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颗心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这跳动不是方才那种室上速的失控跳动,而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就像打乒乓球一样,小白球在台上弹来弹去,大力扣打,它却弹得更高更远了。
伍宗理今天心情很差,但看到可爱的外孙女就好多了:“阿玥,今天怎么来了?”
“因为我感觉到外公想我了。”闻人玥扑过去,搂着外公的脖子亲了一口。伍宗理听贝海泽说了刚才闻人玥晕倒的事情,也不大惊小怪,揪了揪她的脸蛋:“和海泽去客厅玩吧。”
“其实我知道‘不孝有三,学医为大’,古人也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偏要两样占全。”等两个小东西走了,伍宗理才有些埋怨,看着这个疼爱的弟子,“定了去哪里没有?”
“明日号。”
明日号是格陵重工下属万象造船厂制造的新型导弹驱逐舰,两年前才服役:“那很好。”
伍宗理今天练字的时候突然手抖,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越是他这样自负的人,越是讳疾忌医:“按道理来说,医生不能走捷径。我这样不遗余力地栽培你,一方面因为你确实是人才,另一方面也希望你能为病人多服务几年。一名医生的黄金期太有限。”
“上船后主要会在医疗组服务。”
当一个人的行动力凌驾于意志之上非常简单,一定要停下来做好准备。因此聂未不愿意走上伍宗理亲手铺就的康庄大道。
“明白了。”
很好,他一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和他说话,只需要点到即止:“你性子又冷又直,再磨砺几年也对。”可是去参军也不见得能改过来,伍宗理心下又有些不明白,不由得沉默。聂未也不说话。
师徒二人倒是常常这样相对无言,但气氛是融洽的。
闻人玥和贝海泽在客厅里打关牌,闻人玥打得烂,总被表哥刮鼻子。偶尔贝海泽放她一马,她就搓搓掌心,凑过来大力地刮。两人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就看到有三个大人前后脚走进来。贝海泽自言自语:“不知道那个天才来了没?”
来人是来为聂未送行的伍氏弟子。伍宗理从不特地为弟子介绍家人,但大家都在医疗系统做事,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同行。除了闻人玥的父亲闻人延是证券经纪,从未和他们打过交道。
他们见到在客厅里打牌的两个小孩子,贝中珏的儿子贝海泽是认识的,但那个小女孩就不知道是谁了,于是只和贝海泽打了个招呼,直接进了会客室:“老师,我们来了。”
伍宗理“嗯”一声:“应思源呢?”
真是贵人多忘事。
“应师兄问医院拿了假,度蜜月去了。”应思源今年三十九岁,还是头婚。他们师兄弟里面,晚生晚育较多,“院方给他批了一个星期的假。”
伍宗理喝了口茶,又冷笑着问:“他那个不懂事的女徒弟呢?”
众人都知道伍宗理最反感师徒间缠杂不清,一时竟不敢接话,还是有个女弟子赔笑道:“这件事情我清楚,我且多句嘴吧。应师兄根本不喜欢她,对她亲切了些,她就硬贴上来,要死要活,弄得很不像话。应师兄也有错,个人问题上忒多情。”
他何止这件事情上糊涂?照伍宗理来看,他对病人也投入太多感情,但是这话又不能说,说了未免太打击在座医务工作者的积极性:“我也觉得思源不会那么糊涂。那个女孩子居然还对他说,等他二十年也不打紧。你们听听,这是师徒之间该说的话吗?”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只有聂未并不知情,没有附和。
“老师实在教训的是。”
伍宗理那个年代的信仰能支持他们走得更远更高更纯粹:“你们也都仔细点,挑徒弟不是挑水果,别光顾着挑好看嘴甜,踏踏实实做事才是硬道理。”
一众弟子唯唯诺诺,赶紧换话题,问聂未在哪支分队做的训练:“中俄军方下半年在南海有联合演习,你们舰队去不去?”
