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熊只是轻轻翻了一页。
徐凤年默不作声。
从晌午坐到黄昏,徐凤年放下孤零零一只棋盒,落寞离开干净素洁如同一个雪洞的洛图院。
徐渭熊起身下榻,吃过一些点心,看了眼窗外天色,便去马厩牵赤蛇,她说要走便是真走,绝不拖泥带水。
牵出那匹因缘际会下才驯服的通灵爱马,徐渭熊犹豫了一下,反身回到院子,拿了一样小东西。
徐凤年站在王府门口,亲眼望着一马一人一剑决然离去。
不用去洛图院看,徐凤年都知道那盒棋子就摆在远处。
何苦来哉。
世间哪有喜欢孤身远游的女子?
徐凤年走向清凉山山顶,那里的黄鹤楼下,会有一场用天下罕见来形容都不过分的歌舞。
本来是送给李子小姑娘的。
不承想却送了二姐。
这支《煌煌北凉镇灵歌》便是由离去的徐渭熊填的词。
徐凤年谱的曲。
今晚会有鱼幼薇的剑舞。
红薯、青鸟众女的黄钟大吕。
绿蚁、黄裳等三十余乐师的琴瑟笙竽。
歌女舞姬一百六十人。
清凉山山巅,灯火如白昼。
整座城都能仰头看到这边的辉煌。
整座城都能听到那宏大天籁。
城内百姓疯狂传递消息,“世子殿下又要赏曲儿了!”
黄鹤楼下。
焰势如虹。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功名付与酒一壶,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
“山上走兔,林间睡狐,气吞江山如虎。”
“珍珠十斛,雪泥红炉,素手蛮腰成孤。”
“十万弓弩,射杀无数。百万头颅,滚落在路。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彀。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
《煌煌北凉镇灵歌》总计一千零八字。
在北凉军中广为流传。
城楼上,只有寥寥三人:徐骁,义子陈芝豹,以及最后被他们拦下的徐渭熊。
徐骁右手悬空捧着一碗烈酒,闭目凝听歌声,左手拍打膝盖。
陈芝豹神情肃穆。
徐渭熊听到一半便下楼。
她手心攥着一颗漆黑如墨的圆润棋子。
黄鹤楼。
第一次见识如此浩大皇皇阵仗的小姑娘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身边胆小的笨南北吓得撒腿就跑,没了踪影。
李子怔怔望向不远处斜卧在榻的世子殿下,只见他缓缓喝着酒,头戴一顶紫金冠,一袭白袍,眉心一抹猩红,如同忘忧的天仙。
小姑娘早说要走了,可第一天说肚子疼,不走了;第二天说要给爹娘买些年货带回去,结果拉着世子殿下在城里逛了一天;第三天她躺在被窝里不肯起床,眼珠子滴溜溜转,可想不到好理由了,还是徐凤年识趣,说历书上讲今日不宜远行,然后她又让世子殿下陪着把清凉山上下走了几回;第四天,终于没辙了,小和尚笨南北也快要疯掉,小姑娘只好长吁短叹走到徐凤年给她准备好的马车,车厢里堆满了她爱吃的点心瓜果,她连同胭脂水粉一起都记在账上,下次再见徐凤年可是都要还钱的,至于老爹床底下那只托钵里的铜钱是否足够,她可不管。
小姑娘见世子殿下似乎不上马车,像是少了点什么,着急道:“徐凤年,你不送我啊?”
