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不是学校里学长学姐玉树临风的白,也不是医院里外公舅舅救死扶危的白,这白像山路上远远追随她的云。
闻人玥第一次见到聂未,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的闻人玥,刚刚上完六年制的小学。可是你问她学了些什么,她只记得大概有中文诗句、英文单词、长方形的周长公式、唐宋元明清、亚热带气候……这些知识即使不记得,也不会死人的——她这样想。
表哥贝海泽比她大两岁,天性聪颖,初中时跳了一级,已经直接升入格陵医大附中的高中部。他的眼睛一向保护得很好,炯炯有神,衬得那一张脸庞更加白嫩清秀,兼之长得高大,四肢修长,手指纤细,一望便知是学术型帅哥,走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竟然没有出多少汗。
他一面推着单车行在上山的柏油路上,一面问身边的表妹:“阿玥,下学期要开始学函数了?”
闻人玥在吃今天的第三支冰淇淋。她有两颗蛀牙,怕凉怕冻,可是又贪那一点甜,于是小口小口地吮。
贝海泽见她没有回答,便拨开她的发丝,摘掉耳机,又问了一遍:“有没有预习?要不要我替你补一补?”
在贝海泽的心里很喜欢看到表妹笑。闻人玥是小圆脸的美人坯子,更得意的是嘴唇生得美而娇嫩,正是古书上说的那种樱桃樊素口,不笑的时候楚楚可怜,大笑的时候一派灿烂,简直能与春光媲美。
但她的第二磨牙换得不是很好,长得歪突出来,下半年就要和贝海泽一样戴上牙箍了。此时因为爱美,不敢大笑,只能微微笑,眼睛却是发亮的:“补什么?语数外就像我的蛀牙一样,都是窟窿!补也没用哩,海泽表哥。”
贝海泽问她期末考试考多少名。
闻人玥恼了,一扭身跑到前面去:“不告诉你!你只会笑我!”
闻人玥永远记得,那天是八月十六日,她与贝海泽一起去外公位于长寿山的别墅。天气很好,热而不燥,越发衬得碧空如洗。层层叠叠的白云,郁郁葱葱的树木,山风吹过,一棵棵似乎是伸长了手臂在欢呼。
天、云、树,最最单纯与欢乐的白、蓝、绿。回想起来,她那天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天蓝色的水手领校服套在尚未发育的身体上有些空空荡荡,但杨柳小蛮腰已经有了雏形,走动间山风便缠了上来,抚得她十分惬意。
闻人玥学习不怎么样,臭美却是娘胎里带来的习惯。即使是一条校服裙,也特意多洗了好几次,好让它褪色到和天空的颜色一模一样。她冲在推着单车的贝海泽前面,撩起裙摆,露出大腿,让那一丝丝的凉意来平息身体里那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燥热。
因为自幼失恃,没有人跟她说过,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轻佻,有失体统。要到初二才开生理课,即使那时老师也不会讲得多详细。她不知道荷尔蒙将会是非常强大的一种力量——八十九斤的身躯,敌不过这几微克的雌二醇。
这条路上的行人、车辆素来寥寥,难得今天忽而有同向的出租车从身边擦过,忽而有男孩子骑着单车,双手脱把,一口气冲下坡去。
那男孩子和她差不多大,一件T恤鼓得帆一样,整个人乘风破浪般很快没了影。
闻人玥见他那么洒脱,便转过身来笑:“海泽表哥,我们待会儿下山也像他那样冲下去吧。”
“不安全。”贝海泽歇了歇,也笑,“还没到外公家,怎么就想着走了呢?”
“因为我要赶回去看钟晴的新剧呀!”
