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1925年,军阀混战,这座古塔不巧被炮弹打掉了半个塔尖,远远望去就像一支倒竖的钢笔,笔尖正好对准刘家的庭院。当时正值老大刘半农创造了中国人首次获得法国文学博士学位之时,荣归故里,好不风光;而二弟刘天华也不甘人后,执全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之教鞭,成就卓著,备受好评,兄弟俩在文坛与乐坛可谓是双星闪耀,难分伯仲。于是家乡的父老乡亲纷纷传言:“江阴自古无状元,笔尖对准了刘家的门庭,刘家才出了个洋状元。”这传说虽带有谐趣和传奇色彩,但却反映了家乡人民的自豪感和对刘氏二兄弟的敬佩与赞赏。至今这段佳话仍在江阴民间流传,笔尖似的古塔也成了故乡的一处名胜了。民国乐坛双星刘半农、刘天华兄弟的音乐生涯就从此地肇始。
行文至此,刘氏兄弟二人告别了初期的合作岁月,开始谱写属于自己的人生。
先说这老大刘半农。丢了剧社饭碗之后,他仅仅是“漂”在上海滩的一个靠翻译小说、撰写短文糊口度日的业余写手,既无固定工作,也无社会名气,真称得上是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然而命运之神却在1917年特意垂青了他一次。该年夏天,刘半农从上海返回老家江阴,一方面在家中赋闲,一方面思考着自己未来的人生道路。由于没有固定收入,只好靠变卖家中物品度日,经常穷得揭不开锅,最困难的时候连猫食都无钱购买,妻子不得不经常到娘家去借贷。就在一家人贫困潦倒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封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寄来的聘书,正式聘请他担任北京大学预科国文教授。—个连中学都没有毕业的人突然接到全国最高学府的聘书,不仅妻子难以相信,刘半农自己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也不相信这样一步登天的好事会落到他的头上,想了半天才忆起不久前在上海与《新青年》主编陈独秀的一次难忘会面,现在看来一切应是那次会面的结果。事实也正是如此,那次会面,陈独秀慧眼识珠,不仅看出刘半农身上的那股子灵气,更看出他是—个可造之才,北大正需要这样的人,于是向不拘一格选人才的蔡元培先生作了大力推荐。随着一纸聘书,刘半农这个连中学都没有毕业的人,一步跨入了北大这个全国最为显赫的高等学府。同时执教的还有钱玄同、周作人、胡适等人。最初他教授诗歌、小说、文法概论和文典编纂法等。虽然连中学都没有读完,好在刘半农国学功底并不逊于他人,而且长于写作,阅读广泛,上课又认真准备,不久就站稳了脚跟,得到了学生的认可。很快人人都知道北大来了一个中学肄业的国文教授刘半农。
人逢喜事精神爽,进军北大之后,刘半农可谓是开足马力,放手大干起来,多领域全面开花,成绩斐然。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他始终不能忘怀童年时代在故乡江阴听到的那些淳朴动听的民谣,这些才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是祖国音乐宝库中不可或缺的财富。于是,刘半农开始走南闯北,跋山涉水,搜集各地民歌,为后来的研究者保留了许多珍贵的原生态民乐资料。
也许是收集民歌的缘故,刘半农渐渐形成了一种对祖国各色民俗整理征集的癖好,由此也闹出了不少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话。
一次,刘半农在《北京晨报》副刊上,登了一段征求“国骂”的启事。先征求全国各省各县市的地方性“骂人”的语词,然后搜集起来选出一种最通行的语词,称作“地方骂”和“国骂”。
这种征求方法很新奇,大家感到异常有趣。当天语言学家赵元任博士跑到刘氏宿舍里,进门就把桌子一拍,指着刘氏大骂:“他妈的,你这个小子真无聊透了!”拍着桌子,用湖南、安徽、四川各地骂人的话骂了他一顿;接着周作人前来,又用绍兴话骂了他一顿。上课时,又被宁波及广东学生相继用方言大骂,弄得刘半农啼笑皆非。
最让刘半农意想不到的是,国学大师章太炎闻讯后也看不下去,亲自将刘叫到家里大加教训一番。章太炎见了刘半农,便说:“我知道你曾经在北方的报纸上,征求过‘国骂’的字句及各地方骂人的话,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到你学校中,在课堂上讲出许多骂你老母的地方话。所以后来你就不敢再做这件工作,现在我来骂几句给你听。”接着就说汉代的骂人话,是出于何书,唐朝骂人的话,是出于何书,一直说到上海人、宁波人以及广东人的三字经,完全骂出来。看起来好像供给他资料,事实上把刘半农祖宗三代都骂了一遍。
这时已超过午餐时间,刘半农同来的人就出来向章太炎作揖说:“我们麻烦老师很久,现在我们要告辞了。”章太炎说:“如果刘半农要写访问章太炎的话,我就要叫我的学生,写一篇章太炎接见刘半农谈话记。”接着指着陈存仁说:“就是要他写。”刘半农就说:“不敢,不敢。”深深地鞠躬而去。章太炎叫学生代送,送出了门之后,便坐在藤椅上纵声大笑,好像是其乐无穷,认为这次骂人是很得意很兴奋的事情。
经过此事,刘半农明白了做事要把握火候,切不可由着自己性子胡来,低调做人实乃长久之道。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
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他?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他?
