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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与生俱来的伤痛

 

  阿布拉莫维奇家的丹妮卡(Danica)和瓦乔(Vojin)夫妻,每年都在11月29日给女儿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庆祝生日,这一天也是南斯拉夫的国庆节。1943年的这一天,南斯拉夫反法西斯人民解放委员会宣告成为南斯拉夫的最高领导,反对入侵的纳粹势力和在伦敦的南斯拉夫王国流亡政府。两年之后的同一天,南斯拉夫共产党打败了纳粹分子及其克罗地亚党羽—— 乌斯塔沙组织(Ustaša) ,成立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铁托(Tito)任命自己为总理。玛丽娜相信了父母,认为11月29日就是自己的生日。于是,每一年的这一天,若没有像这一天出生的其他孩子那样被邀请参加国庆节游行,收到特别的礼物和共和国的祝福,并且见到铁托,她就会极其失望。玛丽娜的父母(或者仅仅是母亲)希望女儿与新共和国一起成长,但愿望没有实现。玛丽娜终于离开了共和国的步调,在大约十岁时发现了自己的真实生日:11月30日。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母亲丹妮卡,原本姓罗斯可(Rosić),这是她娘家的姓。丹妮卡嫁到阿布拉莫维奇家之后,在贝尔格莱德(Belgrade)定居。她与南斯拉夫游击队的战士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忙于建设新共和国,即便挺着大肚子,也坚持工作。后来,她为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并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感到骄傲。她临盆的时候正担任党中央卫生部的会议秘书。生玛丽娜的时候,医生没有注意到残留的胎盘,导致她患上败血症。玛丽娜出生的第一年里,丹妮卡大部分时间都在生病。由于在党内的地位和英雄事迹,她得以在瑞士安心地疗养。南斯拉夫现在到处都是她的雕像。
  玛丽娜的家是一套大的豪华电梯公寓,位于贝尔格莱德中心马其顿街,正对着《政治报》 (Politika)的办公室,毗邻城市广播电台。玛丽娜从医院回家时,体质弱小,极易生病。阿布拉莫维奇家的人都公务繁忙,便雇了一个护士照看她,那个护士有自己的孩子,玛丽娜的外祖母米莉卡•罗斯可(Milica Rosić)注意到护士自己的孩子越来越胖,而玛丽娜越来越瘦。再加上8个月大的玛丽娜被误诊为肺结核,米莉卡决定把玛丽娜接回家。那时候在南斯拉夫,祖父母在小孩刚出生时完全承担照顾孩子的责任也不是稀罕事,特别是阿布拉莫维奇家这样父母都公务繁忙的家庭。
  玛丽娜的父亲瓦乔也是个战争英雄,在无产阶级第一旅作战。战争一结束,他就被任命为铁托特卫队的队长,在铁托巡视南斯拉夫时保证他的安全。战后,丹妮卡学习美术史,很快接手了一个管理美术活动、公众艺术品和政府大楼艺术品的政府机构。那个机构在城区的另一边,离外祖母米莉卡的公寓很远。据丹妮卡的妹妹克塞尼娅(Ksenija)回忆,米莉卡每天带着玛丽娜,穿过整个城区,让丹妮卡喂奶。但玛丽娜一直坚持自己小时候从未吃过母乳,这也许只是在暗示她童年紧张的家庭关系。实际上,这种紧张的关系困扰了她一生。外祖母全心为家庭承担苦难,为了孩子的健康而毫无怨言地承受每天穿越城市的行车之苦,而玛丽娜则长期处于营养不良和情感脆弱的状态。她认为这些都是母亲的过错。
