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见洪爷不信自己,要了自己该得的酬劳就准备离开,临走还说了一句:“棉花藏在石库门一带一座废弃的小楼里,信不信由你!”说完,“咚咚咚”转身走人,还把洪爷家门口的那只狗吓得汪汪直叫。
乔波到上海找蝶儿,但蝶儿亲戚给的地址并不准确,所以乔波一直没找到她,于是他就在洪爷那里住了下来,一边寻找蝶儿,一边帮助洪爷侦查棉花的下落。
阿芳提供的线索初步表明这批棉花是川端指使人打劫的,而且棉花暂时还没出手,藏在石库门一家废弃已久的破楼房里。听说那小楼曾经是名震上海滩的艺妓洪娜的住处,而洪娜却诡异地吊死在那里。打那以后,那房子就经常闹鬼,一时少有人去,时间一长,就废弃了。小楼外表看上去虽很破败,但红墙上爬着些绿藤萝,所以稍显几分生机。
洪爷和乔波、顺子等分析阿芳带来的线索。乔波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愿意明天到石库门一带侦查一下。
秋风起,太阳寂静地挂在天空。乔波和顺子带人来到石库门一带,果真寻觅到那幢小楼。
乔波与顺子打算摸进这座神秘的小楼房,却发现有几个身份诡秘的男人在四周游荡,看来是有人在此看守,这一切都表明他们的侦查方向是对的。
白天是进不去了,为了安全起见,乔波召集大家商量,决定趁天黑再摸进去看看。此时是上午九点,回去交差,怕洪爷不高兴,乔波建议大伙先散了,并约好下午六点在石库门三号胡同口集合。
乔波抽这个空当儿继续寻找安蝶儿,乔波知道安蝶儿家在法租界某栋大院里,现在只有一家家寻查,哪怕走遍法租界,他也要寻到安蝶儿。
日倾中天,乔波在一家面店应付了一餐。为抄近路,他凭地理感觉,绕道而行,往法租界而去。
他路过复兴路一座旧庙宇时,突然从倒塌的短墙后跳出两个人,其中一人用一支枪指在他的后脑勺上,另一人马上把乔波的枪卸了,同时把他的眼睛给蒙上,只听到对方厉声地说:“不许动,跟我走!”
乔波紧了紧风衣,脸色平静,心里却在快速地思考:他们是何人?为何绑架自己?
一间小黑屋子里,借着火把的光能看清这是一间破败的庙宇。门上的油漆已经斑驳,几尊菩萨也东倒西歪,被蜘蛛网笼罩着,只待寿终正寝的一天。乔波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上,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一脸的横肉。
乔波微笑着看着他们,神情镇定。
那个领头人模样的人向乔波走过来,歪着脑袋看着乔波,开口道:“哥儿们,知道为什么绑架你吗?”
乔波想,难道自己这几天的行踪他们已经知道了?但对方即便知道一二,也应该不会清楚到洪爷查这批货究竟查到什么程度吧。他思虑了一下,认为这伙人八成是川端派来的。想到这儿,乔波嘴角一勾,试探道:“是日本人川端派来的吧?说吧,想要我干什么?”
领头人乐了:“哥儿们,一看你就是个聪明人。爽快!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川端的手下?”
乔波心里放松下来,微微一笑:“我是洪爷的人,洪爷最近委托我查找棉花的下落。我刚来上海滩,所做的事情仅此一件,除了与棉花有关的人会找我,我想总不会有人来请我去喝酒吧?而棉花又与川端有关。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你和别人不一样,太有思辨力,太危险了。告诉你,少插手这件事。”
想不到他们真是为这事来的。
那人阴森地冷笑了一声:“今天只是委托你给洪爷带个话,这件事情不要再查了,叫洪爷识相点。”
乔波笑了:“我只是一个跑腿的小人物,查不查这件事我哪做得了主?你们应该去找洪爷才对。”
旁边一人看乔波毫无惧色,怒气冲冲地说:“小人物?你现在是洪爷的智多星,洪爷的很多事情都是由你定夺的。他现在听你的。”
“这位爷,这你就错了,我刚到上海滩,在洪爷家才待了一星期不到,只是跑腿的,哪有跑腿的为当家的做主的份儿?”
