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革命是一件相当浪漫的事。马克思在宣布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革命时期一天等于二十年,无产阶级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的时候,他是浪漫的。回想苏联学者有过专著:《〈资本论〉的文学构造》,确实,《资本论》是一本文学性很强的充满激情的书,《共产党宣言》更是极佳的抒情散文范本。列宁也很浪漫,试看高尔基是怎样写列宁的,说是列宁喜欢听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列宁说他愿意每天听它,同时列宁叹息:他还不能抚摸那些天才的音乐家的额头,因为他当时不得不与反对革命的艺术家和其他领域的知识分子们斗争,不得不“敲他们的脑袋”。还有,苏联人写道,列宁说过,他更喜欢的是普希金而不是马雅可夫斯基。毛泽东更不用说了,他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他的“吓倒蓬间雀”,他的“重上井冈山”的冲动,当然会使拳王泰森崇拜,并把毛泽东头像刺青在自己的胳臂上。而切•格瓦拉呢,直到前几年,有关他的话剧还在北京演得热火朝天,叫人涕泪横流。
同样是在中国,陆贾早就提出来一个问题:马上得的天下,能不能还在马上治理呢?他已经在那么早就提出了起义者与执政者的角色转换问题。
不仅是毛泽东,就是我这样的小孩革命人,也在那个年代感到了警惕,生怕世俗的官员生活习惯侵蚀掉革命的浪漫主义。到了1953年,一宣布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了,说是曾任团中央领导、后任清华大学校长的蒋南翔说了,学校的团的工作不要帮倒忙。还有我发现了机关工作的千篇一律、套话空话、奉承上级、文山会海以及同人间或有的勾心斗角的这一面。我不无悲哀,怎么革命的胜利的结果会是出现这样等因奉此,唯唯诺诺,念稿子,走形式,走过场,笑里藏刀,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的一套?怎么仍然是龙格龙格龙、呛呛其呛其?怎么还有中、发、白与条子、万子、饼子?怎么生活还是照旧地平凡?
幸亏有毛泽东,他马不停蹄地发动着一个斗争又一个斗争。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去世,同年10月18日中央宣布粉碎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等的“四人帮”集团。1977年4月,也就是在“四人帮”完蛋后、三中全会会前,当时的以华国锋为主席的中央编辑出版了《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后来,这个选本没有站住。我还记得,原文里的笔误如“干净彻底”,写成“干尽彻底”,也没有改。当时发行了一大批“毛选五卷”,不少人读了。大家的印象是四个字:马不停蹄。毛泽东的一生确实是战斗的一生,新中国的27年,确实是马不停蹄地斗斗斗的27年。
1950年是抗美援朝,我的许多青年朋友写了血书要求上朝鲜前线。
1951年冬季开始,全国展开了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即“三反”,还有反偷税漏税等工商业者的问题的“五反”运动。我算是见识了搞运动的轰轰烈烈。
一、反贪污浪费偷税漏税偷工减料等深得民心,发动大多数,整治少数,这是搞运动的不二法门。二、要搞就往大里搞,高分贝、大规模,夸张激烈刺激。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家,是个老谋深算的国家,中国人民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人民。拿破仑说得好,中国是睡狮,我印象中的旧中国似乎到共产党打下了天下为止一直是百年沉睡千年沉睡。当然是我幼稚,旧社会的青天大老爷审案中用板子打被审者的屁股,老太太过年的时候戴上一朵红绒花,林黛玉葬花,武松杀嫂,诸葛亮七星坛祭风,练气功可以练到灵魂出窍出泥丸宫即脑瓜顶上的头颅门,我的祖籍天津往南的沧州一带的义和团……所有这些都使我感到伟大祖国是大梦难醒,是在梦里演大荒,是说着梦话来唤醒众人。而毛泽东的一套做法是大喊大叫,大轰大嗡,是千人万人十万人百万人扭秧歌敲锣鼓喊口号斗坏蛋,他力图唤醒中国。直到此后,一搞运动就鼓吹新生事物需要的是大喊大叫。可惜没有研究大喊大叫的是不是一定是新生事物。还有,大喊大叫的结果,究竟是醒过来了呢,还是翻了个身睡得更深了呢?
1952年初,由北京市教育局领导的“三反运动”召开了全市中学教育系统斗争大会,当场给我的母校河北高中校长郭敬辉上了铐子,当做“大老虎”(不知道把贪官叫老虎是不是旧中国的遗产,旧中国时,常常说斯时的肃贪是只打苍蝇不打老虎)抓起来了。后来证明郭校长无事。运动初期敢干、硬栽、蛮干,叫做有罪推定以打开局面,叫做天翻地覆,叫做把响动做到极致。运动后期网开八面,无罪推定乃至一笑了之。我从来没有见过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的运动战的政治运动搞法,这是天才创造,这也是匪夷所思,简直如同游戏。除了印象深刻的郭校长,团市委一位同人,在南方正参加土改,被铐上铐押运回来,后来没有事,他后来担任了很重要的工作。但另一位,稀里糊涂被打成了“老虎”,他不过是被“隔离审查”了一两个月,他的老婆——一位两腮绯红的深度近视女性——却立马与他离婚另嫁了一位比她小好几岁的男生。她是那位男生的领导。我始终怀疑这未必仅仅是极“左”政治的苦果,更可能是夫妻生活不协调的后遗。还有不知道运动中的这一婚变,是不是与她个人的领导地位有关,那是一个爱领导尊重领导的年月。西方有人说权力是男人用的春药,我们呢,“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革命充溢着理想、崇高、神圣感,革命也带几分二杆子劲,猛打猛冲,又拼又闹,连撕带咬,难矣哉。无怪乎“文革”期间的样板戏《杜鹃山》里,主人公雷刚唱道:“干革命为何这样难。”
即使“三反五反”的搞法有点怪怪的,有点过家家的味道,总体来说,仍然颇富革命气息。挥泪斩马谡,枪毙了刘青山、张子善,震动全国,对违法腐化者决不轻饶。说是刘张二人直到宣布对他们的处理了,他们都压根没想到,他们会被处决。从法制上说,刘张一案的程序并不完美无缺;从政治上说,中国共产党向全国全世界悲壮地宣布,我们绝对不走太平天国、义和团的老路,绝对不会在胜利后腐化堕落分裂,宁死不腐,宁杀不容腐,在反腐问题上,没有任何情面可讲。铁面无私者,共产党也。
1952年5月毛泽东亲自主持了对于影片《武训传》的批判。这使我一惊一怔。曾在我所在的团市委任书记的许立群,以杨耳的笔名写了批判文章,使团市委的小干部们咸以为荣。传出了周扬对《武训传》的认识落后于杨耳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