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坐上周森的藏蓝色宾利欧陆,虽然之前已无数次耳闻目睹,今天却是第一次真正坐上。耳闻是从单喜喜口中,她说:“宾利哎,相当于皮包界的爱马仕,珠宝界的蒂芙尼,手表界的百达翡丽!”我不以为然:“说到底不过是飞机上的头等舱,火车上的一等座。”
我认为还是我的类比更恰当,不过是空间富足而已,可以让我们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我暗暗对比我的粉色丰田雅力士。买它的时候,孔昊一直反对,甚至连车行都没陪我逛上一逛。偏巧不巧,那时雅力士的售价空前绝后地一降再降,这才让我下定了决心。等我提了车,孔昊一坐上副驾驶的位子,别说距离了,连车内的空气都顿时稀薄了。
孔昊是我毕心沁的男朋友,身高一百八十,体重一百八十,没有车,也不稀罕车,是北京地铁的铁杆粉丝。他说:“在北京,任何注重效率的人,都会选择地铁。”
至于这会儿,我身边这位从头到脚都和地铁格格不入的周森,则是我最要好女朋友单喜喜的男朋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的男朋友之一。
我单刀直入:“单喜喜说你在广州,你是根本没去,还是回来了?”
周森毫不犹豫:“回来了。”
“怎么不告诉喜喜?”
“那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喜喜的男朋友叫什么?”
我一时间矮了一截。完了,单喜喜和王墨暴露了。
周森豁然地一笑:“哦,我的意思是,喜喜的另一个男朋友叫什么?相信我,我只是单纯地问他的名字,免得我们以后提到他,还得说‘喜喜的另一个男朋友’,这代号太长了。”
我替单喜喜反咬一口:“你调查喜喜?”
周森:“如果是,我又怎么会调查不出他姓甚名谁?那天从广州回来,直接去了喜喜家,在她家楼下,我眼见为实。”
我绞尽脑汁,诡辩道:“眼见可未必为实。你第一次见到单喜喜时,眼里还不是只有她那一头剪不断理还乱的长发,你也并不知道事实上她是一炙手可热的脚模,她的头发和她的玉足相比不值一提。还有,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也不过当你是无商不奸的生意人,我也并不知道事实上你在生意之外,还会有其他过人之处,比如……比如钓鱼。”
单喜喜,拍摄过上百支鞋子的广告,她十趾匀称,趾甲圆润,包括脚踝在内全无皱纹或暗沉。做脚模之外,她还时不时碰碰运气当把不入流的发模。
她和周森是在三个月前的一届纺织品展销会上认识的。周森的公司展销的是毛巾,两个展位之外,单喜喜雇主的商品同样是毛巾。单喜喜反复将她那一头及腰的卷发泡进水里,然后展示“快速干发帽”的神奇功效。周森注意到单喜喜时,单喜喜正裹着头发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好一副天然去雕饰。周森怜香惜玉了。
周森不急不躁:“你的意思是,事实上他是单喜喜的表哥或堂叔?”
我装腔作势地打了个响指:“孺子可教!”
周森笑了笑,摆明了当我在演独角戏,让我好生挫败。
车子安稳地停下。车窗外建筑的招牌上,赫赫然写着“泰院”二字。
周森三句话不离单喜喜:“我记得喜喜说,你喜欢泰餐。”
我机械地翻着菜单,渐渐如坐针毡。我毕心沁向来不是胆小鼠辈,这会儿我已有了全盘计划。如果他周森出言不逊,一味指责单喜喜,我会教导他一脚踏两船的根本原因是船的乏味,而如果他出离愤怒迁怒于我,砸碎餐具,用碎片割向我的喉咙,我的下肢也早就在桌子下就位了,可以随时用剪刀腿将他制伏。可我怕就怕他此时这般,若无其事,真真让人忐忑。
我只好没话找话:“那条金鱼,啊,不,我的意思是,那条金色的鲤鱼……”
周森抢答:“和之前那条一样,来自雁栖湖。”
周森顿了顿:“它们……”
我也抢答:“很好,住豪宅,吃大餐,相处也很融洽。”
话说到这儿,我意外看见了孔昊,随即也看见了李真。
他们肩并肩步入这间泰国菜馆,不是艳光四射,却也是风度翩翩。孔昊两眼坦荡,并不像偷情之人。是的,不可否认,从第一眼见到他起我就武断地认定了他在背着我偷情。菜馆的走廊呈狭窄的一条,我看着孔昊让李真先行,一只手虚虚实实地呵护上了她的脊背。
我的脊背顿时就僵硬了。我对周森打好的腹稿,倒不如先说给自己听听。我这艘船已年久失修,乏善可陈了?