领头人拔出手枪,转动了几下:“再嘴硬就把你崩了,再崩你们洪爷。让你们看看我们这些小人物是怎样坏掉大事情的。”
乔波还是没有搭理此人,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破庙里,领头人拿着枪,然后转动了几下。乔波面容沉静,好像盼着他们动手。
领头人见他不怕死,有些为难:“哥儿们,你是个小人物,又何必那么死心塌地为他做事呢?你不知道这上海滩死一个人就像死一只狗一样?这洪爷听你的话,你是他的智多星,你叫他不查,他就不查。我们头儿说,你很危险,不好对付。”
“你们头儿怎么就知道我不好对付,他认识我?”
那人知道说漏嘴了,忙摇头。
“智多星……”乔波仿佛沉溺进往事的河流之中。在东吴大学时,每遇到困难,栾杰总会找自己,并封自己为“智多星”、“绍兴师爷”。
乔波不语,心里却是万卷波涛拍岸,他点点头:“这样吧!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知道你们在川端手下办事难,你就朝我开一枪吧,回去交个全尸,也好交差。”
这下领头人急了:“嘿,骨头还硬啦。”来的时候,头儿交代不许伤他性命。
有人上前一步,准备瞄准乔波的脑袋开枪:“我倒想看看是他的脑袋硬还是子弹硬。”
领头人眼一横:“你疯了,杀了他,拿不到川端给我们的钱,事情也完成不了,川端会要你的脑袋的。”
“兄弟,听我的,回去说服洪爷,此事到此为止。”
乔波说:“洪爷是否愿意停手,不是我可以左右的。我宁愿死在你们的枪下,哪怕死无葬身之地。”
领头人急了,手一扬:“好啊,小子,算我开眼了。给我打他的腿,让他爬回去。”
另一位跑过来劝道:“小兄弟,何必呢?现在就你一人在这儿,死了也就死了,谁救你?靠人不如靠自己,凡事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乔波笑了,缓声地说:“好吧,我回去劝劝洪爷。今天不是我贪生怕死,是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想现在就冤死在这里。”
领头人高兴极了:“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不就是耍耍嘴皮子的事情嘛,弄得兄弟们这么麻烦。”
领头人赶快命人松绑,并示意把枪还给他。
乔波整整衣服,接过枪,突然转身用枪指着领头人,周围几人迅速拔出枪对准乔波,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乔波冷然一笑,所有人都盯着乔波,但转瞬间,乔波却用枪往自己的右腿上开了一枪,鲜血流了一地,手枪口冒着缕缕青烟。只见他慢慢地跪下来对庙里的菩萨说:“我算条男子汉吗?你们都看着了。”
随之,他回过身,几人惊呆着往后退。乔波决定将计就计,来个破罐子破摔,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说:“你们要不要也给我一枪?你们不是说要让我爬着回去吗?这样在川端那里也好有个说法。”
领头人傻了。
“你们不开枪,是吗?那我自己再开一枪。”他对准自己的左腿就要再开一枪。有的人从来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不敢再看,把脸转过去。其实他们是从江浙一带逃亡上海的难民,为生活所迫,有时接一些敲诈勒索、恐吓杀人的活儿,赚几个零用钱。
领头人这时突然急了。他上前几步,双手夺下乔波的手枪:“哥儿们,好样的!快,快扶他起来。咱们不能要小日本的钱,把这位兄弟赶快送医院,我们各自逃命去吧。去他妈的小日本。赶快把好汉送医院。”
其中一人背起乔波撒腿就跑出了庙宇,往医院方向狂奔。
顺子他们下午六点到了石库门等乔波,但一直不见其踪影,他们站在小楼不远处不敢贸然行事。看着夜幕中更显颓败的小楼,顺子建议大家先回去,万一有什么闪失,自己也担当不起,于是悻悻然回来了。
一天又是一无所获,自然是被洪爷臭骂了一番。洪爷的纱厂也因资金紧张而使部分生产线停产。工人也因工资一时发不出来,开始闹工潮。眼看交货时间只剩不到二十天,到时候如果洪爷交不出原料,川端按合同就可以把自己告上法庭,洪爷必须给予川端商会巨额赔偿,走投无路的洪爷也只有用纱厂、船厂来抵债了,然后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的起点,这和要他的命差不多。世上最悲哀的事就是上帝先给予你荣华富贵,然后又毫不留情地夺走,把你送回一穷二白的困境。
洪爷握着烟枪,烟丝“滋滋”作响,发出呛人的烟味。他咳嗽不已,气急败坏地把烟杆重重地扔在地板上,一旁伺候他的女佣人忙跪在地上把烟杆捡起来。洪爷心烦意乱,喝道:“出去,都给我出去!”佣人低头离开。
这时顺子站在门口,见此情景,没敢进去,良久,见洪爷脸色稍稍平静,才通报道:“洪爷,安小姐来了,在客厅等您。”听他这么一说,洪爷的眼神蓦然发亮。从合同上找漏洞,这也许是最后一根救命绳了,虽说希望渺茫,就算死马当活马医吧!