  玛丽娜在外祖母米莉卡的小公寓里生活到6岁。米莉卡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丹妮卡1941年加入游击队,后来又加入共产党,米莉卡在此之后就很穷了。因此,米莉卡一直称呼共产主义为红色魔鬼,特别是战争结束后她和其他富裕家庭一同被政府没收了财产,这种不满更加明显了—— 何况还是她自己的女儿带领了这次没收财产的运动。这不是玛丽娜母系家族的第一次波折。米莉卡有时会讲起自己小时候的穷苦日子:自己的母亲如何把各种瓶瓶罐罐装满了水放在灶台上,让厨房看上去比较充裕。
  米莉卡通过婚姻逃出早年的贫困。16岁那年,富商尤罗斯•罗斯可(Uroš Rosić)在蒙特尼哥罗(Montenegro)乌日策(Užice)小镇的集市上遇见了她,并于1919年与把她娶进家门。罗斯可家族不仅仅是因为有钱才具有很大的影响力。1930年,尤罗斯的哥哥佩塔(Petar)被任命为塞尔维亚东正教的大主教,他改名瓦尔纳瓦(Varnava),带头对抗国家与天主教的政教协议,深得人心。这个协议已经商讨了好几年。瓦尔纳瓦声称政教协议要给在克罗地亚地区占主流地位的天主教特权,而塞尔维亚东正教不会承认这种特权。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一直在成立了19年的南斯拉夫争夺霸权,这次危机则在1937年把他们之间的争夺推向高潮。当首相米兰•斯托加迪诺维奇(Milan Stojadinović)向国会提出政教协议的时候,瓦尔纳瓦突然得了怪病,他支持的贝尔格莱德游行也遭到警方的暴力干预。
  由此开始,一系列明显针对罗斯可家族的阴谋展开了。当时他们的家族都居住在蒙特尼哥罗的普列夫利亚(Pljevlja),瓦尔纳瓦的弟弟阿莱卡萨(Aleksa)到贝尔格莱德的医院去看望他,在返回普列夫利亚的路上就病倒了。不久尤罗斯去看望瓦尔纳瓦,也在回来的路上病倒了。瓦尔纳瓦死于7月23日,这也是国会通过政教协议的日子。很快,阿莱卡萨和尤罗斯也相继过世。当时,16岁的丹妮卡在瓦尔纳瓦的葬礼上听闻了父亲过世的消息。官方认定瓦尔纳瓦的死因是中毒,罗斯可家族的人则宣称有人在他的食物中混入了钻石粉。这是一种传说的著名的暗杀手段,通过内出血致人死亡。但由于斯托加迪诺维奇中止了调查,真正的死因至今不明。虽然没有证据,但凶手很可能是受到首相的指使。瓦尔纳瓦对政教协议的坚决反抗过于笨拙,却死后获得了胜利:尽管他过世那天法案通过了,但很快就被南斯拉夫国会上议院禁止,这正是瓦尔纳瓦煽动的强烈抗议。阿莱卡萨和尤罗斯明显也是这次事件的受害者,罗斯可家族还活着的人认定,正因为法律准许一名家族男性成员参与瓦尔纳瓦的验尸,为了使暗杀不被曝光,两兄弟不得不被灭口。
  瓦尔纳瓦是玛丽娜的叔公。但时隔多年,她简化了这个故事,把他与尤罗斯混同在一起,这样她就能说塞尔维亚东正教的那个殉教的大主教是她的外祖父。这种混同渐渐地被记录到历史中去,而玛丽娜也不急于去修正这个错误。但这个故事还有一部分不为人知,尤其是因为玛丽娜也从未听说过:原来在20世纪30年代晚期,瓦尔纳瓦因抵制共产主义的“毒害”,逐渐支持纳粹德国。
  玛丽娜最早的记忆是从外祖母的公寓里看向窗外,一大群人在街上游行,整体氛围焦虑不安却出奇静默,在她的印象中,那些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真是让人觉得害怕。”她这样说。那次的游行很有可能是针对1948年斯大林与铁托决裂的事件。当年玛丽娜才两岁。苏联因铁托自主的共产主义形式而把南斯拉夫开除出共产主义情报局—— 共产主义国家之间的国际性法庭。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斯大林特别反对铁托关于保加利亚的斯拉夫联盟方案。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USSR)切断了和南斯拉夫的一切联系。这种强制性的结合使南斯拉夫人和俄国人都感到痛苦。