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聂未的坚持,他们放出狠话:“我们不能冒险,让这套举世无双的手术器械及绝密技术进入山寨大国。聂未,除非你拿等价物来抵押。”
他们直接开出条件:“我们眼中的等价物就是你。”
聂未在飞机上所要打的重要电话,就是通知应思源:“我和德国人签了意向书,借到这套器械。我决定在院内做一次火花塞手术。”
应思源内心深处也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美人沉睡百年,荆棘围绕,容颜不老,只是美好传说。
闻人玥并没有停止生长。
原本这株幼小垂柳,长在堤边,有微风小鸟为伴,正在慢慢抽条。如今却被禁锢在一方病榻上,一困就是五年,柳树变成了美丽的盆栽,再无自由伸展的机会,只能扭曲弯折。
“聂未,我跟进了你所做过的全部病例。”应思源毕竟年长,考虑问题比较保守,“最长昏迷者不超过八个月。成功的那些自不必说,失败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即使病人会在麻醉中安然逝去,应思源也无法接受,宁愿她就像盆栽一样活着。
至少他们会勤加修剪灌溉,令她岁岁常青,不致枯败。
他劝这正如日中天、所向披靡的师弟考虑清楚:“我们的阿玥,已经昏迷五年。聂未,再等等。”
“科技的进步总也赶不上病人的变化。我不认为有等下去的必要。”聂未要在绝佳据点,以最新科技狙击这狂妄的病魔,“时机已经成熟。”
可是这病魔着实顽固又狡猾,稍不留神,子弹便会击中人质的眉心。应思源又动心,又担心:“即使有器械,你没有训练有素的医疗团队,如何开展手术?这不是一个人的英雄主义。”
“整个团队已经准备就绪,下周抵埠,由我主刀。”当然,一旦失败,他们不会承认做过这台手术,“麻醉师用我们自己人。”
应思源想了又想,终于道:“好。你需要我做什么?”他手持电话,站在办公室的窗边,望着窗外变了模样的大楼。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医院已经建起了三十六层的新外科综合大楼,神经外科位于第十八至二十层,分为七个区,共有四百六十三张病床。十九楼的第五区由聂未带领两名医生负责。
“聂未,你需要我做什么?”应思源问。
“支持她。”
应思源放下电话,心头才生出一丝疑窦,不可能,德国人不可能这样慷慨、这样无私。
但是他已经无暇多想,立刻拨出一个号码:“殷唯教授,打扰了。”
聂未一订手术台替闻人玥手术,院方便知道了,所有高层大力阻扰,比应思源之初更甚。他们夹迫聂未一起开会,要他放弃:“聂医生你说什么,你要替闻人玥开颅?是不是我听错?还是你说错?既然聂医生不会错,那一定是我听错。”
“聂医生,你的材料已经报备上去,你是准国手,不用挑战这种手术,挑战也要慎重。”
“聂医生,她已经昏迷五年,不要因为这个病人拆了自己的招牌。你五年来从未失手,你是医院的骄傲,我们下一期宣传打算采用你的形象。”
“聂医生,你是冉冉升起的新星,至少还可以发光发热三四十年。她的亲人已经放弃了,不然也不会把她丢回医院。你考虑一下,值不值得,那些无良媒体会不会说我们做人体实验?”
“聂医生,我们知道伍宗理医生的遗产快用完了。我们会想办法,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来逼迫院方表态嘛。”
“聂医生,如果不做手术,她还可以这样活下去,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好,我在这里对你保证,医院养得起十个闻人玥,保证养得她白白胖胖,无忧无虑。”
“聂医生,请你务必考虑清楚。”应思源想到的,他们都想得到,甚至更深远,“这不仅仅是一台未经推广的高风险手术。你现在也是病区负责人,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列席的荣正歆却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聂未,我并不怕你失败。”
失败,不过是失去一条性命,反正她现在也是生不如死。失败,她和聂未都是立时了结,不失痛快。
“我想的是,如果成功了,她怎么办?这个世界飞速发展了五年,不比病魔温和。”
她的家庭已经天翻地覆,醒来后,她如何建立全新支持,融入全新社会?