“快请安小姐到书房来。”
洪爷调整好心绪,站起来在书房门口等安小姐。安蝶儿今天穿了双黑色羊皮小靴,罩了一件紫色长风衣,头上挽着随常的云鬓,脖子上戴着花围巾,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羊皮包,看上去清爽、知性、利落。
洪爷把安小姐让进书房后示意其他人出去。
安蝶儿见佣人出去了,问道:“洪爷,那份合同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当然,当然。”
洪爷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折子,对安蝶儿说:“这份契约还有什么用?要不是我当初鬼使神差签了字,今天也不至于落到这要命的地步。”
安蝶儿翻阅着这一本密密麻麻写满条款的折子,逐字逐句细心地推敲着。洪爷目不转睛地看着安蝶儿,他幻想她就是菩萨再世,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一个陷入困境的人面对任何一丝希望他都会觉得可能是力挽狂澜的机会来临了。
安蝶儿说道:“任何契约都会写明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的。洪老爷,据我所知,你的棉花凌晨到达上海大樟树码头时,川端的接货人员并没有按时到达,这就造成了风险增大的可能性。你们的契约最后一条注明了一点:因大樟树码头乱匪众多,为确保货物安全,双方各派出十名左右人手接应。”安小姐指着这一条补充条款给洪爷看。
洪爷惊喜地站起来:“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条,他也应该承担风险的。请问安小姐,他是不是也要承担一半的损失?”
“如果查明事实,有证据表明他们的确没有派人过来,他们就要承担相应的赔偿。”
洪爷咬咬牙道:“川端没派人来,这一点是确定的。他是故意的,他在契约中早就设好陷阱让我跳啊。但是安小姐,货是我们掉的,他是肯定不想赔的。”
“所以要调查取证。”
“那一切听从安小姐安排。”
“这事儿我要和父亲商谈一下。我目前还没有律师资格,也没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请其他律师也可以的,但我会尽力帮洪叔叔的,父亲也会帮你。洪叔叔,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
天色已不早,外面已经亮起了灯,安爷不放心女儿,已经来电话催蝶儿赶快回家了,安蝶儿站起来,准备告辞。
送安蝶儿的车早已停在门口,洪爷、顺子送安蝶儿上车,客气地道别。司机缓缓启动车子,离开了洪家。
这时一辆黄包车停在洪爷家门口,乔波拖着伤腿回来了。黄包车与小汽车擦肩而过。
乔波把自己在半路被绑架一事说了。
洪爷听了,气得血脉贲张,再结合阿芳的调查和安小姐的推理,洪爷这次断定这一切都是川端所为。洪爷发誓不查清此事决不罢休,不管是谁干的,他一定要查到底,倾家荡产也要把川端给告了。
他哀叹几声,看着受伤的乔波,安慰了几句。乔波却笑道:“其实我没有受内伤,只是点皮外伤,这是一种特殊红液体,我把它藏匿于膝盖上,随着打偏的枪响后跪下来,红液体就流出来了,这是特殊时刻不得已用的。”众人听后都松了一口气,但对独自一人、赤手空拳能成功化险为夷的乔波却开始刮目相看,而洪爷也暗中为自己捡到了一名智勇双全的得力助手而欣慰。
洪爷寡然地走进书房,刚坐下,顺子就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川端的人来了!”门口站着的保镖顿时紧张起来。
洪爷沉声道:“慌什么?!来了多少人?”
