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到底带谁出去行走江湖,徐凤年至今仍是吃不准。护卫扈从肯定不缺,以他的身份带一百余铁骑出去没有太大问题,徐骁自会安排得当,不留太大话柄,加上徐骁安排几个王府圈养的得力鹰犬,明暗交叉起来,一般江湖人士想要刺杀无异于螳臂当车,但若只是如此,最是怕死并且吃过苦头后的徐凤年还是觉得不够。白狐儿脸?他不一定肯走出听潮亭,两人交情向来是八两桃换半斤李,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忙,徐凤年也想不出江湖上能有比武库中更吸引白狐儿脸的武学秘籍。
难不成真要去找那听潮亭下的半仙半魔?
徐凤年不知不觉走到了“魁伟雄绝”九龙匾下,吓了一跳。
先皇御赐的这块牌匾字的意境倒不是不霸气,可那四个字在徐凤年看来实在是……还是四个字,不堪入目。
没来由想起了远在千里外的二姐徐渭熊,很多时候她比世子殿下更加睚眦必报,却习惯在大事上通透无碍,小事上小肚鸡肠,像徐凤年本就该喊她一声二姐,她却觉得刺耳,从小就非要徐凤年喊她姐,把“二”字去掉。徐凤年也不知道二姐跟大姐徐脂虎争这个有什么意思,早生晚生是天注定的事情嘛。徐凤年、徐龙象兄弟关系融洽,徐脂虎、徐渭熊姐妹关系却实在一般。妹妹觉得姐姐作风放浪,是个花瓶,姐姐好歹是姐姐,度量大些,却也喜欢恶作剧当面称赞徐渭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
女人心思,比天道更深不可测。相信山上那个年轻师叔祖对此会十二分赞同。
徐凤年自嘲道:“下了山,竟然有点想念那骑牛的了。”
他自顾自哈哈笑道:“前两天一口气让人送了一箱子艳情禁书上山,不知道骑牛的有没有被他二师兄吊起来抽打?”
“徐乞丐,你还是这般无聊。”
白狐儿脸的清冷嗓音从阁楼内飘出。
徐凤年推门而入,看到白狐儿脸站在大厅白玉浮雕“敦煌飞天”下。
徐凤年乐呵呵道:“这称呼一年多没听见了。”
世子殿下挎刀玲珑绣冬,白狐儿脸腰悬朴拙春雷。
徐凤年没羞没臊自言自语道:“原来我们也挺登对。”
白狐儿脸缓缓转头,将视线从壁画转到徐凤年身上,杀机横生。
徐凤年无奈道:“我是说绣冬和春雷!”
废话,白狐儿脸再美,世子殿下也不至于喜欢上一个爷们儿。
白狐儿脸重新望向那六十四位个个等人高度的敦煌飞天,头戴五珠宝冠,或顶道冠,或束圆髻,秀骨清像,眉目含笑,她们上体裸露,肩披彩带,手持笛箫芦笙琵琶箜篌种种乐器,云气扶摇,飘飘欲仙。
好一幅天花乱坠满虚空的仙境。
徐凤年很小就知道骑在徐骁脖子上去触目飞天的裸露胸部,这不是根骨清奇是什么,不是天赋异禀是什么!只不过长大以后,次数便少了,毕竟徐脂虎最喜欢拉着徐凤年一起睡,等弟弟十二三岁都没放过,徐凤年睡觉喜欢搂紧脖子抚摸耳垂的习气便是她给惯出来的。
白狐儿脸挪了几步,盯住了西北角顶部一位飞天,这一身天仙臂饰宝钏,手捧凤首箜篌,仔细打量,竟然只有一目。
徐凤年没上心,只是心有余悸道:“徐骁说这听潮亭底层镇压着一个老怪物,白狐儿脸,你小心点。”
白狐儿脸顿悟一般,春雷出鞘,击中那身飞天的眼睛,春雷反弹归鞘。
只见那一身飞天纹丝不动,其余六十三身飞天却开始缓慢漂移起来。
一扇门出现在两人面前。
徐凤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是画龙点睛了?”
白狐儿脸径直走入。
徐凤年想要拉却没有拉住,犹豫了一下,跟着走进漆黑昏暗中,借着大厅月光,可以看到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白狐儿脸抽出春雷,以清亮刀锋照映道路。徐凤年跟着抽出绣冬刀。
等徐凤年默数到六十三,楼梯逐渐光亮清晰起来。
是一座四颗夜明珠镶嵌于四面墙壁的大厅。
坟墓一般!
灵位!
摆满了北凉阵亡将校的灵位!
