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涎着脸看这女娃娃兴高采烈地打开塑料袋,拿出一片碟来,看了个名字和剧照,一张樱桃小口微微张开,完全摸不着头脑。
“小妹妹,哪个字不认识?”那老板指着读出来,“《欲海横流》。”
闻人玥终于知道不是好事了,将塑料袋和影碟往柜台上一扔,转身就跑。
影碟店老板还在后面笑着嚷:“这就是匡玉娇的电影,如假包换啊,小妹妹!”
再有人不怀好意地提到匡玉娇,闻人玥就把耳朵一捂,快速走开。她从未想过反问别人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妈妈是艳星?你看过?既然你看过,你凭什么看不起?
虽然闻人玥因为匡玉娇而被嘲笑,但舍不得与小妈妈生分。外公再喜爱她,也不能一天到晚陪着她。爸爸更是工作狂,只有小妈妈对她体贴。大人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太不同,他们不能理解孩子在学校里的窘境,她也无从说起。
况且在闻人玥心里,拍那种电影并没有对与错的区别,有区别的不过是旁人的态度。
闻人玥分外讨好继母,对弟弟也一如既往地爱护。她那时候还太天真,不知道即使你无辜,旁人的态度便可以判你有罪,并最终让你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没有错。
贝海泽把自己的晚餐切得粉碎还没练过瘾,于是把表妹的盘子夺过来继续切。闻人玥去护,拉扯之间,又滴了一点汤汁在手腕上。她再要去舔的时候,一条手帕按了上来。
是聂未,他实在看不下去,替她擦掉了手腕上的污渍。然后一弹手指,扔掉手帕,取一杯薄荷水来喝。
饭后又坐了一会儿,聂未就要告辞。伍宗理摆摆手:“早日归来。”
一班师侄当然要站在廊下恭送师叔离开。
闻人玥靠在贝海泽身边,啪啪地打着蚊子,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出租车早在山道上等着他,聂未对老师敬了个军礼,上车,离去。
如斯热闹,终要落幕。
聂未的贝雷帽盛过呕吐物,可是闻人玥好喜欢。贝海泽载她回家的路上,她一直紧紧捏着。匡玉娇见了赞道:“真漂亮。等你再长大一点,就可以戴了。嗯,配格子长裤好看。咦,这条手帕是谁的?男式的呀!现在又不兴用手帕绑头发了。”她只当继女喜欢上了中性路线,自己去买的,完全没有想过和贝雷帽一样,是一名成年异性的无心馈赠。
闻人玮年纪小,早睡了。闻人延又赶女儿去睡觉:“明天还要起早上课呢。”
闻人玥把手帕洗干净,拿一只小夹子夹着晾到窗外去,便乖乖地躺下了。
若是平时她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可是今天翻来覆去的就是觉得心慌,索性爬起来涂指甲油。吹干指甲再躺下去,还是睡不着。枕头似乎在喊她:“小耳朵,小耳朵,我们喊她小耳朵。你怎么能吐在小师叔的帽子里面呢?小耳朵,小耳朵,我们喊她小耳朵。你怎么能偷拿小师叔的手帕呢?小耳朵,小耳朵,我们喊她小耳朵……”
她闭上眼睛,大脑放空,终于睡了过去,直到腹中一阵绞痛生生将她惊醒,一股热流自两腿间奔涌而出。她对人体构造缺少最基本认识,以为自己痛到失禁,大为羞惭,赶紧拧开床头灯,就看到床单上的一片血迹。
脑中一炸,闻人玥知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其实早有预兆。要好到会叫她一起去厕所的女同学,突然开始躲躲闪闪。她们在体育课上请假,会在买冰淇淋的时候一脸厌倦地说“不要”。这些有秘密的女同学形成了一个圈子,她们说话做事都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们再不和男同学打闹,她们矜持、圣洁,处处显着高人一等的气势。
以血为代价,预示人生的重要转折。闻人玥的心跳得十分厉害,有些羞怯又有些兴奋,只想从匡玉娇处得到安慰,小妈妈一定什么都知道。可是一动血就止不住。她终于开始害怕,怎么会流这么多?其他人也是这样汹涌吗?她会不会和其他人不一样?不知不觉眼泪倒急出来了,于是取下那条已经干了的手帕来擤鼻涕。
好容易下了床,闻人玥一步步朝房外挪去。
那边主卧里,匡玉娇和闻人延却正在行周公之礼。事毕,匡玉娇半睁媚眼,突然瞟见卧室门虚掩着,她拍了丈夫一下:“你怎么不关门?”
闻人延道:“你没关?”