“两个。”
“请他们进来。”
顺子到门口把川端他们引了进来。
“洪爷好!”川端大声和洪爷打着招呼,“这位是武藤君,我的朋友。”
武藤长得人高马大,与其他日本人完全不一样,甚至有几分剽悍。
“顺子,上茶。”顺子端着茶,瞟了一眼川端,心里有几分紧张。洪爷看他那熊样,咳了两声以示不满。顺子退着走出书房。
洪爷问道:“二位大驾光临,有什么话要和洪某说吗?”
那个留着八字胡子的日本人说道:“我叫武藤,是一位日本医生,准备在洪爷的地盘上开一家医院和几家药店,请洪爷多多关照。”说完,递上一盒日本名贵党参,“小小心意,请笑纳!”
“洪某不懂医药,恐怕无能为力。”洪爷实话实说,一招没完又来一招,不知他们想耍什么花招。
“我们只需洪爷提供一些帮助,也就是一些方便。”川端解释道。
“什么意思?”
“武藤看中洪爷轮船厂那块地皮,希望洪爷给予方便。我们都是商人,价格好商量。”
洪爷压制住愤怒,威中带笑道:“川端先生,我们的棉花案还没完,又来一个地皮案,你不会这一步步棋早就算好了吧?如果我不同意呢?我又凭什么忍受你们这样无理取闹、趁火打劫的行为?”
川端心里一顿,笑道:“洪爷言重了,对于棉花失踪一事我深表同情,我们是合作多年的商业伙伴,由于原材料不能按时到达而造成的损失,根据合同你们要赔偿,还要加上我的预付款四万大洋,这些都好商量,洪爷如果没有足够的资金,也可以把你的纱厂先抵押给我,等洪爷有钱了再赎回去,也可以把轮船厂抵押给我的朋友武藤君。这样,洪爷就不用为资金犯愁了,也算我们朋友一场,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
洪爷一听此话,立刻怒火攻心,他顺手摸了摸怀里的枪,调匀呼吸,笑着说:“川端先生真够朋友,果然和其他洋商不一样,爽快。这样吧,这事儿不是小事,容洪某考虑之后再给二位答复。我也是商人,以盈利为目的,你们的好主意我会考虑的。”
“哈哈,洪爷有魄力,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希望我们再次合作愉快。”
洪爷把枪推回怀里:“当然,我们一定会合作的。与英商合作其乐无穷,与法商合作其乐无穷,与川端先生您合作此乐何极!哈哈!”
