂医生,我真的想帮助阿玥。你看,我姐夫已经签字了。”
  穿着白袍的他坐在电脑前,一边扫雷,一边看一篇最新文献,当真是剑眉朗目,不怒自威。
  接下来聂未给桑叶子上了宝贵的一课,何为彻底的挫折。
  “她是我的病人。你算什么?”聂未淡淡道,“不够格的人别来骚扰。”
  那种羞辱,痛过凌迟。桑叶子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聂未一个否定,她压根接近不了闻人玥。
  可是她一直好运,自从遇到闻人玥之后,一直好运,好运到考试超水平发挥,好运到被殷唯教授一眼看中,收她做徒弟,好运到心理咨询执照一考即中,好运到聂未拒绝她没有多久就出国了。
  山高皇帝远,桑叶子通过应思源和伍思齐断断续续取得了一系列的资料——这也是伍见贤厌恶她的根源:“姐夫宠爱小姨子是常态!但伍思齐你难道没有见过女人?这种女人钩钩小指你就屁颠屁颠地伺候着!”
  心理学专业的桑叶子确实非常会利用自身优势,不必付出什么便令伍思齐不可自拔了:“堂姐,你别这样说叶子。她是个好女孩,就从来没有说过你的坏话。”
  不招人嫉是庸才。桑叶子并不在意伍见贤的态度,反而见了面永远客客气气,大气自然,更衬得伍见贤心胸狭窄。
  资料越多,桑叶子越有隔靴搔痒之憾,恨不得能够钻进闻人玥的脑袋里去看看她在想什么,否则她的毕业论文怎么样也达不到一个新高度。
  峰回路转,她没想到聂未真能带回先进技术,使闻人玥苏醒:“师父,这无疑会使我的毕业论文更加丰富精彩。我真的非常希望用她的个案作为我职业生涯的起点。”
  “我们的新晋咨询师很有信心嘛。”殷唯笑了起来,“我很欣赏你剑走偏锋的态度。”
  以不纯粹的态度,去做一件纯粹的事情。她也想看看徒弟能走多远,若是行歪,能不能再回头:“很好,很好。”
  受到鼓舞,桑叶子喜出望外:“师父,我有她的资料,您想看看吗?”
  殷唯款款走至资料柜前,取出一只文件夹:“你姐夫已经把她的资料传真给我,还没来得及看完。”
  桑叶子松了一口气:“师父,您会接这个案子?”一旦殷唯接手,她更加可以顺理成章地参与进去了。
  “讲讲你的看法。”殷唯将资料搁在膝头,淡淡道,“既然你要研究她,那就该有一定的了解。”
  “非典型的社会支持系统不良。父母、弟弟都移民了……但是她身边还有其他亲人。”桑叶子与导师探讨,“我想先评估她的心理冲突形态。”
  殷唯打断道:“她昏迷之前有亲密的情人吗?”
  “有。”桑叶子知道后续发展,“她昏迷前有一个男朋友。正是因为他打了她一巴掌,导致她病情恶化。情节恶劣,法官判他入狱七年。大概今年能假释。”
  楼梯间有监控摄像头,清楚摄下事件经过及双方面容,铁证如山,由不得“第一名”抵赖。
  十二岁的闻人玥突发室上速晕倒在地时,在她被表姐揪耳朵还笑着说“见贤表姐,轻一点,疼”时;十五岁的她被送进急症室时,在她对他哭诉被同学欺负、被外公抛弃时;十九岁的她努力学习做一名预备护士时,在她误解了他的话意,主动献吻结果狼狈逃窜时;在法庭播放那条原告被扇耳光直至撞墙的录像带时;在被告律师企图通过抨击原告的品质缺陷来为成绩优异,必然是可造之材的被告求情减刑时,没人知道,无论是法庭上,还是闻人玥的人生,一直位列旁观席的聂未,是怎样的心情。
  连聂未自己也不了解,这种情绪,原本只是微妙如同海面上拂来的一丝凉风,最终却会带来一场风急雨骤,浪卷潮啸,令他此生刻骨铭心。
  “一巴掌毁了两个孩子。”殷唯摇头叹息,两个年轻人都错过了生命中最好的五年。她反而对这个男孩子的心理状况更加感兴趣。累积了五年的青春期绝望,一旦爆发会怎样?殷唯想去研究研究:“被禁锢在铁窗内的那个,比禁锢在身体里的那个,能更清醒地意识到时光的流逝。”
  可是桑叶子只对闻人玥感兴趣:“我想先以朋友的方式陪在她身边,参与她的生理复健。这五年是信息爆炸的五年,她没办法一下子接受。我会慢慢来,慢慢地告诉她,或者通过她的亲人来潜移默化。师父,请您引导我进行这一次的心理干预。我要做得非常漂亮。”
  殷唯心想,她确实对心理咨询这份事业有狂热追求,真是难能可贵。
  “桑叶子,作为你的导师,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任何一个决定。不过这次我不得不提醒你,虽然你的初衷是研究她,但你要知道,如果她的心理干预失败了,就是你的失败。”
  换言之,无论初衷多么不纯粹,治疗必须是一个纯粹的过程,并必须得到最佳的效果。
  殷唯拍了拍徒弟的肩膀:“桑叶子,你会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当桑叶子决意要从闻人玥的个案中学习高阶的心理治疗手段时,后者还在学习如何聆听环境里的声音。
  有人来,有人去;有人哭,有人笑,都是在她这方天地的外面。
  好似被隔绝了一般,查过一段时间的房,她了解术后需要进一段时间特护病房,为怕细菌感染,亲人都不许接近。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实世界终于触手可及,只需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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