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分别是大国手伍宗理的长女与三女。昔日伍宗理很疼这一对娇女,可惜闻人玥的母亲福薄,才生了她就撒手人寰。
没了母亲总是可怜。好在闻人玥对生母没有什么记忆,与继母匡玉娇也颇合得来。既然和继母相处得好,便算不上灰姑娘,也算不上白雪公主,她性格并不郁郁寡欢,也不纯真无邪,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爱玩贪靓。
贝海泽一门心思用功读书,鲜少看电视,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位小明星。闻人玥一面解释钟晴是新近红起来的少女偶像,一面又哧哧笑起来:“海泽表哥,这方面你就没我懂得多。我有一抽屉钟晴的贴纸呢!”
贝海泽觉得她今天有些奇怪、疯癫,只当是放假玩得忘形,由着她撒开两条腿率先冲进前院:“小心摔跤!”
闻人玥却是想要赶快躲起来,再吓表哥一跳。客厅的东南侧有个小会客室,门虚掩着,是绝佳的藏身地方。
若是正常情况下,她不会冒失。但那一天她生生失态,浑然忘我,觉得猛跑了这一段,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心如战鼓急擂,一面掀了校服前襟大力扇风,一面将会客室的门踢开。
会客室内摆放着数组沙发,正对门口坐着一名海军青年。
这名青年男子和闻人玥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些人不过尔尔,只是为了衬托他的降临。
他头发极短,四肢极长,眉眼鲜明,脸庞坚毅,高大健壮,古铜色的皮肤衬得那挺括的海军制服越发的白。
这白不是学校里学长学姐玉树临风的白,也不是医院里外公舅舅救死扶危的白,这白像山路上远远追随她的云。可是,她盯着那个人的白,满眼满心,说不出的难受。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把白色穿得那么可怕,坐在那里仿佛一道随时会射出来的白光,吞噬一切。
这名海军青年正是聂未。他穿的是海军的夏季便服,因为才过训练期,尚未授衔,所以肩章空着,只是在袖上缝着格陵特别行政区的海军袖章。他跷着腿,手中拿着一顶黑色贝雷帽正在沉思。
闻人玥慌头慌脑地撞进来,反应极快,立刻抬起一对乌沉沉的眼睛。她的校服有衬里,所以就没再穿贴身的背心。她两只手掀起校服的前襟,即等于两排嶙峋的肋骨都给他看到了。
聂未来不及说什么,闻人玥已经胸闷气短,一颗心怦怦地跳着,几乎要跳出嗓子眼,随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聂未确实来得早了些,老师伍宗理在书房尚未出来。
这是伍宗理的习惯,为了锻炼腕力与精气神,每个周日下午总要练两个小时字。用人知道聂未是伍宗理最爱的关门弟子,这是服役前最后一次来见老师,便请他在会客厅里等。他本来沉思入神,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个小女孩冲进来先是掀衣再来晕厥。他立刻起身趋前,先试了试她的颈动脉与体温,又翻了翻眼皮,才做了两步常规检查,恰巧贝海泽赶到了。
映入贝海泽眼帘的一幕就是一名海军军官正单膝跪在昏迷不醒的表妹面前,扣着她的脉搏读秒,他急忙问:“阿玥!她怎么了?”
“她晕了。”聂未简短回答,头也不抬地吩咐,“去拿一支调羹来。”
贝海泽听他语气沉静,又知道能到外公这里来的都是杏林中人,虽然他的衣着令他不解,但二话不说立刻跑去厨房。
用人们正在熬晚餐要喝的罗宋汤,听说老爷心尖上的阿玥小姐不舒服,大惊失色,即刻要去报告。
贝海泽拿出少爷的架势来:“没事,忙你们的。”
他折回来时,聂未已经将闻人玥抱上一张美人榻放平。贝海泽将一支长柄调羹递过去:“给你。”他的父母都是医生,他知道自己将来也是要做这一行,所以平时也有注意累积医学知识,却不知道聂未这时候要调羹做什么。
聂未捏着闻人玥的下颏,将调羹柄伸入舌下,使劲一压。
闻人玥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金属抵着咽部一紧,心跳是正常了,但紧接着整个胃翻了起来。她不知道被她抓着了什么,哇哇直吐,将三支冰淇淋吐得一点不剩。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用来盛呕吐物的竟然是这个人方才攥在手里的贝雷帽。
那气味可不好闻。聂未有洁癖,一皱眉头,朝后退了一步。茶几上放着一杯绿茶,是方才用人倒给他的,他还没有动过,此时便推到闻人玥面前。
闻人玥喝一口,漱了漱,不知道吐哪里,反正帽子已经脏了,她鼓着嘴,捧着帽子,眼巴巴地看着聂未。
聂未又朝后退了一步。
她低头把茶吐进帽子里,一张小圆脸终于涨红起来。
“阿玥,你好点没有?”贝海泽问。
闻人玥点点头。
贝海泽见他方才只是稍作处理,表妹就醒了,不由得十分佩服:“她是中暑了?”