二战中的结盟加剧了这种痛苦。铁托政府对此事做出了极为偏执的回应,挑起了大清洗运动,并对党内人士进行迫害,以彻底清除斯大林主义者。在分裂主义时期(Informbiro period) ,这次大清洗运动的受害者都被送到亚得里亚海(Adriatic)秃岛(Goli Otok)上的集中营。这一次铁托针对斯大林的反抗是危险的,并且很快就刺激到了他这个新成立的国家。赫鲁晓夫后来写道:“事实上斯大林已经做好侵略南斯拉夫的准备。”他们曾经打败了纳粹,现在,他们要表现出既独立于斯大林也不依靠西方国家的姿态。但对另一种斗争的恐惧渐渐蔓延开来,此时离二战结束才过三年。玛丽娜透过玻璃窗感受到了这种恐惧。
  米莉卡•罗斯可同她的亡夫兄弟一样,都是虔诚的宗教徒。她的公寓里保持着这种宗教仪式和饮食习惯,这在很大程度上使玛丽娜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个脆弱的孩子在这间公寓里度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年头。屋子里充满了强烈却让人感到舒服的气味。米莉卡每天早上都要烘焙绿咖啡豆,手工研磨成细腻的粉末用来煮土耳其咖啡,然后点燃圣像旁边的蜡烛开始祷告。她几乎每天都带玛丽娜去教堂,却从不让她祈祷。坐在教堂里记名单的党派间谍极不情愿地像上一代人那样接受宗教仪式。对于其他人而言,宗教是对事业发展的极大阻碍,而党员更加不可能这么做了。尽管如此,米莉卡还是偷偷地为玛丽娜举行了施洗礼,并总是在1月6日(东正教的圣诞节前夕)和圣诞节前夕邀请家人到东正教教堂吃晚餐。
  米莉卡总是在做吃的,做很多果酱和成桶的汤。玛丽娜会帮忙在装满盐水的木桶里腌制包心菜,她用石头把包心菜捣碎了放在这些咸水里。三天之后要换水,它会发出脏袜子般的恶臭,但玛丽娜很喜欢喝它。每天下午5点,米莉卡会点燃香,然后开始做针线活。香会燃烧一整晚。每天清晨,她就带着玛丽娜到集市去比对货品的价位,但直到上午第二次去集市才会真的买一些东西。有一次,米莉卡要离开久一点,由于某些原因不能带上玛丽娜,而这时丹妮卡和瓦乔正在工作,没有人照顾她。于是米莉卡给玛丽娜倒了杯水,告诉她坐在桌子旁边不要动,自己很快回来。两个小时之后,米莉卡回来了,发现玛丽娜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甚至都没有喝水。那时候,玛丽娜就已经显露出一种令人敬畏的意志力,罗斯可家族的人把这归因于瓦尔纳瓦遗传下来的精神财富。
  但玛丽娜的意志力往往不是从这种顺从中体现出来,更多的是在叛逆中显现:她直到4岁左右才开始走路 —— 尽管她完全可以走。1952年8月,他们在蒙特尼哥罗西南部的山中庆祝家族的节日,那时候玛丽娜已经5岁,丹妮卡又怀孕了。他们全都在天亮之前起床向洛夫琴 (Lovćen)山顶进发,打算到19世纪蒙特尼哥罗诗人彼得•彼得洛维奇•恩杰戈斯王子(Petar Petrović Njegoš) 的墓前看日出。他们到达山顶的时候,正值太阳升起,亚得里亚海岸线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极为壮观。玛丽娜停下脚步,开始哭起来,“好美啊!好美啊!”她大叫,“我要把它画下来!”大家返回贝尔格莱德之后,她就着手做这件事了。
  玛丽娜跟着外祖母生活的那段时期,只有周日才会和父母在一起,因为其他时间他们都在上班。那些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没有给玛丽娜留下多少印象,自然也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她相信母亲其实很高兴不用照顾她。丹妮卡有洁癖,把玛丽娜当成潜在的病原体,认为她会把病毒带到自己的公寓里。这种病态还在另一处得以呈现:当玛丽娜还是个体质极弱的小病孩时,丹妮卡让每个靠近小床逗她玩的人都戴上口罩。