“也许心理上的痛苦更甚于生理上的痛苦。”
聂未独自端坐于会议桌的另一端,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五年来都没有变过,眼神如冻海一般波澜不惊。
一张张或迫切、或焦虑、或为难、或殷切的脸庞,全部盯着他,看他如何表态。
他们看到聂未将那不离身的文件袋打开,拿出闻人延亲笔签下的手术同意书。
他回国之前去了一趟澳洲,找到闻人延,对他解释这项手术的目的和风险。
这位饱经风霜的老父亲思考了很久,终于同意:“聂医生,阿玥能醒过来吗?”不做手术永远不知道。他也有很多困惑不解,要等她醒来才知道答案。
聂未的手按在同意书上:“诸位,我决心已定。”
林沛白候在会议室外,他有一只和师父一模一样的beeper,还簇新,但已经是他所痛恨的声音第一名,第二名才是闹钟。他将beeper抛上去,又接住。
师父有位叫做闻人玥的病人。如果是林沛白讲述,他也只能起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头。
林沛白来到聂未门下时,闻人玥尚在家中休养,她在家中受到了亲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应思源、伍见贤、伍思齐、贝海泽等人,常常会来看她。
匡玉娇放弃所有社交活动,带着四名陪护,专心照顾女儿,聊天、翻身、按摩、放她喜欢的音乐、读她喜欢的书籍。她真是做到了母亲能做到的一切,睡在女儿脚边,每夜起来十几次。但她其实早就说过一句很正确的话:“我和闻人延都不是专业人士,家中没有医疗设备,根本无法将闻人玥照顾好。”
不过一年,闻人玥已经面部浮肿,四肢消瘦,腹腔积水。
于是在应思源与贝海泽的劝说下,这千疮百孔的睡美人又被送回医院。
本该送去康复中心的植物人,因为是伍宗理的外孙女,所以破例留在了聂未的病区。
正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背景,林沛白对这名睡美人另眼相看。在他的想象中,闻人玥一定是不逊于伍家弟子与子孙的存在,说不定还是聪智少女,天妒红颜什么的:“是不是,师父?”
师父淡淡回答:“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管住你的好奇心。”
闻人玥曾经爱美,不愿意做阑尾手术。可是为了引流积液,不得不在下腹部开一个小口,留下疤痕,好在她慢慢恢复了。
这次,因为她昏迷不醒,闻人延大笔大笔的钱砸了下来——纳米级沙床、多频电磁冲按摩仪、高压氧治疗舱、羊水模拟环境,什么最好的都给女儿用上。
她每天的保健行程都安排得很满,病床前常年守着四个特护,都经过了最严格的训练,对她精心照顾。
神经外科的护士长一直都在,她知道特护病房的闻人玥每天都会打扮干净,换漂亮衣服,指甲修剪整齐。
天气好时,特护会帮她戴上耳机,推出去晒晒太阳。
臭美的小尾巴真坚强,再也没有出现卧床病人的各种继发症状,连褥疮都没有犯过。真的就像是乖乖地睡着了——睡在钞票上。
林沛白有时也会抽空去看看这位美貌的病人,想偷懒的时候、想安静的时候、想沮丧的时候。
她所在的“荆棘地”是全病区最沉寂的场所,适合打盹、思考和发牢骚,真是最好最沉默的聆听者。林沛白还对她诉说过苦追一个女孩子,什么招数都使尽了却追不到的挫败:“你不会懂的。你睡着的时候才多少岁,怕是没有谈过恋爱。要不,我勉为其难地给你一个吻,你醒过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你认识师父多久了?他从小就是这么酷吗?”
“唉,你看我又说傻话,你比我还小四岁呢。”他仰面躺在特护的床上,脑袋枕住双手,“我们都看不到师父的小时候,师父一定没有童年。但凡有童年的人,都不会长成师父那样,对不对?”