徐凤年抬头柔声道:“不了,怕出了城就忍不住把你抢回来。”
小姑娘立即开心了,看吧,徐凤年还是很在意自己这个知己的,不能送行就不能送行呗,他还年轻,自己还小,不怕以后没机会碰面,再说徐凤年说最迟两年就会去她家玩的。光顾着高兴的小姑娘都忘了自己没跟世子殿下说家住何方,那座寺是什么寺。天下寺庙无数,世子殿下再神通广大,没个头绪,上哪里找去?她坐进车里,低头把玩着手上一串紫檀念珠,一百零八颗,寓意摧破六根六种三世共计百八烦恼,这是世子殿下从九华山一位得道高僧那里虔诚求来的佛门圣物,那位高僧的师父恰好圆寂于一百零八岁,手持这串佛门“拴马索”诵经无数,自然蕴藏一股只可意会的殊胜功德。
可见没心没肺的世子殿下却是打心眼儿爱惜这小姑娘。
那一夜让城内老卒百感交集的《煌煌北凉镇灵歌》,小姑娘鬼使神差跑到了世子殿下榻前,被他搂了过去,抱在怀中,她也不羞,听着歌声,闻着酒气,只觉得满心安宁。
小和尚上车前对徐凤年合手行礼。徐凤年笑着还礼。小和尚比小姑娘要熟稔人情世故一些,说了诸多发自肺腑的感谢言辞。小和尚自始至终都对这个恶名昭彰的北凉天字号纨绔没有任何反感,大概是见面前就听李子说徐凤年如何好如何聪明,所以先入为主,印象不错,加上这段时间只看到世子殿下放下身段陪着李子疯玩,没看到他怎么跋扈行恶,倒是最后从那栋大阁楼给他带了好几本寺里都缺的孤本佛经,小和尚实在是憎恶不起来。
马车缓动,小姑娘掀开帘子使劲挥手。
徐凤年笑着挥了挥手。
等彻底瞧不见徐凤年修长的身影,小姑娘这才一屁股坐回绣墩,有些懊恼,心里头空落落的。
小和尚问道:“李子,怎么没见着你说的那个马夫老黄?”
原先无精打采的小姑娘立即眉飞色舞起来,道:“老黄啊,最有意思了,笑起来就看到他缺两颗大门牙,老黄最心疼一把象牙梳子,总是藏起来,生怕被徐凤年拿去卖了换钱,但是愿意借我梳头发哦,反正我和老黄交情老好老好了!”
只要李子心情好,小和尚心情就好。
即便李子是为了老黄,甚至是徐凤年而心情变好,小和尚都无所谓。笨南北嘛。
小姑娘突然拿手指敲了敲小和尚的脑袋,教训道:“谁让你喊我李子的!”
小和尚抱头道:“徐凤年都这样喊。”
小姑娘恼羞成怒道:“你是他吗?会一样?”
小和尚怯生生道:“好的,东西。”
小姑娘咬牙切齿道:“也不许喊我东西!吴南北,你这个笨南北!”
小和尚识相闭嘴。她是真生气了,否则也不会喊他全名,吴南北。因为师父以往总是揪着李子的辫子,谆谆教导她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不许喊出家人出世前的本名。唉,没啥大优点的师父也就在这一点比较拿得出手。
李东西。
吴南北。
小和尚脸上虽然拘谨,其实内心在开心地想:你是东西,我是南北,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可怜徐骁直到小姑娘、小和尚出城才能在自家王府冒头,与徐凤年坐在湖心亭,只有父子两人,连陈芝豹都没有在场。
大柱国六个义子,陈芝豹,袁左宗,叶熙真,姚简,齐当国,褚禄山,性格迥异,世子殿下与他们的关系也各有微妙。徐凤年打小就跟陈芝豹不对路,以前对袁左宗、齐当国这两位冲陷无敌的武将也无好感,最近一年关系改善太多,喝过几次酒。至于儒将叶熙真始终与世子殿下关系平平,倒是精于青囊术的姚简,跟徐凤年一向能够说上话,年少世子当年最喜欢看姚简啃土点穴,总觉得十分有趣。那滚圆滚圆的禄球儿不用多说,卑躬屈膝得跟他是徐凤年亲生儿子差不多,没人怀疑世子殿下若要他杀了家中妻儿,这禄球儿会皱一下眉头。
徐骁得意道:“在城门附近遇见你二姐,她这次没骂我,老爹可厉害?”
徐凤年郁闷道:“不骂你那是因为二姐都在跟我怄气,她根本没把你当回事。”
堂堂大柱国徐骁倒像是村野农夫耍赖道:“这个我不管。”
徐凤年气道:“你都不知道把二姐拉住,好歹在家里过年!”
徐骁撇嘴道:“那我岂不是讨骂?”