我盯紧孔昊,问周森:“你说会不会……今天有缅甸领导人和越南领导人进行会晤?在中国?在一间泰餐馆?”
周森随着我的目光锁定了孔昊和李真,只一秒,他就回过头来,交代侍应生:“酸辣生虾、辣炒牛肉、柠檬鱼、冬阴功汤、芒果冰山。”周森从我手上拿下菜单,交还给侍应生,“就这些。”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要柠檬鱼,换咖喱鱼饼。”
我继而对周森解释:“星期三咖喱鱼饼半价,没道理不要。”
周森忍俊不禁,然后开口,像问句,更像陈述句:“你的男朋友,孔昊,是缅甸语翻译。”
我的思绪不得不回来了:“又是单喜喜说的。”
我掩不住愤愤:“喏,那个,他身边的那个,叫李真,是他的同事,越南语翻译。这是连单喜喜都不知道的,恭喜你,这回你抢先了。”
我失态地从皮包中翻出手机,调出孔昊的短信,滔滔不绝:“你看,他说他晚上有场活动,不陪我吃饭了。我和他好了六年了,我可以用项上人头保证,他说的活动,是指外事活动。”
“毕心沁,就算不是外事活动,也有可能是公事。”
“周森,你教我自欺欺人?”
“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北京好吃的泰餐不下十家。”
我还是找茬:“你的意思是,让我当缩头乌龟?”
周森投降了:“好吧,那我们就顺其自然吧。”
我不依不饶:“顺其自然?那天,你亲眼看见单喜喜和……和她表哥还是堂叔相谈甚欢时,你是怎么顺其自然的?所以才会可怜兮兮地去雁栖湖钓鱼吗?所以才会有第二条金色的鲤鱼上钩?那请问我又能怎么顺其自然,我没有鱼竿,我也不会钓鱼,是不是只能退避三舍打道回府,灰溜溜地回去喂鱼?”说完,我干掉手边满满一杯冰水,像是刺啦一声泼在我的心火上,只残留几缕余烟。我元气大伤。
金色的壁纸和暗红色的桌布在我的视网膜上好似马不停蹄地融化,川流不息的食客和侍应生们个个戴着或真或假的微笑面具,浓妆艳抹的泰国舞娘从头到脚缀满了金银饰物,而我却在恍惚中揣摩她们的性别。偌大的餐厅里,只有我和周森二人弥漫着黑白色调,像是瑰丽盛世中的两段悲情。
无论我们甘不甘于承认,事实就是事实:单喜喜伤害了周森,而孔昊即将伤害我。
孔昊和李真落座,隔着桌子,她微笑着握了握他的手。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手边的餐具。亏我一直当孔昊单纯无邪,亏我不止一次向单喜喜夸下海口,哪怕有一天我和孔昊不得善终,也绝不会是因为他喜新厌旧,绝不会的。
餐厅的桌椅挤挤插插,过道曲折如羊肠,可孔昊的目光还是越过了诸多食客,命中注定地向我射来。
我敏捷地,如同躲子弹般俯倒在桌子上,对周森道:“救我。”
来不及了,孔昊还是看见了我。
我看见孔昊的表情从原本的志得意满到呆滞,再从呆滞到恼怒,看见他对李真交代了几句,便向我走来。
我自言自语:“这算是狭路相逢,还是心有灵犀?”
周森认真地:“如果是算狭路相逢,我救你。”
“心沁?”孔昊停在了我和周森的桌前。
我抖擞精神,起身笑吟吟地贴近孔昊:“真的是你?我还以为眼花了呢。活动结束了?不是说结束了打给我吗?”
孔昊不理会我的话中有话,一心扑在周森身上:“这位是?”
“周森。”周森这时才站起身。
“孔昊,心沁的男朋友。”孔昊这会儿倒像以我为荣似的。
“幸会。”周森和孔昊握手,彬彬有礼更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追问:“活动结束了吗?”
孔昊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临时取消了,和朋友来吃饭,李真,你认识的。”
至此,孔昊不好再让李真独自枯坐了。远远的,我和李真互相微笑致意,做作得就像深宅大院里的正室偏房同时掀开各自的门帘儿,不巧打上了一个照面,不得不扯扯嘴角。而我,算是正室?