林沛白从不觉得师父待这位病人如何不同。师父对所有病人一向一视同仁,专业而冷淡。他对闻人玥的全部关注,在于早餐会时的简报、查房与每月一次的体检结果。
只有一次,她被贝海泽推去楼下晒太阳的时候,林沛白与师父正好从电梯里走出来。他记得那天特护帮她搭配的是一条荷色连衣裙,配同色发箍。她闭着眼睛,头发拂在肩头,清清爽爽,漂漂亮亮。放在膝上的一双手捧着一支MP3,两条细细的耳机线一直延伸上去,掩在长发中,真像一朵碧碧荷叶上开出来的睡莲。
贝海泽与聂未打了一声招呼:“小师叔,我带阿玥去散散步,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
林沛白看出师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继而伸出手去,替轮椅上的闻人玥扶正脑袋。
“她长高了三厘米。”师父说,“很奇怪,明明缺钙……”然后便走开了。
新的外科大楼建成于林沛白来的第二年底,整个神经外科大迁移。
他对一切新鲜事物都亢奋得如同小狗找到了新领地,撒蹄子要跑时,却找不见师父了。嗅嗅,嗅嗅,办公室没有,厕所没有,阳台没有。
他心下敞亮——那“荆棘地”常年静寂得迷人,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告解室。
林沛白轻轻推开特护病房的门,便听见坐在床边的师父正对那睡美人低声道:“闻人玥,我们要搬家了,起来自己走着去吧。”
林沛白的beeper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显示屏,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上天并没有因为闻人延的家庭负担而一直眷顾他的生意,他的投资在金融风暴中受到了重创,一次又一次。他不得不和妻儿变卖资产,移民到澳洲寻找商机。
幸运的是,在澳洲闻人延通过投机又赚到了钱,于是源源不断地汇回国内,维持女儿高昂的治疗费用。
不幸的是,很快金融风暴也卷到澳洲。闻人延失业了。
闻人一家成为了新移民中最普通、最平庸的那一层,每天思考的是如何领取政府补助,生活下去。
这时候,已经做了苍白球毁损术的伍宗理来接力了。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伍见贤成了一名产科医生。伍思齐在内科上班。贝海泽拜在肝胆外科大国手许昆仑门下,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在走廊上候着的伍见贤、伍思齐和贝海泽一见聂未开完会出来了,立刻齐齐喊他:“小师叔。”
聂未并未停下匆匆的脚步:“什么事?”
伍见贤年纪最长,又曾率领伍思齐为了祖父的遗产与遗嘱执行人聂未对簿公堂,此刻连追两步:“给小耳朵做火花塞手术,您有多少把握?”
闻言,聂未站住了。
三个紧随其后的师侄也停了下来。
“小师叔,不要害她。”伍见贤双手插在白袍口袋里,扬声道,“对,我们是为了钱闹过、争过。但是不代表我们想小耳朵死。我们最后也返还了遗产,不是吗。”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做了苍白球损毁术的伍宗理还是去世了。最后的日子里,是聂未将老师从病床上抱起,送他最后一程。
伍宗理身后遗嘱公布,将所有财产留给闻人玥用于治疗。一应事宜由她的主治医生、自己的关门弟子聂未具体执行。
他还活在世上的亲人大为恼怒,拒绝承认遗嘱的合法性,并最终闹至法庭。
“我们难道不是他的孙子孙女?难道为他送终的不是我们?他从来只喜欢小耳朵,我们呢?我们难道没有为了光耀门楣努力地学习、工作?他都看不到!他只看得到小耳朵卖乖!”
闻臭而来的媒体介入后就变得十分丑恶,连伍宗理做过苍白球损毁术都被拿来证明他是无行为能力人,遗嘱根本无效,叫嚣必须重新分配。
聂未并没有请律师来和他们针锋相对,一打起官司来结案遥遥无期,遗产冻结,闻人玥还躺在病床上,每天都需要钱。他冷冷地对他们说:“你们要怎么分,请随意。”
《继承法》19条规定非常清楚,对丧失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来源的继承人要保留必要的遗产份额。原本不打算参与的贝海泽闷声不响地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然后立刻还给表妹:“我只是想帮她多争取一点。”
陆陆续续地,伍见贤和伍思齐也觉得没意思极了,把遗产退了回来:“其实,只要爷爷有留一支笔、一张纸给我们,我们都不会这样做。”
伤过了的心,缺失了的爱,再多的钱也补不回来。
“如果没有把握,不要给小耳朵做手术。”伍思齐凑声,“小师叔,您有几成把握?”
“这些天我一直在回答这个问题。”聂未淡淡道,“然后我发现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任意概率都是百分之百,没有中间值。”
为闻人玥做手术,成功率对他来说,是百分之八十五和九十一的区别。对她来说,这场手术,或者生,或者死。
“小师叔!”贝海泽独自追上聂未疾步离开的背影,“请等等。您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外公家里见面?那时阿玥突发室上速,是您救了她。后来,她阑尾炎发作,是您给她做手术。五年前的开颅手术,也是您主刀……”
“你到底要说什么?”聂未淡淡道,“我不想再回答蠢问题。”
阿玥表妹那么爱美,一定不愿意这样狼狈地活着。
“我记得小师叔说过的话,所以我并不担心。”贝海泽道,“我只是想替阿玥先说一声——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