徐凤年摇了摇头,一肚子闷气,深呼吸一口,问道:“我前两天摆出那场违制的歌舞,没事吧?”
徐骁讪讪道:“没事没事,哪能次次碰上皇帝驾崩?”
徐凤年哼了一声。
徐骁只好赔着笑。
徐凤年十四岁那年,先皇出奇暴毙,朝野上下哀悼期间,世子殿下竟然在黄鹤楼下大歌大舞了一场,整个北凉都给惊吓得傻掉,大柱国一身尘土赶回王府就要杖打这个混账儿子,最后还是没舍得下手,只是把乐坊两百余人全部拖出去斩首示众。那时新登基的当今天子展现出宽厚一面,只是口头训斥了几句,以徐凤年年少无知为由,压下了满朝文武和天下士子的非议,才三年后,便又有将那顽劣北凉世子招为乘龙快婿的意图,全天下更是哗然不解。
徐凤年问道:“二姐的剑术到底如何了?”
大柱国笑道:“比你引来的南宫先生还是要差半筹。”
徐凤年惊讶道:“知道二姐剑术不俗,可竟然如此超群?”
大柱国引以为傲道:“渭熊这妮子,做什么都是要争第一的性子,绰号黄龙士那个乌龟王八蛋,迟早有一天要被你二姐当作垫脚石。”
徐凤年肩膀扛绣冬,双手捧着后脑勺,靠着红漆金粉雕龙的大亭柱,懒洋洋道:“要不把我二姐和白狐儿脸凑一对?想来想去,也就他们两个比较般配。”
大柱国白眼道:“这话你对两人任何一个说去,都要讨打。一柄红螭,一柄春雷,有你受的!”
徐凤年叹气道:“确实是打不过啊。”
大柱国放低声音道:“我手头倒是有个高人,你有本事就收下。”
徐凤年皱眉下意识问道:“有多高?”
大柱国伸出两只手,“全天下,真真正正能排进前十。四十年前可以排前三甲,二十年前的话,前五肯定没问题。”
徐凤年苦笑道:“岂不是比老黄还要高了?”
徐骁笑了笑。
徐凤年问道:“他被你藏在哪里?”
徐骁指了指听潮亭,神秘道:“亭子底下镇压着。我为何建造此亭,你师父为何在此,都是因为这个百年一遇的老妖怪。”
徐凤年很有自知之明地摇头道:“就凭我这身初出茅庐的三脚猫功夫,去送死啊?”
徐骁点了点头,“不急。那老妖的戾气还没被磨光,现在任何人去了的确是送死。”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那我以后都不敢去听潮亭了。”
徐骁笑道:“可以去。”
徐凤年坚决道:“打死不去!”
徐凤年去武当前以为排到第十一的天下十大高手,便是天底下杀人放火最厉害的十人,上山后才知道真正的高手有些隐于山林,有些不屑上榜,有些深藏不露,所以徐骁说那个被听潮亭镇压的老魔头是一双手数得过来的高手,便知道这尊大妖一旦放出去亭外,就没人能挡得住他兴风作浪。徐凤年掂量了一下,恐怕只有老黄和湖底带刀老魁加在一起才行,可老黄死了,剑匣都竖在武帝城头被人笑话,白发老魁走了,以他的脾气,哪里愿意给世子殿下做马前卒,徐凤年一个人能有几斤几两去降妖伏魔?
扳手指算一算亲眼见识过手段的,武当掌教王重楼肯定算一个,剑痴王小屏算大半个,骑牛的能算半个?王府内那批守阁人大概只能算小半个了。
徐凤年望向听潮亭,猜测老妖物的身份来历,没有头绪,笑问道:“王府上到底还有哪些宝贝,都别藏着掖着了,跟我透个底?”
徐骁喝了口滚烫黄酒,抹嘴道:“差不多没了,都是我积攒半辈子的家底,还不够你折腾?”
徐凤年嘿嘿笑道:“就没啥传家宝?”
徐骁苦闷道:“有倒是有,可那得等我死了才能送你,不到山穷水尽家徒四壁,哪能随便搬出来?”