聂未的回答一向简短:“去。”
又有弟子问聂未几时授衔:“你是硕士生,应该会授上尉衔吧?”
用人过来添茶,伍宗理问起那两个小东西:“还在打牌吗?”
“海泽少爷在砸核桃。阿玥小姐把聂军官的帽子洗干净了,拿着吹风机在吹干呢。”
“不必麻烦。我不要了。”
贝海泽端着一盘核桃推开会客室的门:“聂师兄……”
他一开口,伍宗理便不高兴:“海泽,你叫他什么?”
伍宗理推崇儒学,在伦常辈分上面素来严苛:“你父亲贝中珏要叫他一声师弟,你叫他师兄,那你叫你父亲什么?乱弹琴!叫小师叔。”
伍家的孩子小时候都背过《朱子家训》,里头有一句“伦常乖舛,立见消亡”,贝海泽知道外公很注重这个,立刻道歉:“小师叔,对不起,是我疏忽。”
“啊呀,哪里是海泽的错。聂师弟也着实年轻了些。”有弟子插话道。
闻人玥躲在贝海泽背后,从腋下看进去,只看得到海军制服上金光闪闪的扣子,和他放在膝头的左手,纹丝不动。贝海泽一转身,闻人玥便拿了一枚核桃仁丢进嘴里:“海泽表哥没大没小!”
伍宗理听见,叫她过来坐在自己膝上:“这是我的外孙女,闻人玥。阿玥,问师叔们好。”
她还是个小孩子,才在聂未面前吐过,当然觉得无比丢脸。但是露怯岂不更贻笑大方:“为什么要叫师叔?我和海泽表哥不一样,我不学医。”
不知为何,聂未扬了扬嘴角,对自己的微笑有些不解。一个和妹妹聂今差不多娇气的小姑娘而已,明明不好笑,他却笑了。
那几个弟子见她坐在伍宗理膝上,就知道她在老师心中的分量了:“哎呀,我们两手空空,这可怎么办好?”
女弟子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名牌墨水笔来给她:“这支笔是我父亲在我考取了处方权后送的礼物,权当借花献佛。”另外两个弟子也不甘落后,一个取下钥匙上的蝶骨挂饰,一个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护身符。
伍宗理看了无动于衷的聂未一眼,闻人玥附耳对外公说了一句话。伍宗理咳了一声,笑道:“收了师叔们的礼物,可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
闻人玥一手拿着礼物,一手搂着外公的脖子,大概是要彰显自己在外公心中确是独一无二:“读书最无趣,不上不上。”
那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会一语成谶。伍宗理只觉得她是被父亲闻人延和继母匡玉娇教坏了,觉得知识无用。他是个儒派的医者,素来重农轻商,对闻人延这个女婿不太中意,对他的续弦更加嫌恶:“阿玥!这可由不得你乱说。”
开饭前,来为聂未送行的伍氏弟子们偷偷议论:“我们这一行最讲论资排辈,还以为他终于发现自己跟坐电梯一样一直升上去,不好意思了。谁知听他言语之间,竟是一点自觉都没有。”
“哼,好潇洒。”
“你几时见过聂未惧怕流言蜚语?你当他真没有听过那些非议?他根本不在乎。”
“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学医治人,还是参军卫国,我想都尝试’。好大的口气!”闻人玥走过来请他们入席,他们便止住话头:“哎哟,阿玥亲自来叫我们吃饭啦。”
伍宗理一共有两男两女四个孩子,除了闻人玥和贝海泽两个外孙之外,还有一对孙子孙女,一个叫伍见贤,一个叫伍思齐。伍见贤和伍思齐自觉光宗耀祖责任重大,素来对伍宗理是又惧又怕,反而不如闻人玥和贝海泽那么亲近,挨到了饭点才来,一来便坐在饭桌旁直嚷肚饿:“整整补了一下午的课,人都要晕了。”
闻人玥和贝海泽洗手出来,叫了“表哥表姐”。他们两个仗着姓伍,不是很看得上这两个异姓人。小时候不带他们玩,大了也不亲近,一说话就凶巴巴:“哎哟,牙箍仔和小耳朵都来了。”
耳垂象征福寿,闻人玥的耳垂像她妈妈一样,只有一点点,珍珠似的温润。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小耳朵,于是不答理。
他们越发得意,上来揪住:“耳朵生得小,听不见是不是?”
