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突然就哭了:“如果你们可以差劲一点,就不会显得我这么差劲了。”
周森仿佛无所不知:“我们谁也不比你优秀。毕心沁,你哭可以,但不可以自轻,不然连我也救不了你。”
自轻?我到底还是落入了孔昊的陷阱。根本不是我一招致了他的命,而是他喂我的慢性毒药量变产生质变发挥了药效。
我的哭势一发不可收拾,嗓音失控地百转千回,五官也随之扭曲。我以为我可以在孔昊爱和轻视的夹缝中生存到百年,因为他的轻视虽然像一只无形的手捂住我的口鼻,可每每我即将窒息的时候,他的爱又像人工呼吸似的从天而降,救我一命。就这样周而复始。可是从今以后,当他那沾过别人的嘴唇再向我俯来,即便是来给我输送氧气,我真怕我会狠狠将他推开。
我就这样哭着,而周森就那样坐着,也不劝我。直到我的手和脸颊全部泪湿,新涌出的眼泪再无处可去,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
我像断电似的停止了一切动作。事情脱离了我的预期,也许从一开始就脱了轨,我从那第一眼就不该和他对视,不该和他去迷惑人心的雁栖湖钓鱼,不该和他共进这晚餐,更不该让他救我。他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拿什么救我?是的,早就脱轨了,岂止这一个拥抱。
周森说:“下次我会记得在车上放纸巾的,今天你就将就一下,我这件还满吸水的。”
可惜,光吸水是远远不够的,我的鼻涕还是无处可去。到最后周森身上变得一塌糊涂,一如这一塌糊涂的夜晚。
一个月前,夏至。
我盯着红艳艳的西瓜汁从单喜喜的左右两边嘴角潺潺淌下,认命地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奉上。
单喜喜豪放地抹了抹嘴:“毕心沁啊毕心沁,枉你住在这豪宅里,可吃西瓜还得用啃的,真没情趣。”
单喜喜嘴里的这“豪宅”,不过是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罢了。陋室也好,豪宅也罢,这里不是我的,而是我男朋友孔昊的。而单喜喜至今与人合租,任何私人空间无论大小,对她而言,一律“豪宅”。
“非得像王墨似的,给你切好了块儿,插好了牙签,才叫情趣?”
“你有异议?”
“好,今儿晚上我也让孔昊伺候我一盘,光切块儿可不行,干脆要心形的。你问他爱我有多深,西瓜代表他的心。”
单喜喜大笑:“好,拍照发微博!”
单喜喜笑得连后槽牙都暴露无遗了。在她眼里,孔昊和情趣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我收拾西瓜皮,顺便将单喜喜那似羊脂白玉的双脚小心翼翼地搬下茶几。孔昊有洁癖,我住着他的房子,自然有义务帮他捍卫卫生。
再一抬眼,我正好从窗口看见一辆藏蓝色宾利欧陆驶来:“你的周老板到了。”
对周森,我是未见其人,只闻其车的。单喜喜在首次向我口述周森时,开门见山就说:“宾利哎,相当于皮包界的爱马仕,珠宝界的蒂芙尼,手表界的百达翡丽!”
单喜喜补妆的动作教人眼花缭乱:“求你了,叫他周森,老板老板的多见外。”
我麻利地擦着茶几上的西瓜汁:“见外就对了,我可是王墨阵营的。”
王墨是单喜喜的正牌男朋友,这个“正牌”是我封的,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至于单喜喜,一贯是用一号二号这等无情的字眼。
单喜喜郑重其事:“毕心沁,你我从高一开始就棒打不散了,姐妹整整九年,你无疑是我单喜喜阵营的。”
等单喜喜啪的一声合上了化妆镜,周森也正好按响了门铃。
我在厨房的水池前洗盘子,单喜喜主人似的打开了门。在关掉水龙头的那一瞬间,我又正好捕捉到了单喜喜亲吻周森的声音,夸张的啵的一声。我替王墨暗暗骂了她一句“水性杨花人面兽心玩弄别人感情小心玩火自焚啊你”,然后反复洗着手,死守厨房。
角落里堆放着一箱西瓜,圆滚滚的五大颗,是我批发来的。
可单喜喜居然像老鸨招呼员工似的招呼我:“毕心沁,快出来见客啊。”
见客?你干脆让我接客。
我拖沓地走出厨房,垂着眼任凭单喜喜介绍。我看了周森的鞋子,暗哑的黑色,一尘不染,我也看了周森的腿,修长,自在。我的目光到此为止,以此证明我对王墨的死忠。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象征性地:“那个……要不要来块儿西瓜?”