我变本加厉:“出来吃饭啊?是她做东吗?不然好贵的,会耽误你买房的进度的,开源节流可是要从点滴抓起。还是说她收集的优惠券比我齐全?搜集的打折信息比我全面?那我可要讨教讨教了。再说了,你三天两头的宴会,肚子里不缺油水的,每次我提议说出来吃饭,你不是都说想吃家里清淡点儿的吗?想吃家的味道。”
我不自知地失控,周森及时救场:“孔先生想买房?看好哪一处了?”
侍应生上菜:“这位是一起的吗?帮您加张椅子?”
孔昊左右为难,艰难地:“两张。”
周森:“那位李小姐,好像并不愿意一起。”
这下好了,孔昊不得不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目送着我的男人,无限近地走向另一个女人,我虚脱似的跌回座位中,乱咬人:“你这是在救我吗?你这是让我把他拱手送人。”
“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做?和他换个座位,还是动手不动口,或是遵照他的提议,来个四人晚餐?相信我,旁观者清,我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
周森夹了一只虾,放在我的盘子里。我嫉妒他的悠然自得,他像是农奴翻身得解放,融入了周围普天同庆的气氛,留下我独自上演苦大仇深。我小人地想:真想这会儿让单喜喜和王墨搂搂抱抱地登场,给他伤口上撒把盐。
周森:“毕心沁,享受美食吧,你越不去注意他们,他们就越是会注意你。”
我开了窍:“所以你假装对单喜喜放任?欲擒故纵,俗不可耐。”
“俗的往往是经过时间检验的真理,而且那不叫欲擒故纵,叫顺其自然。”
我一口将虾吞下。
我没再看孔昊一眼,却逼着周森去看。周森不堪忍受我频频的催促,只好有条不紊地向我汇报:李小姐正在畅谈,李小姐向孔先生举杯,孔先生好像胃口不佳,李小姐给孔先生夹菜,孔先生正在埋单,等等。
最后,周森说:“毕心沁,他朝我们过来了,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不等我回答,孔昊已疾步抵达:“周先生还没吃完?抱歉,我和心沁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还有,这桌的单我一起埋了。心沁,走。”
我被动地等着周森,至此,他似乎才是我的“自己人”,我必须征求他的意见。周森点点头,算作回答。
他对孔昊礼貌周全:“那位李小姐也跟你们一起吗?或者,我可以送她一程。”
“不用了。心沁。”孔昊拼命催促我,就差提拉我的后脖领子了。
“今天多谢了。下次我请。”这话,是周森对我说的。
孔昊为李真拦下一辆出租车,说了一句“再见”就为她关上了车门。李真按下车窗,视我为无物:“我再打电话给你。”孔昊顿时无所遁形,面红耳赤。
我被孔昊带上另一辆出租车,他先发制人:“那姓周的是什么人?”
我发泄地:“一个浑身铜臭的小生意人,比不上你和李真二位‘高翻’那么高级。”
孔昊被我一招致命了。
然后,我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因为用周森的话说,眼见为实,那一抹藏蓝色实实在在地停在我家楼下,它埋伏在一干车等之中,像是沉睡了千年。周森坐在车上,隐于昏暗处。他先于我和孔昊抵达。我相信他是来救我的,如果我向他求救的话。
孔昊随我下了出租车,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
“你还要上楼吗?”我深感沮丧。房子是孔昊的房子,所以即便我这“房客”不欢迎他,也必须询问他。
孔昊一把把我抱住:“心沁,原谅我。如果你误会了什么,你原谅我。”
我的视线越过孔昊的肩,和车内的周森视线相交。孔昊的话语变得像缅甸语一样叽里呱啦,在我耳畔过门不入。
我推开孔昊:“今天,你就不要上楼了吧。”
孔昊痛苦地:“心沁,你不要得理不饶人。更何况,你是有多有理?那姓周的,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孔昊的肢体动作越来越暴躁,这令周森几乎真要有所行动了。我迅速地对他摇了摇头,他这才停止了。
我握住孔昊的手,安抚他:“我们明天再说吧。”
孔昊同样倦极,到底还是拖沓地点了点头。漫漫的六年,我了解他,他只有在愧对我的时候,才会对我百依百顺。他明辨是非,赏罚分明。
孔昊走了。我坐上周森的车:“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在背地里说你是浑身铜臭的小生意人。”
“你真是有眼无珠,恩将仇报。”
我失笑:“你倒是还有几滴墨水。”
周森也笑了:“我一度也是在义务制教育下打好了扎实的基础、削尖了脑袋挤进大学校门的上进青年。你以为二十一世纪的小生意人只会按计算器吗?浑身铜臭倒是实话,我从来没夸口说我做生意是为了做慈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