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老头儿?陆南正纳闷儿着,已听见身后端着茶碗的陆北叫唤:“甭惯她,天天吃肯德基,看你胖的。”
陆秀秀一脸懵懂,摇着脑袋跟着念:“胖胖……”
陆北身后的沈若冰赶忙走过来,对着陆秀秀问:“秀秀,妈妈带你去找小姨玩。”
说后便冲陆南点着头接过孩子,临走时还不忘瞪了陆北一眼。
陆北嘿嘿笑着,一副“得!今儿个又说错话了”的神情。
陆南叫了声大嫂,沈若冰点头笑笑。他望着大嫂离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月亮门洞,大笑说:“你怎么还是妻管严啊?”
“你少幸灾乐祸,看你小子以后栽哪个姑娘手里。”
“一大早就听你们热闹。”宋丽媛从小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个不锈钢小盆。
“妈。”
“妈。”
兄弟俩异口同声。
宋丽媛笑起来:“都说兄弟间最心有灵犀,我看你俩就耍贫嘴时最默契。”
不待二人说话,她又停下步子似是想起什么,问陆南:“段天年回来了吗?”
陆南知道母亲实则并不是想问段天年回来没有,沉默片刻,才道:“嗯,跟我一班机,还有霁月。”
宋丽媛五十出头,手上皮肤却是极平滑,她拨弄着不锈钢盆子里的豆子,杏眼微垂着,低着头道:“陆北,你回头和陆南去趟你云姨那儿,陆南好几年没回来过,礼数上总该有的。”
“妈,您就放心吧,门口老字号的甜酱姜芽我都订好了。”陆北捧着茶碗送了口新茶入口。
宋丽媛笑看着他,点点头,又冲着陆南说:“爷爷刚醒,快进去看看。”
霁月休息一天感觉好多了。
又因无端的发烧,周末回段家的事便也跟着泡汤了。
段家总会过问,毕竟段天年三年没回来,而与家人聚首又一拖再拖。
她心里着实有些吃不消,实在是不想才回来就将关系搞僵。
不知又是何时起,矛头便指向了她——尚家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身上。
母亲和父亲是家族联姻,长期积压的矛盾导致协议离婚,几年后父亲再婚,又有了霁曦。自然,她这个前妻所生的女儿不会喜欢回来天天看着后妈和父亲恩恩爱爱,这谁不明白呢。
而实际上,霁月心里确实也有这样的想法。
“太太,夫人来电话了。”
她正出神,被张阿姨唤回。
她接过电话,清了清肿痛的嗓子。
“喂,妈妈?”
赵云听出霁月还哑着嗓,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妈?”
赵云回过神,笑起来:“好点了没有?身子骨总是这么弱哪儿行。”
“已经好多了,本想着明天回去,要不让阿年先回去吧,奶奶总是想的,和小姑小婶也很久没见过了。”
“别瞎操心了,奶奶是急着想看看长孙媳妇儿,谁顾着看他,再说三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要回来就一起回来。”
“谢谢妈妈。让您替我操心了。”
“一家人竟说两家话。你好好养病,今儿你小姑他们过来,我抽不开身,我煲了汤已经让司机给你们送过去了,养好身体。”
“谢谢妈妈。”
二人各自挂了电话,心里均生出素未察觉的奇妙感受,往日的生疏也因这一通电话有了改变。
赵云脸上挂着笑,她与霁月见面还不到五次,初次见时,她刚被段天年带回尚家,自己也是去提亲的,面上她是平静无波的,但见到的那刻,她心底卷起一小片海水似的,潮乎乎的。
霁月说话的语调慢。像,真像。
她脑海里又浮起另一张熟悉面孔,姿色端庄,气质秀美……她很像你,你的女儿……
“大嫂,给谁打呢,瞧你这笑的。”弟妹傅玉凤从厅堂穿过来。
“给霁月,我煲了汤让小李跑一趟送去。”
傅玉凤嗑着瓜子,神色微顿,又凤眼一翻念道:“瞧你惯得,她回来应当先给你磕响头,你还巴巴地惦记着她。”