单喜喜代言:“不了不了,我们还有节目,时间紧迫。国家交响乐团的演唱会,不不不,是演奏会!”
我管得了眼睛,却管不了耳朵。周森宠溺地:“演唱会?这次有进步。毕心沁,你相信吗?上一次她管‘妈妈咪呀’叫‘我的妈呀’。”
虽然是第一次,但周森将我的名字叫得顺口极了。
好在,单喜喜像没骨头似的,依偎着周森出了门。
我依例走到窗前,无奈单喜喜重色忘友,将和我例行的挥手惜别全然忘到九霄云外,一坐上车便争分夺秒地卖弄风骚。
倒是周森,一抬眼,毫厘不差地对上了我的目光。这样的突如其来,令我不得不看向他了。他有一对精明的眼睛,眼珠那样黑,眼眶肌肉那样发达,像是偶尔一触动,就能拆穿人的面具,让人将真相和盘托出。我真钦佩单喜喜,能在这样一对眼睛前大言不惭。
周森对我轻微地点了点头,示意离开,那种轻微的程度,连单喜喜都没有察觉。我只好还他一个讪讪的假笑。
藏蓝色宾利悠然地启动,旁边一对少男少女对着其中探头探脑。车上的单喜喜一定是露出了那副穷人乍富相,一定的。周森的车窗膜,贴的是极浅的,聊胜于无的车膜,单喜喜曾给我分析过:“好车都贴浅色的膜儿,为的就是让别人瞻仰你的脸。”同理,单喜喜说我那雅力士贴着黢黑黢黑的膜儿,是极其明智的决定。
孔昊回来了。虽然,他平日里和父母同住,但身为这儿的房主,他来,还是应该称之为“回来”。
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我三步并两步迎到门口:“单喜喜刚走。”
孔昊额头上密布汗珠,他放下公事包,麻利地脱着衣裤:“哦?我没碰见。”
也对,即便碰见,孔昊碰见的也不过是一辆宾利,而他既然不会对车感兴趣,也就更不好奇车内的人了。我尚未把单喜喜的二号男朋友周森传达给孔昊,因为孔昊骨子里还是质朴少年,他以为爱情天经地义就是一对一的对手戏,我不想玷污他的纯洁,不想让单喜喜精彩的劈腿开了他的眼界。
一瞬间,孔昊就几近赤身裸体,只余下一条内裤了。他抻长了脖子,吻了我一下,就走进了卫生间,随后传出了淋浴的声音。
也怪不得单喜喜说孔昊没情趣。但凡他乘坐了公共交通工具,洗澡会是他回来后铁打不动的第一件事,就算我也千娇百媚地脱个赤条条,他也会一咬牙让我等上一等的。我无数次在他的洁癖前败下阵来。我也曾啪啪地按着计算器向他建议,买辆车吧,索性也买辆丰田,你就说是我介绍你过去的,这样我还能小赚一笔介绍费,肉烂在锅里。可孔昊除了大力弘扬地铁的效率、公交车的经济之外,还说:“开源节流,不然猴年马月才能买下第二套房。”
我正在住的这套,是孔昊享受公务员的福利买下的,从他买下的那天,以及我入住的那天,我们都深信不疑:我毕心沁和他孔昊的爱情终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至于第二套房,孔昊是打算买给父母的。他是个孝子。
孔昊洗完了澡,又来吻我,我反倒没什么兴致了,从厨房端出西瓜。
孔昊进食的姿态无与伦比,安静,收敛,迅速,这是他的外交职业素养。我揣着手欣赏美景似的:“你说,把西瓜切成心形的小块儿,用牙签叉着吃,浪不浪漫?”