聂未把调羹递还给贝海泽:“突发室上速。还有,她刚才吃了些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贝海泽对阵发性室上性心动过速有所了解,不算严重,便放下心来:“阿玥,吃那么多冰淇淋,还跑那么快!幸亏没事,我明天陪你去做个心电图。”
闻人玥低着头吐了吐舌头。这时候有一名用人在会客室外恭敬地问:“阿玥小姐有没有事?老爷马上下楼了。”
这时应该补钾。聂未却知道她不止这一处问题,于是对那用人淡淡道:“你去冲一杯温热的红糖水来。”
那用人应了一声,把脏兮兮的帽子一并带走。
贝海泽突然灵光一闪,知道眼前这位年青的海军军官是谁了:“你……你是聂未师兄吧!我是格陵医大附中的高一学生,我叫贝海泽,她叫闻人玥,我们是来看外公的。”
聂未看了这戴牙箍的少年一眼,虽然他只比贝海泽大八岁,但从辈分上来说应该是师叔,好在他素来不拘俗礼:“你的父亲是贝中珏医生?”
贝海泽点点头。百闻不如一见,他听说海军今年在格陵医大招收了两名技术军官,其中一位就是外公的关门弟子聂未。
这聂未本人就是传奇,他不知听父母提起过多少次,从小便显示出过人天分,连连跳级,十五岁考入格陵医大。身为名誉校长的伍宗理当年无意中经过本科生的解剖课堂,看到他年纪轻轻却刀法稳健准狠,已经有些吃惊,再问他几个专业问题,更是答得头头是道,便非常看重,一直带在身边亲自培养。
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就读完了医科硕士。本来已经有好几家医院争相要招他去实习,伍宗理却更希望他能来做自己的接班人,连搭档都一并为他选好,就是脑外的应思源。
应思源也是伍宗理的得意门生之一,今年三十九岁,性格最稳重不过,对年轻人十分提携,和聂未搭档,一定会倾囊相授。伍宗理这样安排,就是希望聂未能够走最迅捷的路,不受到任何挫折,快速累积经验,成长起来。
本来大好的前途,聂未却突然全部暂停。一毕业就应召入伍,前往“明日号”驱逐舰服役三年。
服役期满后,再重新启动。
见到偶像,性子一向温和的贝海泽激动起来:“聂师兄,我一直很想认识你……可是你太忙了……你将来一定是选脑外了对不对?我知道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但是我感觉自己的兴趣好像并不在脑外……”
他们说的话,闻人玥一点也不懂,只是倚在美人榻上胡思乱想:海泽表哥也会崇拜偶像?那他会把这个人的海报贴在床头吗?
她的辫子方才在忙乱中散掉了,现在便伸手去整理。她的头发是继母匡玉娇编的,顶上的头发一分为二,顺着额际编成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束在一起,然后将剩下的头发披下来遮住,复古而端庄。
美人榻上铺着一条玉石凉席,印在她白嫩的小腿肚上,留下一颗颗麻将牌大小的痕迹。
用人拿了一杯红糖水来给阿玥小姐。她从未喝过这种水,皱着眉头闻了一闻,只觉得一股甜腥味好不习惯——突然间,同贝海泽说着话的聂未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