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他?
这首由刘半农作词、赵元任谱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可谓是民国时代久唱不衰的劲爆歌曲,若当时有类似今日流行音乐排行榜的话,大概这首歌能一直雄踞榜单头把交椅很长时日。
也正由于这首歌,刘半农成为众多少男少女心目中的偶像。大家都心想刘半农必定是一位气宇轩昂、风流倜傥的大才子。然而,事实却出乎众人的意料。1934年3月24日夜,刘半农到灯市口公理会会堂,听贝满、育英两校联合歌咏团第三次音乐会,效果不错。其中,李抱忱演唱的刘半农十年前所作《教我如何不想他》及《听雨》二曲,最为听众欢迎。
唱毕,李抱忱登台,热情地向听众介绍,说歌词的作者刘半农先生也出席了今天的音乐会。大家鼓掌欢呼,一定请刘半农出来见面。刘半农无法推辞,“如猢猿之被牵上台,向大家一鞠躬而退”。听众一齐鼓掌,下来时,刘半农听到一女士悄悄说,“原来是这样一个老头儿”。
刘半农听了这话,且是出自年轻女士之口,心里不是滋味。想,此语大可玩味也。其时,刘半农不过44岁,真是岁月无情催人老啊!回家后,他戏吟诗云:
教我如何不想他,请来共饮一杯茶。
原来如此一老叟,教我如何再想他?
“教我如何再想他”里的“他”,已经改指刘半农自己;“教我如何不想他”的“他”指中国。
据赵元任的夫人杨步伟回忆,她30年代在女子大学体育系教生理和解剖学,在她班上,有一个女学生爱唱《教我如何不想他》。一天,刘半农来做女大校长了。女学生们见他穿了一件中国蓝棉袍子,很失望。因为之前都私下传说,刘半农是很风雅的文人,怎么这样一个土老头呢?杨步伟对她们说:“你们有的人一天到晚唱他写的《教我如何不想他》的歌,这就是那个他呀!”
大家哄起来说:“这个人不像嘿,那歌不是赵先生写的吗?”
杨步伟说:“曲是赵先生谱的,词是刘先生写的。”
赵元任经常给刘半农的诗词作曲,刘半农去世后,他写文章说:
半农的诗调往往好像已经带了音乐的“swing”在里头,这些年来跟他编曲和讨论乐律问题也都像成了一种习惯似的。最近他到绥远,临出发时候写来的一封信还是提到作歌的事情,那晓得这封信到了不久,跟着就得到他的死耗了。
讲了大半天刘半农的发迹史,也该回过头来谈谈他的这位小老弟刘天华了。回家之后,虽然万般无奈,但刘天华接受现实,决心从头做起,成为一名普通的中学音乐教师。
人就是一种奇怪的高级动物,身处逆境,有些人会借酒浇愁,消沉低迷下去,而还有一些人则会迎难而上,爆发出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刘天华便属于后者。
工作之余,刘天华喜欢摆弄自己那把简陋的竹筒子二胡。他先是拉拉民间乐曲,渐渐觉得这已不能充分抒发他的思想感情了,于是经过兼旬累月地构思与苦练,在民间传统演奏技法的基础上,又借鉴了他在上海“开明剧社”工作时所学到的小提琴演奏技巧与西洋作曲理论,终于创作出他的处女作旋律。这个旋律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发展与修改,才最后定型,这就是近人所共知的二胡独奏曲《病中吟》。
这个作品是在病中吟诵而成的,虽有缠绵悱恻之情,但却不是一首低沉无奈的哀乐。因此在演奏和欣赏时,我们应从当时作者的矛盾心情中着重体会和表现其积极的一面,不可听其流于消沉,或者只求悦耳而不顾乐曲的思想内容。不妨具体而微地审视一下这首乐曲的布局:第一段仿佛在沉吟慢述;第二段较第一段略快,感情的表现则慷慨激昂;第三段是反复第一段的一部分,再一次和第一段做出鲜明的对比;尾声则以快速有力的弓法奏出了最强音。全曲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刘天华郁郁不得志的悲愤心情,和他憧憬光明的理想,是他20年来坎坷生活的一个缩影。同时也集中反映了当时病态社会重压之下一大批像他那样热爱祖国、追求光明的知识分子们的共同心声。是故标题的“病”字可谓是匠心独运,一语双关。