孔昊:“浪漫?浪费还差不多?切成心形的小块儿?那边角料怎么办?”
孔昊大我整整七岁。在我普考入外语学院的那年,他跟着他的老教授来我们学院演讲。我坐在第一排,好不奋发图强,吸引了他的注意。孔昊给我写下了他的MSN,说以后在学习上有困难,可以随时联络他。
我和孔昊并没有恋爱纪念日之类的日子,我们聊MSN,打电话,吃饭,看电影,旅游,牵手,拥抱,亲吻,上床,一切好似水到渠成,命中注定。
孔昊擦干净了嘴,将一切收拾妥当:“我先走了,今天我舅舅一家从老家过来,我妈让我作陪。”
“带他们去鼓楼那家吧,上次我们去吃的那家,地道的北京风味。”我提议,并吞了口口水。
孔昊敷衍地“嗯嗯”了两声,然后便沉默了。
我坏心眼地由着他沉默,等着下文。
终于,孔昊:“你晚上有什么安排?要不要……一块儿?”
我一笑,斩钉截铁:“不了,我晚上还得加班。”
孔昊也暗暗松下一口气,生怕我反悔似的逃之夭夭了。
算下来,我已有一年半的光景没和孔昊的父母见面了。毕业前,我是一名在校女大学生,跟有才的比,我有貌,跟有貌的比,我有才,一言概之也算是一名“拿得出手”的女朋友。可惜,毕业后的这两年,似乎只有我自认为在“合璧婚庆”如鱼得水,至于孔昊,则送我四个字:不进则退。在我沦为一名“拿不出手”的结婚对象后,似乎暂时也没有了见他父母的必要。
我配合着拙劣的口技,模仿中弹似的倒在床上,一目十行地翻阅了几页孔昊为我订的《财经周刊》,然后就坐到了电脑前,登录MSN。
大好的周末,只有Johnson在线。
Johnson的中文名字叫庄盛,是我在“合璧婚庆”的同事。
“合璧婚庆”是一专门服务跨国婚姻的小公司,小到只有老板老板娘二人、司仪庄盛一人,以及策划兼负责所有英语事宜的我毕心沁一人。孔昊盘古开天第一次对我不怜香惜玉,就是因为“合璧”。他咆哮:“毕心沁,我早有言在先,把心思花在大公司上!说出公司的名字,那得如雷贯耳!你那儿叫什么?什么婚庆?说白了不就是一小作坊?还什么策划?不外乎几句我爱你你爱我,倒个香槟还能倒出什么花样?那几句ladies and gentlemen, 非得你一大学生去念不可?”
我来不及说,我向如雷贯耳的五百强投过一共四十六份求职信。我从不怪生不逢时,怪只怪自己无能,但无能归无能,我到底要有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MSN上,庄盛率先给我发来消息:这个时间上线?
我:这个时间是什么时间?
庄盛:周五的晚餐时间。
我:孔昊有家庭聚会。
庄盛毫不犹豫地发来一大段:我的沁,我不会让你白白选择我的。你等着,合璧会壮大的,早晚有一天,孔昊会求着你出席他的家庭聚会,到时候你务必要让他先找你的秘书预约。
我苦口婆心地纠正:拜托,我选择的是合璧,不是你。
夜深。孔昊打来电话,歉意还是有的:“心沁,我过去找你。”
我敲着键盘修改策划案,有一说一:“明天吧,我还在加班。”
孔昊咽了口气,勉强把对“合璧”的不屑咽了回去,可到底还是不甘心:“如今人人都一口流利的英语,所以你英语这个专业都算不上专业了。多学学金融财经方面的知识,哪怕是皮毛也好,有机会,我帮你介绍份体面的工作。”
真讽刺。金融危机一轮接一轮,衣不蔽体了也照样体面。
挂了孔昊的电话,单喜喜的紧随其后:“毕心沁,我不活了!”
我抢白她:“遗产有没有我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