不下六百块。
大厅中央放了一块以供跪地祭拜四方的茅草垫子。
垫子遮掩不住一个更大的阴阳鱼八阵图。
徐凤年望着一块块牌位,只有少数为他熟知,都是北凉军的功勋武将,死于那场席卷天下的春秋乱战中。
一将功成万枯骨。
这只是书生语。
在这里,此情此景,才是真正的阴间。
白狐儿脸浑然不惧,只是问道:“你想不想以绣冬换春雷?”
心知不妙的徐凤年摇头道:“不想。”
显然恼火世子殿下不识相的白狐儿脸紧眯起丹凤眸子,死死盯着徐凤年,就跟打量一个灵位相差无几。
白狐儿脸已经看出目前春雷比绣冬更适合世子殿下练刀。
徐凤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出意料的话,地底下就蛰伏着那个一压就镇压了二十年的绝世高手,看白狐儿脸架势,分明是被勾起了好奇,以他的脾气,十有八九是要去一探究竟。徐凤年可不想羊入虎口,他的第二次江湖逍遥游还没黔驴技穷到要铤而走险的地步。
白狐儿脸皱了皱眉头,破天荒妥协道:“我要再下一层,可这毕竟是你家,所以你若答应我,我除了与你换刀,还额外答应你一个条件。”
徐凤年毫不犹豫道:“好。”
白狐儿脸更加干脆,直接将春雷丢给徐凤年。
徐凤年接下春雷,却没急着把绣冬交换给白狐儿脸,而是正色问道:“我现在就可以提条件?”
白狐儿脸点点头。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条件就是我们现在别下去!你要反悔,就先杀了我!啊,不对,是打晕我!”
手中无刀的白狐儿脸瞪大那一对秋水眸子,看着握紧双刀的世子殿下。
突然,白狐儿脸莞尔一笑。
那些敦煌飞天若是比起此时的他,便没了仙佛气。
徐凤年看痴了,却依然没敢掉以轻心。
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颜欢笑的白狐儿脸仿佛是嗔怒,对,女子作态的嗔怒,缓缓道:“这次算你赢了,徐无赖。”
徐凤年终于松了口气,鬼门关打转的滋味真他娘难受。
白狐儿脸伸出手。
徐凤年满眼疑问。
白狐儿脸怒道:“给我绣冬!上楼去,等你胆子长大些,我们再下去!”
徐凤年呆呆哦了一声,把绣冬刀抛给白狐儿脸,有点不舍,在武当山上就跟这位“小娘子”相依为命了。
一同回到楼上,白狐儿脸拿绣冬再敲飞天眼珠,壁画神奇恢复原样。
徐凤年得了便宜正准备溜走,没想到白狐儿脸并未生气,只是轻声道:“陪我喝酒。”
徐凤年跑去梧桐苑拎了两壶好酒回来。
两人坐在听潮亭雄伟台基边缘,白狐儿脸盘膝而坐,徐凤年双脚悬在台基外边空中。
白狐儿脸灌了一口酒,“北凉王是我见过最具枭雄气概的男子,但我这一年来仍是不懂即便徐骁推行法家和霸道,怎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刚才看到六百多块灵位,似乎有些明白了。有六百人死心塌地替你卖命,你就是个草包,也可以威福一州。若这六百人都是英雄,愿意为你肝脑涂地,那当如何?世人皆知北凉王徐骁以六百骁骑起家,如今剩下没几个了吧?大概都在那里了。”
徐凤年望向夜空。
白狐儿脸柔声道:“有这样一个爹,是不是很累?”
徐凤年摇了摇头。
白狐儿脸摇晃着酒壶,嘲讽道:“你爹手段心机隐忍都是当世一流,你却是个无赖。”
徐凤年苦笑道:“就别挖苦我这个草包了,不就是用绣冬骗你春雷吗,你要不甘心,我们换回来就是。”
白狐儿脸嘴角弧度迷人,再狠狠灌了口酒,喝酒都如此豪迈,道:“说吧,什么条件。”
徐凤年轻声道:“不提了,你要下去便下去,到时候告知我一声便是,我让徐骁多给你安排一些人手。”
白狐儿脸狐疑道:“你什么时候菩萨心肠了?”
徐凤年自嘲道:“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因为那一心要做板荡忠臣的陵州牧,去年又少了一个。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把你当朋友。”
白狐儿脸面无表情,只是仰头喝酒。
一壶酒很快就被他喝得滴酒不剩。
他伸过手,朝徐凤年要酒喝。
徐凤年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我喝过了你还要?”