她虽是段家的二儿媳妇,却敢说敢做得很,与大嫂赵云、小姑段秀燕相处犹如亲生姐妹。
或许并非一开始就这般要好,但随着家族变数不断,段家的三个女人越来越密不可分地维系在一起,相互依靠,相互携手,并肩而站。
“大嫂甭理她,去年过年你们家慧怡不是也病着,那年就没过来,还不是回娘家去了,竟说别人。”段秀燕端着橘子走进来。
“哼,我不偏袒,我们慧怡有时候是有点儿小主意,可总比那些主意大的强,天骄可不敢一走就三年,我给他三胆儿他也不敢。”她神色如飞地比划着,看到小姑子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忙知说错了话,又赶忙嬉笑道:“大嫂,我可不是冲你,我是有一说一。”
“行了,瞧你,说着说着又这样,段天年不回来也不能全赖人家孩子,挨着人家什么事儿,当年可是我第一个推他出去的,要怪也该算我头上。”
赵云用手拍了拍弟媳,她平日看起来精明睿智,官场上谁都礼让三分,却又有谁清楚,自从丈夫和小叔去世,她的日子一天也没好过过。
傅玉凤神色一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一想这些年,家里、外面,里里外外大嫂她一人担着,也为了大局着想平白放了大好机会,弃政从医,一心照顾家里,着实不易,大哥横遭变故她要处理,还要面对诸多的繁杂琐事,还有那些年该担当起的责任,就更不易了。
又想想自己,若换她,当初因丈夫去世一件事儿就已经是焦头烂额。
赵云叹了口气,笑:“说到底是我这个长媳没本事,让儿子来担着。”
“大嫂,别这样说,孩子们能有这份心思,是我们的福气。”段秀燕放了橘子轻轻上前拍着赵云的肩膀。
她瞧着两个嫂嫂面色微顿,感慨起来,那一年真是说不出着了什么邪,大哥出差路上遭遇车祸,二哥在外竟养了个小的,为了躲避大量记者不慎坠楼而亡。
段家两个儿子突然离世,一时间硝烟弥漫。
门厅冷落,昔日光辉转瞬即逝,更何况她这个段家最小的女儿,门当户对的男人也对她弃如敝屣,是也离了婚带着天萌回了娘家。
那年,天年刚进入家里公司,尚玉熊有心提携帮衬,前途一片大好,他又是个懂进退的孩子,却因着家里变故而改变了本该早已定好的人生轨迹。
天年沉稳却也睿智,洞察到了很多她们当年都未曾察觉的马迹,披荆斩棘地结束了家族生意,又与尚家刚找回的长女联姻,他想做什么,为谁而做,她们,不是不明白的,想到这儿她心里只剩下疼,疼惜她这个侄子。
她还清晰地记得天年离开前说的话,那腔调,油嘴滑舌惯了的,可她怎么也不能如前似的笑了,她听着胸口就泛起痛。
“变故谁也挡不住,来了总归得有人接着,小姑姑都这么老了,就由我来顶着吧。”
那时,天骄还是个大四的学生,平日聪慧能说的二嫂经历丈夫外遇和去世后,收敛悲伤,匆匆为儿子办了转学手续,仓促地准备了和沈家的订婚仪式。
他们这些富家子弟,生长在这样的环境,又几人有自己真正的幸福可言,有,是最好,没有,便忍着吧,她自己深深清楚。
派人五花大绑将天骄带回来那天,阴雨绵绵。
二嫂哭了,她进门多年,自来都是敢做敢说,八面玲珑,干练的那么一个女人,可是那一年里,她们都经历了太多太多,频频陡遭打击,她们都快撑不住了。
她和大嫂看到二嫂跪在门口的院子里,给自己的儿子磕头。
雨点大滴大滴地掉下来,闷雷作响,二嫂就那么跪着,求她的儿子,求他忘了曾经想娶的那个南方女人,求他和沈慧怡结婚,求他睁眼看看现在家里的状况,求他到医院去看看病榻上的奶奶,求他看看被欺负的天萌,求他向段天年一样果断起来,担当起来。
大雨倾盆而下,一对母子,对望着痛哭流涕。
明明天骄已不再玩劣,也没犯什么天大过错,却哭了,一个二十几的大小伙子,放弃自己的爱人是个多痛苦的事儿,她们这些过来人又怎会不明白,可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们舔伤口了,没有一点机会留给他们了,他们的死对头,在京城能与段家平分秋色的那个姓氏,已经因为天萌的幼稚而对他们开始了毁灭性的打压。