匡玉娇无奈地爬起来穿上睡袍,趿上拖鞋,走到门边,正要关上,突然长了个心眼,探头出去一看——一片漆黑,悄无声息。再望向走廊尽头,儿子的房间是黑的,继女的房间倒是微微透出些光来。
她愣了一下,便走过去。拖鞋踏在地板上笃笃作响,那光突然就熄灭了。她心里有些疑惑,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再折回来时,丈夫已经睡熟了。
闻人玥第二次见到聂未,已经十五岁。
外公退隐了,贝海泽读医科去了,没人再管束她。她上课就把课本一竖,躲在后面修发梢、剪指甲。老师点她起来回答问题,一问三不知。
那时候很流行叠幸运星,编小金鱼。一下课,她就戴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低着头做些精美的手工。踏入青春期,又取了牙套,她的美越发出众。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她继母是谁,再看她,小圆脸上缀着樱桃口,白皙皮肤衬着乌黑长发,一身流行服饰每天从不重复,就觉得她的美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蛊惑,只知道这个女孩子肯定是可以随便的。一个女孩子是否随便,竟然交到了那些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旁人手里去衡量,岂不可笑。
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闻人玥的继母拍过成人片,就让人无法尊重她。
恶意如瘟疫般蔓延。总有男孩子课间跑过来,敲着窗户喊她的名字,要送她零食和文具:“放学等我一起走。”
她一律不回应,一下课就骑自行车回家。可还有大胆的来别车轮,扯书包带子,甚至伸手抓耳机:“交个朋友嘛。”
她心里慌张,不假辞色。在音乐声中,她将自行车蹬得飞快。
即使这样自爱,大家依然前赴后继地来亵玩这名小美人。就连美术老师也开始找她麻烦:“这堂课我们讲黄金比例。闻人玥,你站到讲台上来。”
身为文艺委员,她乖乖站到讲台上。美术老师摸着她的脖子、胳膊、腰、膝盖:“我们看一下闻人玥的身体比例。”
闻人玥猛地跳下来,回到座位上,将课本一竖,躲回自己的小天地。
她不喜欢身体的变化,频频弯腰。匡玉娇着急,一掌拍到她背上去:“你正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候,直起来!你再这样畏畏缩缩,眼睛也会瞎掉。还有,那些男孩子喜欢你才找你玩,就算存了坏心思,你也要学会处理,不能一味躲避。”
闻人延劝道:“算了。爸爸给你包个出租车,以后每天放学你坐车回来吧。”
闻人玥望向继母的眼神变了,有些怯怯,又有些哀怨。
匡玉娇心想这是叛逆期到了。她的叛逆期怎么又和其他女孩子不同!为什么不和父母大吵,要做一副受伤嘴脸?一时间匡玉娇有点愤恨,自己十五岁在做什么?她呢?十五岁有幸福家庭,衣食住行,予取予求,还不满足:“闻人延,你的女儿,你自己管吧!”
毕竟还是生分了,继女闻人玥和继母匡玉娇的蜜月结束了,进入磨合期。
那天上生物解剖课,和闻人玥做搭档的是个横冲直撞的男孩子。她第一次看到青蛙白白的肚皮,已经有点恶心,肚子绞痛。
她素来生理期前会肚子疼,挺过去就好了。结果那天的疼会在肚子里跑,好像铁扇公主误吃了孙悟空,痛得死去活来,直在地上打滚。生物老师立刻打了120把她送到医院去。
那天在急症室轮值的正好是聂未。他退伍不久,整个人的肤色由古铜色变成了黝黑,一双眼更加锐利,一对手更加坚定。
伍宗理已经收山,人走茶凉。应思源虽然照拂他,但新进医生照例要在各科室轮值一年后再入专科。
闻人玥很快被确诊为急性阑尾炎,安排手术。她疼得狠了,黄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下来,十只粉红色撒着银粉的指甲,不知道抓着谁的胳膊,简直是涕泪交流,说不要做手术:“会留疤的……我有一个同学……好大一条疤痕……”
闻人延出差在外,匡玉娇匆匆赶来,苦苦哀求:“可不可以保守治疗?她还那么小,肚皮上留条疤,以后穿泳衣多难看。”
主任想了一想,笑着来问聂未的意见,其实有点考他的意思,都知道他是伍宗理的爱徒,年纪又轻,便对他更加挑剔:“你怎么看?”