脸色微醺的白狐儿脸大声道:“拿来!”
徐凤年递了过去。
一半惊喜一半懊恼,惊喜的是白狐儿脸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都开始跟自己不拘小节了,懊恼的是白狐儿脸看来千真万确不是个娘儿们了。
白狐儿脸说了句几乎让徐凤年吐血的话:“你要是女人就好了,我便娶了你。”
从来都只有世子殿下调戏别人的份儿,哪里有被人调戏的道理?何况,身边这白狐儿脸还是个男人!
徐凤年只觉得悲从中来,奈何换了春雷刀也不是白狐儿脸的对手,他立即就有股马上去闭关练刀的冲动,练他个几百年,还怕练不出个天下无敌?世子殿下落魄到只剩下这种自我催眠。白狐儿脸自顾自喝着酒,丹凤眼斜瞥见徐无赖吃瘪,心中只有一个舒畅,两壶酒喝下肚是暖胃,话一说出口,却是暖心,难怪徐乞丐当年游历途中那般穷困潦倒还是牙尖嘴硬,有些时候言语最能气人,似乎比绣冬、春雷还要锋利些。
白狐儿脸喝完了酒,两只空酒壶放在脚边,望向平镜湖面,微笑道:“那天晚上的《煌煌北凉镇灵歌》我听了,词填得不错,就是曲谱得有点儿力所不逮,浪费了一千零八字。”
徐凤年指了指自己,干笑道:“见谅,正是本世子谱的曲。”
白狐儿脸打了一拳,也给了颗枣子,“我说不好,那是因为有词珠玉在前,你的曲子若是单独搁在一边,还是超乎我意料很多。以后好像不能再骂你草包。”
徐凤年直挺挺后仰,躺在地上,无所谓道:“骂吧骂吧,好不容易撞见个骂我我都不生气的家伙,不能浪费了。”
白狐儿脸问道:“如果换作别人骂你?”
徐凤年天经地义道:“先回骂,再往死里打啊。”
白狐儿脸恍然道:“难怪北凉都在说你跋扈骄横。”
徐凤年故作深沉道:“想必你看出来了,都是我装的,其实我是在卧薪尝胆哪,总有一日我要一鸣惊人,要天下人都知道本世子的文治武功!”
白狐儿脸慵懒道:“你不是装,你是顺水推舟,你本来就是惫懒泼皮的性格。”
徐凤年捧腹大笑,开怀道:“白狐儿脸,还是你懂我。刚才你怎么说来着?哦,记起来了,你要是女人就好了,我便娶了你!”
白狐儿脸没搭理这一茬儿,轻轻问道:“你这种懒人,竟然会学刀,真是为了老黄?”
徐凤年摇头道:“不全是。我这辈子十有八九是打不过老怪物王仙芝的,自然也就无法取回老黄的剑匣,这一点我很清楚,只是我偷偷想,打不过王仙芝,总还可以等到他老死那一天,这天下第二若能再活个六七十年,也算他狠,本世子心服口服。要是活不到那一天,我就去把武帝城都给拆了!”
白狐儿脸笑问道:“那你在王仙芝病死老死前,就不去东海?”
徐凤年认真道:“去。可能正月一过就要出北凉,一些债要还,一些人要骂,一些人要杀。当然,也会去一趟武帝城。”
白狐儿脸转头望向躺着的世子殿下,疑惑道:“既然打不过,拿不回剑匣,去作甚?”
徐凤年平静道:“就是去看一看,不去看,就怕一年、两年、三年这么慢慢过下去,把老黄和剑匣给淡了,给忘了。”
白狐儿脸想了想,也笔直躺下去,双腿伸直,轻声道:“似乎跟我一样,就怕自己一口气撑不住,就把什么都给忘了。当初给你绣冬,是对的。现在换给你春雷,约莫是不会差了。”
徐凤年贼笑道:“白狐儿脸,可惜呀,你是男人。”
白狐儿脸还以颜色,眯起眸子笑道:“可惜你不是女人。”
徐凤年闭上眼睛。
白狐儿脸柔声道:“你要出北凉,我不会跟着,武库有五楼秘籍,我登上最后一楼前,绝不出楼。所以你那个条件,能否换一个?”
不等徐凤年出声回答,白狐儿脸继续道:“你若不答应,要我跟着走一趟江湖,我仍会实现诺言。”
依然闭目养神的徐凤年扯了扯嘴角,道:“一把绣冬换春雷就足够。老黄说了,人要知足,才能饱肚饱心。你听听,这道理说的,难怪他能耍出那九剑。我觉得吧,这才是高手。去他娘的王仙芝、邓太阿、曹官子!”