川端没听懂这几句中国话的含义,但他见洪爷朗声大笑,也在笑声中站起来告辞。
顺子送他们下楼,刚送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川端和武藤惊讶地看着顺子。
顺子赶紧说:“下人不小心,又摔东西了,看我回去不揍骂他们一顿。”
洪爷站在书房的窗口看着川端的车远去,手上被瓷器割伤而流的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他咬着下唇,胡子颤巍巍地抖动着。
乔波听到声音,心里复杂起来:自己不顾家人牵挂来上海寻蝶儿,蝶儿没寻着,倒是惹了一身的麻烦,性命差点都搭进去了。他想明天抽空去看看自己家的纱厂,父亲有意培养自己在上海管理纱厂,这样不顾父母的担忧,浪迹上海滩,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但洪爷那批棉花的失踪太蹊跷,这事一直在乔波的脑海萦绕,也激起了他争强好胜的斗志。蝶儿终究会找到的,忙完洪爷的事,就去找蝶儿。乔波主意已定,决定明天和洪爷好好谈谈。棉花之事,他自愿帮助洪爷查清楚。
早上,洪宅大院门口,几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洪宅门前雄伟的石狮子旁。五六个人从马车上下来,风吹动了他们的长袍大褂。人们驻足观看,议论纷纷。其中两人从马车上搬下一大一小两个箱子。
洪宅把门家丁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哪个帮派的人来寻事了,面露惊色,赶紧飞报洪爷。却只见为首的一人对留下来的另一位家丁一抱拳道:“洪爷在吗?我是码头小哥丁一,昨天得罪了乔波先生,今天特来道歉。”
这时洪爷传话:“请他们进来。”
双方坐定,丁一说:“乔波先生这样的人,我们没见过。回到码头后,我们打听了一下乔波先生的为人,知他智勇威武,是您的得力助手,曾经救过洪爷的命。得罪了乔波先生,是我们有眼无珠。我们兄弟几个今日来就已经商量好了,如果洪爷不嫌弃的话,我们愿意在洪爷门下讨口饭吃,以后愿意跟着洪爷出生入死。只要洪爷一句话,我们就愿意把川端那兔崽子藏的棉花抢回来,给你们出口气。”
洪爷听后哈哈大笑:“乔波先生是自己用枪打的腿,不怪你们。只是你们怎么愿意为日本人卖命?你们真能把棉花抢回来?”
丁一忙上前一步道:“事发当晚,我们哥儿几个正在喝酒,见码头有异样情况,我们兄弟就出来跟踪,发现一批棉花被十几辆汽车运走。昨天有人出钱请我们恐吓乔波先生,我们缺钱花,一时糊涂就接了这事。这不,过来赎罪,希望洪爷原谅我们。”
“话又得说回来,你们今天有这份诚意,洪某深感安慰。顺子,给每位兄弟发五个大洋的辛苦费,好酒好菜招待,让他们住在对面二楼贵宾厅。”
“是。”顺子领命而去。
大樟树码头,阿芳家。
“岚岚……”阿芳十岁的女儿听到母亲的轻唤,忙回过头去。母亲这几天病了,今天她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天青描白云华丝葛夹衫,斜倚在床上,床头放着一束茉莉花,是父亲清晨出门时插在这里的。他说母亲喜欢茉莉香味,闻着病会好得快些。
她走过去,立在母亲身后,看她在脱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接着她细声对女儿说:“好好照顾你奶奶。”
岚岚点点头。
“来,到妈妈身边。”她靠近母亲,看到母亲那双会笑会说话的眼睛黯淡无神。
她听到母亲说:“把手伸出来,岚岚,戴上这个镯子,想妈妈的时候就看看它,以后妈妈就在这里了……”
那时,雨停了,阳光从窗子透进来,母亲的眼睛慢慢闭上了。
岚岚没有打扰母亲,她以为母亲累了,在休息。
晚上父亲回来了,她想再看看母亲,她大声呼喊母亲,然而母亲再也没有醒过来。
乔波渐得洪爷的赏识,洪爷也越来越器重乔波。在洪爷看来,乔波身上有一股天生的义气和勇武,还有一种想追求成功的强烈欲望。凡交给他去办的事情,乔波都会全力以赴,把事情做好。同时,乔波善于动脑筋想办法,思路新颖,胆大心细,敢于冒险。关于追回棉花之事,洪爷思来想去,想交给乔波去试试。这也与乔波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是夜,乔波、洪爷、顺子在书房商谈怎样追回棉花。
乔波认为可以三方面同时进行:一方面用法律来解决,按照法理,让川端商会赔上一半;另一方面,可以依靠阿芳和丁一的线索,加紧寻找棉花的下落,这是最重要的;第三方面,向巡捕房报案,要求其协助完成侦查任务。三天之内,他们分头行动,速度要快,以免走漏消息。
乔波说完,洪爷补充了几点:“要花钱的地方尽管说,还有一定要注意安全,明天再去码头请阿芳帮助我们。”
第二天,乔波和顺子来到码头,但没有找到阿芳。乔波顺势走访了一些码头搬运工,尤其是那个夜晚轮船靠岸时的目击者和搬运过金炳坤押送的那条船上货物的工人,但大家都忌讳这个话题,甚至有人很不客气地赶乔波下船,请他别在这里坏了别人的生意或名声。
这时,乔波看见一位年长的搬运工向自己走来,他示意顺子给了他两个大洋。
老人拿了大洋,压低嗓门说:“你们还是快走吧!阿芳因给你们提供线索,昨天被人下毒了,行凶者阴险毒辣,知道她身手好,就悄悄溜到她家里下毒。阿芳好可怜,这女人一生做了那么多善事,到头来却被人害得这么惨。”老人说完,不停地抹眼泪,“你们快走吧,不然我也会受牵连的。”
“连累老伯了,请问阿芳家住哪里?”