徐凤年轻声道:“都快过年了,说点吉利话。”
徐骁望向平静湖面,似乎觉得乏味,撒了一把饵料,引来一幅锦鲤翻滚的鲜艳画面,这才感慨道:“身子骨不如从前啦。年轻的时候三四斤牛肉就着酒下肚毫无感觉,烤全羊能一次性解决半头,现在啃不动了,看见油腻就反胃。”
徐凤年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种千夫所指的大恶人,就算没一千年,活个一百岁总没问题吧?”
徐骁没有出声。
徐凤年坐直身体,抓了把饵料准备抛入湖中,湖心亭四周因为徐骁第一把饵料早就聚集了几百尾游弋鲤鱼,所以徐凤年才有抬手动作,便有百来尾贪食锦鲤跃出湖面。以前徐凤年无聊,会捧着几大盒饵料划船而行,那种铺天盖地俱是鲤鱼的风景,才最旖旎壮观。昨天带着小姑娘便爽爽快快大玩了一次,她一半惧怕一半惊艳,表情十分生动有趣。因此这些年北凉纨绔与世子殿下争花魁抢青倌,板上钉钉的自取其辱,只不过她们假若有幸进入北凉王府,徐凤年最多是给她们一小盒鱼饵,他往往在一边看戏,并不奉陪。
年末,在九华山敲完钟,吃过不温不火的年夜饭,徐凤年来到芭蕉院,鱼幼薇坐在窗口逗弄武媚娘,这只白猫愈发肥胖了,雪球一般,煞是可爱。
徐凤年伸出绣冬刀刀鞘,武媚娘便乖巧抱住。
徐凤年提了提,啧啧道:“该有十斤重了,以后就叫武胖娘。”
鱼幼薇抱过憨态可掬的武媚娘,瞪了一眼不解风情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坐下后,拿了块桂花糕丢到空中,仰头,刚好掉入嘴中。这糕点是鱼幼薇亲手调制笼蒸,别有风味,一出世便深受王府上下欢迎追捧。王府有桂树百株,清秋时节,她便采摘了新鲜桂花,绞汁去渣挤去苦水,用上好蜜糖浸泡,小心密封窖存起来,等到制糕时,再拿出来。桂花糕入口即化,细软滋润,吞咽酥滑,这味道,徐凤年很喜欢,连带着看向鱼幼薇的眼神,都有点深意。不再做那花魁不再做那鱼玄机的她被看得紧张兮兮,抱紧了武媚娘,一不小心将丰腴胸脯给挤压得厉害了,大半个滚圆的弧度相当诱人。
徐凤年含糊问道:“等不及了吧?”
鱼幼薇挑了下眉头,只是发出一声软腻鼻音:“嗯?”
徐凤年笑道:“我就知道。”
鱼幼薇给徐凤年的自说自话弄糊涂了,问道:“知道什么?”
徐凤年身体倾斜靠向她,笑眯眯道:“天色不早了。”
鱼幼薇没有做小女子状的面红耳赤,更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摸了摸武媚娘的脑袋,细声细气道:“还没怎么的,整座梧桐苑就瞧我不顺眼了,你能吃到这桂花糕,可是我在桂花树下磨破了嘴皮才跟一个丫头央求来的,要是在这里过了夜,我跟武媚娘岂不是要去喝西北风了?”
徐凤年笑道:“那丫头是绿蚁还是黄瓜?回头我说她去。”
鱼幼薇笑了笑,笑里藏刀,却很点到即止地没有去背后出刀。
徐凤年伸手点了点鱼幼薇额头,动作温柔,笑道:“你跟那帮小丫头赌气作甚?这样不好,女人大气才能让人心动。”
鱼幼薇愣了一下。
徐凤年起身伸了个懒腰,把剩下半盒井然静卧于锦绣食盒的糕点都塞进嘴里,耍着绣冬刀远去。
去年老天爷格外吝啬,只是依稀下了两场小雪,很不尽兴。
所以姜泥所在的院子里只堆了一个历年来最小的雪人。
徐凤年进了冷清院子,瞥了一眼小巧雪人,幸好头颅还在。
他看了会儿,自然也没能看出一朵花来,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