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作了严密的安排。”栾杰说完,和川端耳语着,“洪爷今晚去接女儿,我们给他添点麻烦。”
川端哈哈大笑:“还是你们中国人精明啊!这叫一箭双雕,是吗?但这消息可靠吗?”
“‘老鼠’来电,消息绝对可靠。我已经安排兄弟们干活去了。尽量把水搞浑,让洪爷他忙得分不开身,我们明天的交易也就安然无恙了。”
“来,喝茶!”
栾杰点头哈腰地端起小巧的茶杯。
轮船在一声长鸣中靠岸了。今晚洪爷和印度商人洽谈一笔茶叶生意,在大华酒店应酬,故接送洪小姐的任务,就派给乔波、顺子、丁一他们了。
顺子很兴奋,特意把那套新买的西装穿上,头发上还打了点发蜡。他从小就伺候洪小姐。九年前,自己来洪家当了洪爷的跟班,第一天到洪家时,洪小姐正好准备去读小学,包括以后读中学,放学时都是顺子帮着洪小姐拿书包。
“你知道吗,乔波哥?洪小姐干净美丽得像天上的仙女。”顺子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都在快乐地动着。
“你喜欢她?”乔波嘴角一勾。
“当然喜欢,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喜欢!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美,很干净的美。你见了,也会喜欢。不过你已有安小姐了,安小姐也美,她们是不一样的美,但都美。”
乔波笑笑,摸出一支烟,悄悄地点燃。他的脑海中映现的都是安蝶儿的倩影。寂寞的时光里,他都是靠心里的蝶儿支撑着,支撑着自己一天天走下去。真正的爱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他爱安蝶儿,心里住着的只有蝶儿一个人。
“洪小姐出来了。”顺子推了一把沉浸在思绪中的乔波,“喂,你看。”
苍白的月色,摇曳的灯光,拥挤的人群,乔波抬头望去,只见一位身材袅娜的女孩,清新脱俗地站在人群中,提着一只别致的小藤木箱子,东张西望着。
顺子忙迎上去。就在这时,人群突然混乱起来,离洪小姐只有一米不到的地方,一场大火瞬间燃起,人群拥挤起来。紧接着,几位不明身份的人迅速靠近洪小姐。
“顺子,不好,有人在靠近洪小姐。”说话间,只见几个人趁人群混乱之际往洪小姐头上套上一块黑布,挟持着洪小姐往车上拽拖。
乔波、顺子带领丁一他们包抄过去。
双方开始火拼起来。
顺子两眼冒火地冲杀上去,与那几个人短兵相接,一片刀光剑影中,顺子腿上受了伤。乔波也以一人敌众人,但对方人多势众,一溜烟工夫,车子就开跑了。顺子沮丧地靠在一棵大树上喘气。
“乔波哥,怎么办?”
“先报告洪爷!”
混乱的码头,一张模糊的脸闪过,好像是栾杰。乔波心里一紧。
觥筹交错中,洪爷正在和几位生意上的朋友喝酒。有人悄悄走近坐在上座的洪爷,低头耳语。洪爷听完,脸色陡变。他端起酒杯,向各位敬酒,匆匆告辞。
洪爷聚拢人马赶往码头。
“是什么人劫持了小姐?小姐有什么闪失,我活剥他的皮。”洪爷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
顺子扶住受伤的大腿,咬牙说:“目前还不清楚。”
乔波的脑海中闪过那张熟悉的脸,他低声地说:“洪爷,先报告巡捕房。”
巡捕房的宋警官接到报警电话:“有这种事情?谁吃了豹子胆,敢在我的地盘上劫持洪爷的女儿?”一连声的惊疑使得他的声音特别地洪亮,“洪爷,放心,我马上派出人马前往各大堂口侦查,一有消息立即通知你。”
洪爷心事重重地放下电话,沉声道:“看来有人想要我死,但没那么容易。谁敢动晓婵一个指头,我灭他九族。”
这时,乔波把自己头上的礼帽摘下来:“洪爷,让我去督查此事,是我失职,没有看好小姐。我会全力以赴地把小姐找回来,以我的命担保。”
“有线索吗?”