一切已经开始了,便容不得任何人退缩。
天骄被送出国,为他的回归铺上最稳当的道路。
段天年替尚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长女,大嫂前去提亲,准备与之结婚。
还是要感谢尚家的,父辈的世交,这辈的老大哥,这个时候也只有尚玉熊敢与他们结这姻亲了。
段天年推开包厢的门,里面人声鼎沸,富家子弟奢华糜烂的夜生活全部在这里展现。
他扫了眼,全是四九城里一块儿玩大的人,现如今也人模狗样起来了。
他走到陆南身边点了支烟,浓眉下细长的眼看不出神色。
还没和陆南开口,宋远就和沈国邦带着人轮番围上来。
什么你一走就三年,结婚了也不带嫂夫人见面,干三杯就是爷们儿,一系列的都跟着来。
陆南见状投了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一溜烟便闪。
“行了行了,不带这样儿的,你们是想让我段哥断气是吧?”吕潇叼着烟卷儿将几个起哄的拨弄开,又猛吸了口咽,笑着问:“怎么着,今儿个才得空?好几个姑奶奶念叨着你呢。”
段天年掐灭烟,若无其事地问:“哪个姑奶奶?”
“嘿!我说您别打岔行吗?你这当年一走带走了咱这片子多少少女芳心,现如今回来了,也得和兄弟姐妹们聚一聚吧。”
段天年笑着吹出青烟:“今儿不行,小月病了,我过来点个卯就走。”
“开什么玩笑?今儿可是特地给你开的酒啊,你不喝我不杀你他们也得弄死你。”
段天年随手又掏出根烟,点起来,薄唇勾起浅笑。
吕潇瞧他那模样,啧啧摇头将手重重拍在他肩上:“你别冲我笑,你这一笑,得抹杀多少纯真少女啊,你这祸害。”
段天年眉角扯动,眼角一挑:“纯情少女?我听说她们早死绝了。”
闹归闹,段天年还是提前离了场子。
驱车到家,他将车停在楼下,又抬手看了眼表,十点了。
他拔了钥匙随手扣着进了门。
张阿姨这个钟点已经下班,他看到客厅灯还亮着,换了鞋子走过去。
霁月正靠着沙发软背,长发垂下,像一帘瀑布,头歪在靠枕上,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静静地蜷在那儿。他斜眼看着,就想,她总是这样,一副受了气的模样。
手里的钥匙吧嗒吧嗒响着,他抿唇笑,抬步走过去,俯身抱起她。
他动作极轻极小心,但因着一动的缘故,霁月仍是醒了。
她揉了揉眼,微微睁开,如盈盈秋水般。
“你回来了,我让张阿姨给你留了饭。”
“吃过了,怎么在这里睡了,上去吧。”他随手按了电视遥控板。
“房子大,我自己在这儿有点害怕。”
段天年停了步,眉头微皱着,看了看还带着睡意的霁月,伸手放到她额前:“药吃过了?”
“吃过了,对了,妈妈让司机送来了汤。”
“嗯,走吧。”他说着把霁月抱进了卧室并将她放在床上。
霁月还算半个病人,头一碰枕没多会儿便睡熟了。
段天年脱了外套走到窗台,拿起电话。
“段总。”助理邹毅接起电话。
“我这几天先不过去,公司有事儿直接打给我,陆总也要歇些日子,有什么事儿你和副总自己处理下吧。”
“已经通知秘书室那边了,这个您放心。”
“嗯。瑞士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人还没找到,不过学校那边倒是毕业了的。”
“尽量低调些,就不要让老太太她们跟着操心了。”
“这个您放心,我会看着办的。”
收了线,段天年转身上了床。
月光静好,洒向地板,倒映出屋外干枯的枝桠,缥缈斑驳,斜斜歪歪,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他静静看着,像他们两人,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