而从创作手法上考察此曲,《病中吟》有着他自己的特色。整个乐曲的进行严谨而不拘束;曲体形式类似西洋的三段体,但思想感情的表达和乐曲的情调却具有浓厚的民族色彩;作品乐句丰富,长短相间,但连贯性极强,特别是较快而又紧凑的第二段有着一气呵成的效果;在节奏的运用上富有变化,因此歌唱性和律动性的对比十分鲜明;在指法上则巧妙地运用了吟音、滑音和颤音以及把位的更换。作者还在弓法上运用了长弓、短弓、分弓和短弓以及顿音来表达情绪上的变化。总之,作者通过这些技巧的运用,生动地作出了沉吟慢诉、悲愤激昂的效果,从而大大发展和提高了二胡的表现力。这首乐曲和二胡的性能结合得非常紧密,如果用其他乐器来演奏是不太合适的,它充分地证明了用当时被认为简陋不堪的二胡,来表现复杂思想感情的可能性,从而驳斥了那种“千日琵琶百日弦,叫花子二胡一筒烟”的传统偏见,使二胡从民间原始状态通向专业化、科学化道路迈开了第一步。
创作的快感让刘天华忘我地投入到音乐的尝试当中。某一个炎热的夏夜,刘天华一个爱好音乐的学生吴伯超去找他,当走到宿舍时,只闻悠扬的二胡声,却不见拉二胡的人,吴便循声找去,才发现老师为躲避蚊虫的叮咬,端坐在蚊帐里拉琴呢。苏南天气闷热潮湿,即使时至午夜,也难得几缕凉风。而刘天华却全然不顾这些客观困难,整日里废寝忘食、挥汗如雨,一直练琴到夜深,而若是兴致骤起,即使通宵达旦、一曲天亮也在所不惜,常常为之。学生们很少见他扇过扇子,更别提悠闲地在院中乘凉,对他而言这些事情都是一种奢侈。刘天华总是手不停挥地拉二胡或弹琵琶,有时他按品的左臂酸痛得都难以动弹,以致睡觉时翻起身来都要用另一只手臂来帮忙。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刘天华的音乐造诣日渐深厚,江阴中学这个小小的池塘已容不下他了。
1922年注定要成为刘天华音乐生涯一个里程碑式的年份。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的琵琶导师王露因病去世,故琵琶技法无人传授。于是曾受教于刘天华的几位学生打算向校方推荐刘天华来京任教。北大教务处很快答应了该要求。于是,刘天华终于可以跻身当时国内音乐的主流地域。家乡的父老乡亲更是倍感光彩,奔走相告:“天华能进京深造,犹如‘乔木出幽谷’,其前途将不可限量也!”
的确,北京大学给刘天华提供了一个任其自由发挥的大舞台。在这里,刘天华如同一个贪婪的食客,疯狂地品尝北京城内的各种音乐盛宴。他可以不顾众人鄙夷的眼神,放下北大教师的架子,拜天桥的说唱艺人为师,学习传统乐器技法;亦能不惜冒着入不敷出、倾家荡产的危险,购买高价门票,去聆听奥地利小提琴家克莱斯勒、美籍俄裔小提琴家津巴利斯特、艾尔曼、美尔茨的演奏会,了解西方音乐的最新进展。然而,他做这些的初衷并非邯郸学步,而是要青出于蓝,亦即改进祖国的音乐。一次,刘天华在院子里听完民间艺人们的演奏,其中一位艺人见到桌上放着那把刘半农赠送的小提琴,就好奇地问道:“先生这洋弦子拉起来一定很好听吧?”刘天华微笑着说:“这可不叫洋弦子,叫小提琴。”那位艺人又说:“先生,您就给咱们拉一曲听听吧。”刘天华欣然接受,拿起小提琴拉了一曲。艺人又问道:“先生,您干嘛要拉这洋玩意儿?”刘天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为了好改进咱们的国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