老人指指大樟树底下那排工棚,压低帽子,低着头走了。
乔波、顺子来到工棚区,见有一家正在办丧事,哭声凄厉,花花绿绿的冥纸撒了一地。乔波走过去,看到一口薄棺材,一老一小祖孙俩扶着棺材哭得很伤心。
乔波放了十个大洋在一旁的灵位上:“阿婆,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请保重身体!”
阿婆抬起哭肿的眼睛,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乔波帮小女孩擦干眼泪:“好好照顾你奶奶,这是我的电话,有事情可以打我电话!”
小女孩睁大恐惧的眼睛看着乔波。乔波不忍与其对视,和顺子悄悄离开。
夜色阑珊,乔波感到有点疲倦,他想约查尔斯出来喝杯茶。这是他到上海后第一次想到要约查尔斯。顺子先回洪宅,乔波则慢慢往英租界走去。
这时一辆黄包车靠近乔波,车夫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只看得到一张厚厚的嘴唇在动:“先生,坐车吗?”这一问使乔波警觉起来,心里一颤,这人面相有点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不声不响地跨上马车,心想看来自己被人盯上了。
车夫低着头往前奔去,路越走越偏僻,乔波却装作不知道。黄包车拐进了一个小巷,车夫突然停下车,几个穿短衫便衣的男人迅速把乔波包围了,其中一人用枪指向乔波的头,厉声喝道:“下车!”
乔波冷静地缓声道:“我平生最讨厌别人用枪指着我的头。”说完,他把该人的枪口往下按,脸上毫无惧色。另一个人则搜查着乔波身上的枪,并把他的枪拿走了。
“哈哈,兄弟有胆量,请进屋小坐。”突然有人阴森森地从旁边的小屋里踱了出来。
乔波一看,那人褂子上挂着一只镀金怀表,一条链子闪闪发光,怀表显示了他的尊贵和身价,估摸是一个小头头。进了屋,那人示意旁人把枪放下,坐下后说:“小兄弟只身闯码头,令张某佩服。有一个外国人说得好,‘上海,这华洋杂处的大都会,这纸醉金迷的游乐场,这遍地黄金的好地方,正是冒险家的乐园……最愚蠢的人到了上海不久,可以变得聪明;最忠厚的人到了上海不久,可以变得狡猾;最古怪的人到了上海不久,可以变得漂亮;拖着鼻涕的小姑娘,不多时可以变成卷发美人;单眼皮或扁鼻子的女士,几天后可以变成仪态大方的太太。’而像你这样才智非凡的哥儿们,只要你看准了方向,摇身一变就可以成为上海滩的巨富或头面人物。”
乔波点燃一支烟:“有话请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兄弟是明白人。告诉你吧,你今天的行为会令很多人不高兴。这样做,对你相当危险,甚至有生命危险。”
乔波掂量着这话的潜台词。他心里明白棉花失踪案和阿芳中毒而亡事件都与这些人有关。乔波哪里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乔波不卑不亢地说:“食人之禄,事人以忠。混口饭吃而已。我的命虽然不值钱,但还想赖活几天。”
这时,一个小喽啰走过来,与领头人耳语了几句。领头人随即走进里面一间办公室,拿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指示:“这个人非同凡响,将来必成大器,若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被他人所用。要么留下来,要么扔黄浦江。这是头儿的意思。要确保明晚棉花装船运出上海后平安到达天津。”
“明白。”领头人刚放下电话,又有一人慌慌张张走进来。一伙人忙走出去,好像是在集结人马。屋里顿时空无一人。
就在这当口上,乔波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迅速走到小房间,拿起外间桌上的电话,拨出去。紧接着接通了洪宅的电话:“洪爷,我是乔波,马上派人盯住黑石公寓,棉花在川端手里。今晚他们可能有动作,要把棉花运出上海。电话不要打过来,就这样。”乔波挂了电话,沉静地走出了小房间,回到原处装作若无其事。
领头人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指着乔波,吩咐身后的手下,粗声粗气地嚷道:“把他的眼睛蒙上,一起带走!”