“我在码头看见了栾杰,找他也许是一条线索,我想单独去一趟黑石公寓。另外让顺子带人到码头废弃的仓库里去排查一遍,多派些兄弟,查清小姐关在哪里。”
久经沙场的洪爷在这种时候听到乔波的这些贴心话,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
“洪爷,我先走了。”乔波说道。
顺子也大声吩咐道:“兄弟们,出发。”
夜色中,乔波向黑石公寓走去,这是他第三次来到黑石公寓。高大的黑色门牌上四个粗犷狂野的大字霸气地横在中间。这座公寓,像深藏着的无数只无形的手,游走在上海的各个领域,成了一只吸金的怪兽。乔波咬咬牙,沉重地呼了一口气,敲响了这扇漆黑凝重的大门。
栾杰像只哈巴狗似的陪着川端在书房里。
川端的书房轩昂壮丽,正对门的墙上醒目地挂着一句中国商道诤言: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川端颇爱中国商道箴言,遍读丛书,最终铭记在心的就是这两句。他许是知道自己在生意场上恶贯满盈,怕应了中国诤言,希望以此为戒。
“我知道乔波先生迟早会来的。”川端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请坐!”他对乔波一直很警惕,几次交手都是其占上风,这一次川端再也不能输给乔波了。
“你怎么到这里来啦?”栾杰似笑非笑地看着乔波。他很佩服乔波的胆量与谋略,但对乔波敢独身闯黑石公寓还是有些意外。
“川端先生,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单独和栾杰谈谈。”他知道一切的诡计其实都可能与栾杰有关。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一个心理阴暗的小人?
栾杰冷漠地一笑:“你没有资格和我谈。”
乔波的语气很坚决,表情很严肃:“我今天既然敢一个人来,你就无法逃避。我必须和你谈谈,就现在。昨天我在码头看到你了,是男子汉的话,就不要否认你做的事情。”
川端心想:我倒想看看这两个中国人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怎样鹬蚌相争。
他对着门口的守卫叫道:“带两位到会客厅。”
乔波与栾杰相对而坐。栾杰在乔波面前点燃一支烟,并跷着腿。他知道乔波在东吴大学时心里就看不起他,到上海以后,自己周旋于洋人中间,乔波就更加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但现在的乔波不也就是洪爷家里的一条狗、一个打手、一杆枪而已?大家彼此彼此。他的心里释然了,他把自己和乔波放在了天平的两边,自认为两人半斤对八两。他的自信心又上来了。
短暂的沉默,使栾杰不耐烦起来。
“说吧,今天来干什么?”栾杰端起茶杯,催促道,用挑衅的眼光看着乔波。
“你做的事情,你心里清楚!”乔波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的心里很不平静。今晚能不能把洪小姐成功解救出来,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这场谈判。他谈到东吴大学昔日的时光,谈到安蝶儿,谈到在苏州的学潮,谈到时局。他希望能唤起栾杰内心那些久违的情感。
谁知不说这些还好,说到这些栾杰原本平静的情绪反而激动起来。他指责乔波不应该抢了自己的女友安蝶儿,要不是乔波的出现,安蝶儿不会看不上自己。更不要说那次学潮,在学潮中自己积极表现,而最终他得到了什么?得到三个月的牢狱之灾,自己差点连小命都丢了。现在自己凭着自己的才干在上海滩做生意,混饭吃,并不觉得自己愧对谁了。你乔波不也是在洪家充当一只狗吗?栾杰甚至还警告乔波,他要把属于他的一切都夺回来。冲动之下,他承认洪晓婵就是他绑架的,因为他不想看到乔波和安蝶儿在一起,也不想看到安、洪两家最后因他们的相爱而联手共战川端。他要尽力破坏这个大集团中的任何一个环节。
“你疯了?”乔波愤怒了。
“我是疯了,是你逼疯我的,是这个世道逼疯我的!”栾杰一声比一声高。
乔波转而沉静地说:“可洪晓婵是无辜的。”
“她是洪爷的命根子,抓住她,就能控制洪爷。”
当所有的这一切都说完的时候,栾杰似乎平静多了,这是一种宣泄,一种长时间压抑在心底的郁闷。说到最后,栾杰冷冷地说:“人生就是一场交易,怎样赚钱,就怎样做。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你我互不干涉,到时还不知道谁先死呢。”
乔波望着情绪激动的栾杰,他不明白栾杰到上海后究竟遇到了什么,整个人格都扭曲了。他眼神复杂,心里涌起一丝绝望,是什么把他们推上了无情的审判台?他想铤而走险挽救面前这个曾经有着同一个梦想的朋友,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低声说:“栾杰,既然你认为人生是一场交易,那么我们今天就谈一场交易。只要你把洪晓婵送回洪宅,我们可以考虑你提出的一切条件,虽然我不知道你绑架她的直接目的是什么。”
栾杰突然怒不可遏,他站起来,用高八度的声音说:“乔波,我告诉你,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乔波微笑着说:“栾杰,你坏了规矩,是在拿自己的命作赌注。”
“你什么意思?”