  这段时间里,玛丽娜的曾祖母克尔丝曼娜•佩亚托维奇-罗斯可(Krsmana Pejatović-Rosić)(尤罗斯的母亲)临终前召集家族里所有的人为自己送终,其中包括5岁的玛丽娜。她已经100多岁了,并且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等待死亡的时间。(她的母亲活了116岁,虽然没有证据,但家族里的人都相信)克尔丝曼娜为大家做好饭之后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降临。她期盼死亡快点发生,趁大家都在的时候。但过了两周,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才死去。小玛丽娜很难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件事对她产生了持续的影响。回想起来,克尔丝曼娜的死是完美的:她的死很像自杀,但又绝不是自杀;她的死是正视生命的终结;她的生命不是非自然的中止,而是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有一种期待,于它是一种征服。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多活了几天,这打破了她最完美的计划。
  六岁那年,玛丽娜和米莉卡一起回到父母位于马其顿街上的公寓。公寓里的房间很多,当新宝宝回来的时候,他们将会需要米莉卡的帮助。新宝宝只比他们晚几个小时到达这间公寓。玛丽娜期盼着得到父母相同的关注,却只能面对事实:她被从医院带回来的新生儿取代了。大家都来看望阿布拉莫维奇家这个叫韦利米尔(Velimir)的新生儿时,玛丽娜只能坐在角落里,心中充满了嫉妒。韦利米尔这个婴儿个头很大,满脸通红,但不久就患了癫痫病。只要他口吐泡沫开始抽搐,每个人都跑上跑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一哭,丹妮卡都会打玛丽娜来惩罚她。玛丽娜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决定把韦利米尔扔到浴缸里淹死,他很重,玛丽娜费很大力气才能举起他。米莉卡赶来救了他,玛丽娜又被痛打了一顿。姨妈克塞尼娅和姨父卢卡(Luka)搬进来之后,也常因一些小事训斥玛丽娜。
  玛丽娜常常挨打,满身伤痕。她的后乳牙脱落时血流不止,医生建议她坐直了睡觉,以免流血而致窒息。几天后,她仍然血流不止,送到医院之后,医生担心她得了血友病—— 这意味着她可能因为任何伤口而不停地流血,然后死亡。这个让人惊骇的诊断却让玛丽娜感到开心,因为终于不用挨打了,大家也开始转而关注她。
  接下来的几个月,玛丽娜都在医院度过,医生苦苦思索她大出血的原因,伤口止血之后没有明显的碰触也会再次流血。血友病也不像是与她父母有什么关系,他们在二战中都曾经大量流血。大量的检测证明,玛丽娜的血液中既不缺铁也不缺白细胞,但她大出血的原因仍然是个谜。那时候就没有人想到,她的这种大出血是一种心理对生理的影响,韦利米尔的出现让她极其想赢得父母的爱和注意。过了一阵,一些简单的治疗就解决了问题。虽然姨妈和外祖母定期带礼物来看她,算是一个小小的成功,但玛丽娜没有完全如愿,父母每周也只来医院一次,看上去像陌生人。姨妈读书给她听,让玛丽娜对书产生了痴迷。她画画,在被单下面用皮影来做游戏。邻床女人的丈夫从海军部队带回一些她从未见过的棕色香蕉,她开始想着要去很远的国家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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