“顺子、丁一,你们马上召集人马守住那栋小楼房,封锁码头,盯紧黑石公寓,注意川端的一举一动。”洪爷大声喊道,“棉花的确在川端手里。马上给我派人盯着他,同时联络安爷请求商会协助,并请各码头经理密切关注今晚所有货运船只,一经发现,立即封锁码头。查清是哪个码头后,马上通知巡捕房,要不惜一切代价!我们拿不到这批货,别人也别想拿出去。”
“是!”洪宅所有人都出动了,连丁一他们也加入进来。
顺子带人疾步走出洪宅。“乔波哥真有办法,今天一出去就打听到消息了。”顺子崇拜地说,“对了,乔波大哥现在在哪里?”
“糟了,一定在码头,快,乔波哥一个人太危险了。快,带兄弟们出发。”丁一着急地叫喊道。
车在夜色中颠簸而行,一刻钟左右停了下来。乔波感觉到江风拂面,判断这是来到了江边。他们把他推到另一部车上,绑在了座位上。
夜色深沉,周围似乎没有任何声响。顺子、丁一埋伏在树影下,密切注视着码头的动静。
没多久,乔波就听到江边传来了疯狂的杀戮声、枪声,其间还夹杂着爆炸声。乔波使劲地蠕动着自己的身体,但却无济于事。
栾杰远远地看着,心急如焚地望着江边上已经起火的货船,他对厮杀的人群没有任何兴趣,但他对洪家怎么得到的消息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么缜密的计划是哪里出漏洞了呢?还好,自己只是装了三分之一的棉花在船上,还有三分之二的货准备明天走陆路到天津。天意啊!否则,川端会要他的命。
顺子在刀光剑影中找寻乔波,但却没有找到。他急得抓住对方一个喽啰,明晃晃的刀刃直指他的喉咙:“说,乔波在哪里?”
那人哆嗦着说:“你不杀我,我就带你去。”
“起来,带路,不要耍花招,否则我要你的命。”
只听到“哐当”一声,车门被打开。顺子看到了被捆绑的乔波,他推了一把那喽啰:“快滚!”于是,那个小喽啰趁混乱没命似的奔跑,消失在了黑暗中。
顺子爬上车,三两下砍断了绳子,一把扯掉蒙住乔波眼睛的黑布。乔波适应了一下黑暗,被顺子扶了出来。
“乔波大哥。”
“顺子,我们快离开这里!”话刚说完,只听到一声巨响,汽车爆炸了。“怀表男”手握定时器在不远处狰狞地笑着,他的手上布满了血污。顺子、乔波赶快几个连滚翻卧倒在乱草中。顺子看着起火的汽车,眼泪流了下来。
远处,“怀表男”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手枪瞄准乔波。顺子一回头,抢先给了他一枪。一声沉闷的枪声响起,那男人应声倒地。
江面上,巡警在清理残局。棉花一部分被烧毁,一部分被巡捕房运走,但还有三分之二的棉花不知下落。
远处,黑暗里,川端咬牙切齿,唇上的一撮毛都气得变形了,栾杰畏缩着头,陪同川端气急败坏地开车走了。
洪家这次虽然没有得到全部的棉花,但毕竟棉花有消息了。洪爷抚摸着那些棉花,就像在抚摸失散多年的孩子,想着不禁心酸。
乔波再次化险为夷,但乔波不明白的是自己暗访棉花一事怎么会这么快就被川端知道了?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