“这样吧!”乔波从口袋里取出一支枪。
这时栾杰更快地拿出枪指着乔波:“我恨不得一枪毙了你!”
“你想杀我?”乔波后退一步,“我的命不值钱,若我死在黑石公寓,明天你们也不太好交代吧!这样吧,这支枪只有一颗子弹,你先检查一下。我们轮流开六枪,如果那发子弹轮到我,那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如果那发子弹轮到你,那你只需把洪晓婵送回来。怎么样,栾杰,对这笔交易感兴趣吗?”
栾杰的心一悸,慌乱起来。他太想看到乔波死在自己面前了,这是杀死乔波最好的机会,那是他自己选择的。没有了乔波,自己和安蝶儿重归于好还有一线希望。想到安蝶儿,他的身体就会有奇妙的兴奋。
栾杰失去了理智,他阴沉着脸说:“乔波,不要怪我。”
“嗯。那就请川端和洪家各派一名见证人过来!”
川端因事情的急转直下,一时没有心理准备,但心想一直把洪晓婵关押下去,也不合上海滩的规矩。川端早就想除了乔波,觉得此人留下来日后必是自己的强劲对手,后患无穷啊。这个赌法,给了自己一个机会除去乔波,同时也找到一个台阶放了洪晓婵,只要拖住她一天,洪爷明天不把钱存入安汇银行,川端商会就能控制住金融市场的主动权。
但川端怕出事,因为乔波若死在黑石公寓,他会难以交代。于是乔波和栾杰被汽车运至一个秘密仓库。两边站立着身穿黑色便衣的日本人,气氛异常紧张。
洪爷接到电话后,知道乔波在舍命救晓婵,感动得老泪纵横。但他也没办法,在这危机时刻,他派了顺子、丁一带了几人随他们而去。川端的人把他们带至那秘密仓库,顺子他们站在乔波的身后,凝神屏息。
乔波紧握着枪口,心里默默地说:“蝶儿,保佑我吧!别怪我!我只能舍命一搏。”
双方通过抓阄后确定乔波先轮第一枪。乔波握住枪,转了转,漫不经心地对准自己的脑袋,黑色的枪身发出幽幽的光。周围的人屏住了呼吸,乔波扣动扳机,第一枪轮空。轮到栾杰,他的手抖了抖,他突然有点后悔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赌这一把,仅仅是想战胜乔波吗?为了私情,还是为了商会?这些值得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去吗?但一切都已经没有退路了。他闭上眼睛扣动了第二枪,轮空,他舒了口气。
乔波开始对准自己开第三枪,顺子突然扑上去,推开乔波握枪的手,但乔波仍然抢过枪对准自己。顺子喊道:“乔波大哥,别上他们的当。”
川端冷笑道:“生死合同已定!”
乔波用眼神安慰顺子,笑着说道:“我没那么容易死,放心。”他举起枪,顺子闭上眼睛,嘴唇翕动:“不!”
乔波沉静地扣动扳机,轮空。顺子激动地跪在了地上。
栾杰拿枪的手颤抖起来,轮空。
川端在一旁,平静地看着,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是在嗤笑这一场手足相残的场景吧。
四枪已经结束。
第五枪,轮到乔波,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顺子,记住,第五枪响起,按生死合同,若我死了,洪小姐就可以回去了。”
“乔波,我们可以有其他的办法救小姐。”顺子的眼泪流了出来。他跪下来求乔波不要再赌了,他轻声地对乔波说,“我看你的眼色行事,我们现在冲出去还来得及。”
栾杰讽刺道:“怕死了?”两边的日本打手也面无表情地盯着乔波。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乔波端详了几秒枪身,在心里默默地和安蝶儿告别:“对不起,蝶儿,原谅我,我……”他的心纠结在一起。
顺子再次闭上眼睛,但枪没有响,他舒了一口气,冲上去抱着乔波。乔波的眼里流出了两颗硕大滚烫的泪珠。他随即向天开了第六枪,子弹划破天空,发出惊心动魄的震颤。栾杰绝望地跪下来,他悲哀地抬起头,也许是出于一种本然,他感到良心不安,但嘴上还是冷冷地刺激乔波:“为什么不让我开第六枪?为什么不让我死在你的面前?”
“好了,按合同放人吧!”