聂未胳膊上被闻人玥抓出数条血痕,正在龙头下冲洗:“急性单纯性阑尾炎,腹壁薄,没有手术史,可以采取硬膜外麻醉,从脐部切单孔探入腹腔镜来做。”
那时做微创都是取三个孔,单孔脐下探入尚未大面积开展。主任心想,能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艺高人胆大:“好,准备手术,你去叫病人家属签字。”
听了聂未的解释,匡玉娇赶紧安慰闻人玥:“不怕不怕,聂医生说了,只有一点点伤疤,而且看不出来。阿玥,不哭,不哭。”
啊,闻人玥。聂未再看一眼手术同意书上的病人名字,突然想起来她是谁。
时过境迁三年,他当然忘得干干净净。可是一旦再见,回忆倒是排山倒海,席卷而来。
做完术前准备,闻人玥被推进手术室。照例做了医患问答,各就各位之后,主任执着一柄手术刀,突然对站在他对面的第一辅刀聂未扬了扬手,做了个手势,这便是交给你了的意思,手术室中的一干医护都有些惊讶。
聂未尚无主刀资格,但若主任有心提携,即使是违规操作也愿意犯一次。他抬起乌沉沉的眼睛,丝毫没有犹豫,接过手术刀,和主任换了个位置。
他站在闻人玥的左侧,沉稳落刀,切开脐内下缘。
手术做了三十分钟,非常成功。术后转到普外科,聂未来看过一次,他来的时候她正企图翻开肚脐想要看看伤口。
“闻人玥。”
看到聂未,闻人玥赶紧把衣摆放下来。她长得和以前不一样了,高了,窈窕了。他长得也和以前不一样了,瘦了,精壮了。
一个更美更青春,一个更冷更寡言。穿着白袍的他,仍是她心底那道随时会发出来的白光,吞噬一切:“聂……聂医生好。”
他问了她几个术后问题,她讷讷地回答了。他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正要走,闻人玥突然喊了一声:“小师叔!”
她原本仗着伍宗理的宠爱,不愿意喊他小师叔。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宁可被这道白光吞没,也不想被排斥在外:“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我是闻人玥。”
“我知道。”
闻人玥试图唤起他的回忆:“伍宗理是我外公呀。”
她低声下气,他仍是那三个字:“我知道。”
他的寒暄一向简洁,这简洁是一柄柳叶刀,专破人心。他是不是不耐烦?闻人玥早就了解,大人不会懂小孩子的那些无病呻吟。可她的心已经盛满委屈,再浇上这点锋利的不耐,瞬间全部溢出眼眶。
“同学欺负我。”她哭了,“外公不见我。小师叔,您有没有见过外公?”
聂未抿了抿嘴,不作回答。他的眼睛仍是乌沉沉的,深不可测。闻人玥的委屈和眼泪好像投入冻海,连个涟漪都没有。
突然腰间的beeper响了,他一看显示,知道有急症病人入院,立刻大步走出病房,头也不回。
闻人玥一直等,一直等,她问了他一个问题,无论是医生回答病人,还是小师叔回答阿玥,他总要来回答一句吧?哪怕是“没有”两个字,也算一个回答,总比无视和冷淡要好。
从这以后,聂未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她知道医生很忙,但下班了,天黑了,总可以来吧?她突然明白了——她在外公那里失了宠,他们当然不再理她。狐假虎威,就是这个意思。
贝海泽倒是来过一次,说了两句就撑着脑袋睡着了,足足睡了二十分钟才惊醒。见表妹正一边听音乐,一边翻杂志,不由得十分抱歉:“阿玥,对不起。”
是聂未打电话叫贝海泽来探望表妹,并简单叙述病情:“手术很成功。”
但学业实在繁重又吸引,为他展示全新世界,开始灌溉他的一颗医者仁心。贝海泽人在这里,灵魂却不在:“昨天温书到两点,下午还有考试。阿玥,我们刚才说到哪里?”
“你要保重身体呀。”闻人玥端详着海泽表哥,他脱掉牙箍很久了,鼻梁上却多了一副无框眼镜,她粲然一笑,“做外科医生,要有一对明亮的眼,还要有一颗冰冷的心。是不是,海泽表哥?”
唉,只因他们心里救死扶危最重要,在旁枝末节上便显得无情。他们解决陌生人的生理伤痛,却忽略了亲人的心理诉求:“哈哈,阿玥,你在开玩笑。”
闻人玥出院了。匡玉娇说大病初愈,要吃得清淡一些,亲自去买了“粥朝”的乳鸽粥。
匡玉娇替她挑出粥里的姜丝:“我们阿玥不吃姜。”
闻人玥接过调羹:“谢谢妈妈。”
医院的清洁工在床头柜里发现病人留下的物品:一支钢笔,一个钥匙链,一张护身符。
她想完完全全地断掉和亲生母亲那一脉的关系。但她不知道,自己还会见到外公的弟子——聂未,从此跌进未知而可怕的未来,在十九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