整张脸都被揪得仰了起来,闻人玥笑着抓住伍见贤的手求饶:“见贤表姐,轻一点,疼。”撒娇撒得伍见贤也不好意思了,又看见师叔们走过来,于是搓着她的脸蛋:“哎哟,小耳朵越长越好看了,又白又嫩。师叔们好。”
座位当然也是讲究的,伍宗理坐上首,徒弟们和孙辈们按照先后顺序分坐两侧。众人入座,伍思齐见晚餐是肉扒、面包和罗宋汤,笑着摊开餐布:“幸好是西餐。如果是中餐,还没吃完,公筷就全被小耳朵给收走了。”
伍家吃中餐的规矩不多,每道菜旁放一双公筷而已。闻人玥根本没有自觉性,每次用公筷夹完菜就直接送进嘴里了。这时听思齐表哥挤对自己,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在聂未对面坐下。
食不言,寝不语,除了刀叉碰撞之声,一点声音也没有。
在座各位都是学伍氏刀法出身,执刀切肉,手势美妙。贝海泽从左到右看了一遍,最后盯住了斜对面的聂未,想先学一招半式来。
闻人玥掰着面包,一边蘸罗宋汤,一边对目光专注的表哥笑,就是不看坐在她正对面的聂未。
她那条天蓝色的校服裙,此时在明晃晃的吊灯下,倒透出一点白来,一对手腕更是白皙透明。汤汁溅到手上,她也不擦,索性伸舌去舔掉了。年纪小小,正是继母匡玉娇教得如此轻佻。
可怜闻人玥并不觉得自己轻佻。小时候不懂事,闻人延问她要不要给她找个小妈妈,她兴冲冲地点头。后来闻人延果真续弦,娶了个前凸后翘、美艳无双的匡玉娇,一进门就给她生了个弟弟闻人玮,她仍然不觉得有什么。闻人延该给女儿的爱和关注并没有少。
况且她觉得这位小妈妈很漂亮,简直不像真人,说起话来嗲声嗲气,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和其他同学的母亲完全不一样,还很是自豪了一阵子。
匡玉娇年轻时候家里穷,十五岁就出来工作,有点童年缺失的阴影。现在上了岸,心情好,自己生的又是个儿子,于是一心一意把闻人玥当做自己童年没有的洋娃娃一般打扮,从不督促她学习,考再烂也抢在闻人延前面护着她,你说这一对母女还有什么不投契?
只是她从来不去闻人玥的家长会。初始闻人玥不知道匡玉娇这是为她好,还有些难过。后来有学姐看她天天花枝招展,眉开眼笑,就想要拿她闹些晦气出来:“闻人玥,你爸很厉害啊。”
见闻人玥不上钩,她们便直接揭匡玉娇的老底:“没听说过吗,你那位天天挂在嘴边上的小妈妈是电影明星呢。”
闻人玥和普通女孩子一样关注娱乐圈。最关注的当然是少年偶像,真没听说过匡玉娇。那时候网络又不发达,于是去影碟店问:“老板,有没有匡玉娇的碟?”
这就是做艺人不起艺名的坏处。当年的电影公司老板深深喜爱匡玉娇这个名字,并未叫她改名。匡玉娇也没想过从艺后要换个名字,名字是父母给的,工作是自己选的,她不觉得有错。
那老板一看是个十来岁、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问他要匡玉娇的碟,心下已经存了调戏的意思,便从内间拿了几张,裹在塑料袋里递给她:“她息影很久了。不过这几部,部部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