这时,川端走近乔波:“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中国人。佩服!通知码头,把洪小姐送回家。”
乔波带人赶到码头,然而事情并不顺利。如果说川端是条狼,栾杰结结实实地就是一只狈——一只野蛮而凶狠的狈。
乔波随栾杰带的一伙人到码头准备接回洪小姐。
谁知一到码头,栾杰却奸笑起来,用枪顶着乔波的脑袋:“乔波,你太自以为是了,都什么时局了,不久后,上海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你们还执迷不悟,与他们对抗。看到前面滔滔的黄浦江了吗?那就是川端为你挑选的风水宝地。川端君认为你不可留,留下是祸害。我把话都说清楚了,不是我要你死,是日本人,是川端要你死,你妨碍他在中国赚钱。”
乔波看着栾杰,心里很难过:“栾杰,你变了。你会后悔的。”
“我死而无悔,我风光过。以前我们流汗流血,换来的是什么?是坐大牢,是家破人亡。我现在却不一样,要什么有什么,别人还要看我的脸色行事呢!我甚至活到了最高境界,能主宰别人的命,再也不是别人来主宰我的命。乔波兄,其实,我舍不得你死。”
“为什么?”乔波冷静地看着栾杰,尽力找寻他以前的影子,“你这样做,背信弃义。”
“信?义?我也想,可是不可能了。我知道我现在选择了一条万劫不复、世人唾弃的路,可我开始没想这样,我只是来上海做生意,做翻译,不知不觉就成了川端的幕僚,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境地。”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谁还会把我当人看?乔波,别怪我!有时我也生不如死,可我怕死。如果我现在不为川端做事,我就得死,就像现在我不杀了你,我回去就是死。”说完,他吩咐手下的人,“给他套上黑布袋。”
此时,一群码头工人正在悄悄围住栾杰他们。乔波早就料到栾杰有可能来这一招,因为栾杰变了,变得喜怒无常,不讲诚信。所以他在第四枪响起、顺子抱住自己时,告诉顺子在码头一带布置一些自己的人手,并保持高度警惕,一旦发现异常,就出手营救自己人。栾杰准备对乔波下手的地方,正是川端准备收购的那个码头,乔波是这个新码头的总经理。顺子赶到那里,自然很快就部署好了人员。
当栾杰的车进入视线时,工人们就已经拿起了各自的锄头、斧子、刀等武器严阵以待。
栾杰把乔波从车里推出来,用枪直指乔波的脑袋,说道:“你以为这么轻松就把洪小姐救了?做梦!”
洪家,洪老爷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管家过来,见洪爷焦灼不已,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但安家那边来电话催问呢!他小心翼翼地问:“安爷问我们的钱今天什么时候存过去?安爷说再不存过去就晚了,股市会出现动荡。”
“钱?告诉安爷,今天没空,晓婵连命都快没了,等晓婵回来,等晓婵回来……”
码头,栾杰正准备开枪,顺子立刻挥手,人群顿时包围了栾杰他们。栾杰做梦也没想到会天降神兵,他马上清醒过来,要保命,只有用枪死死顶住乔波。
双方一阵厮杀,血光冲天。夜色中,喊杀声惊心动魄,几个兄弟倒在地上,呻吟不已,很快栾杰也被乔波制服。乔波自己也多处受伤。
工人们叫喊着要杀了栾杰。“栾杰,你知道你现在的境地。倒在地上的兄弟们,这些债要算在你身上,带我们去见洪小姐,否则黄浦江就是你的墓地。”乔波看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已的工人,用枪指着栾杰道。其他川端商会的人见势不妙,立刻作鸟兽散。
栾杰像一个霜打的茄子,早已没了刚才的气焰,他一声不吭地上了车,乖乖带路。栾杰把乔波带到关押洪晓婵的仓库。守仓库的人一看栾杰被乔波用枪指着,没作任何反抗,乖乖开了仓库门。
洪晓婵见到乔波他们出现在自己面前,委屈耻辱的泪轰然而下。顺子快速砍断了晓婵手上的绳子。
“栾杰,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就当我们在上海没有遇到过。”乔波说道。
“乔波哥,杀了他,这种汉奸,留在世上祸害无穷。”顺子很不服气。
乔波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塞到栾杰的口袋里。
“顺子,赶快把小姐送回家,我去看看受伤的兄弟们。”
“乔波哥,你自己也受伤了啊!”
“没事,别忘了,我可有祖传的秘方。”乔波对大家做了一个离开的潇洒动作,吩咐司机驾车向码头驶去。
栾杰站在黄浦江边,像一只丧家犬。他突然跪下来对着夜空悲号:“乔波,你以为你是神,可以挽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