白狐儿脸跟着闭上眼睛,竟然昏昏睡去。
清晨醒来,白狐儿脸猛地坐起,脸色雪白,身边绣冬刀乱颤惊鸣。等到白狐儿脸发现身上披盖着一件眼熟貂裘,这才迅速镇静下去,自嘲一笑。
徐凤年找到姜泥的时候,她正提水洗衣,几件单薄泛白衣衫,都不舍得用力搓洗的那种,看见徐凤年,这些年好不容易从太平公主长成微平公主的女婢面容古板,对世子殿下视而不见。徐凤年听说了,二姐回到王府,虽然对自己不理不睬,可私底下却把眼前这个傻乎乎写出《月下大庚角誓杀帖》的丫头片子给拾掇惨了,徐凤年才不心疼,只有幸灾乐祸:让你闹,让你不老老实实收拾那块小菜圃。姜泥似乎眼角余光瞧到徐凤年不怀好意的笑脸,脸色更寒,一不小心便将清洗衣物的力道用大了,眼中充满懊恼,动作立即轻缓起来,再顾不上跟徐凤年斗气。
这世子殿下,是闲来无聊便能随手弄出一套满城可闻的《煌煌北凉镇灵歌》的侯门浪荡子,而她,只是连几件衣物都不敢用力清洗的女婢,与他怄气算怎么回事?
徐凤年看了眼姜泥的红冻脸颊,唉,不笑的时候酒窝便浅了,再看她的眼眸,死气沉沉,是被二姐教训一通便心灰意冷了吗?绝了要杀自己的心思?这不像是这疯丫头的一贯作风啊,难不成二姐这趟回来下了分量过重的猛药?
徐凤年略作思量便笑道:“接下来的日子去梧桐苑读书给我听,一个字换一文钱,这笔买卖如何?”
姜泥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不读!”
徐凤年不紧不慢道:“要知道我让你读的是武库里的秘籍典籍,你不读?不赚这个钱?”
姜泥眉头紧锁,洗衣服的动作更加细致缓慢。
徐凤年转身便走。
姜泥冷哼一声,继续低头洗衣。
她才不上钩!
徐凤年远远传来啧啧声:“一字一文,千字便是一贯钱,一日十万言,便是一百贯,一年算去休息,怎么都有三万六千贯,年终就腰缠他三个万贯,想想都豪气,可惜喽。”
姜泥撇了撇嘴。
徐凤年看似愈行愈远,声音却依旧清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一句古话咋说来着?‘读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得,我还是让红薯、绿蚁这几个体己丫鬟帮我读书,听着更悦耳。”
姜泥扭头朝着徐凤年狠狠呸了一下。
徐凤年对待姜泥从来如此,只是逗弄几下、撩拨几下,把她惹恼得像一只奓毛的小野猫,但从来不弄伤她。兴许夹杂了许多个微不足道的善意,只是都被姜泥忽略或者视作挑衅了。
等世子殿下消失于眼角余光的视野,姜泥怔怔出神,她虽出身荣贵顶点,可几岁大的孩子哪能对金钱有何感触?后来被掳掠进了北凉王府,过的是清苦至极的贫寒日子,现在的月钱不过是二两不到点,腰缠万贯,便是一万两白银,当真是想都不敢想。姜泥对这赚钱的营生兴趣其实不大,真正吸引她的是那可望而不可即很多年的武库秘籍,她当然知道徐凤年这刻薄恶人在武当是在拼命练刀,一刻不曾停歇松懈,如此一来,姜泥不禁自问,她缠绕捆绑在手臂上的一柄神符能做什么?
几年前便刺不死世子殿下了,再过几年,就算有一百柄、一千柄神符,就刺得死了?
可要答应了为他读书,徐凤年何等腹黑奸诈,这里面就没有圈套等着自己去跳了?
姜泥眼神空洞,茫然走到小雪人前蹲下。
哀莫大于心死。
徐凤年站在阴影处,眯眼望着小泥人和小雪人。
大柱国徐骁神出鬼没,站在身后轻笑道:“看了十几年还没看够?”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徐骁瞥见春雷换掉了绣冬,咦了一声,好奇问道:“怎么骗来的?”
徐凤年冷哼道:“别跟我装糊涂,王府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徐骁微微一笑,道:“既然被你和白狐儿脸寻见了底下门道,那就陪爹再去一趟灵堂?”
徐凤年嗯了一声。
沉默跟着驼背的徐骁走进听潮亭,徐凤年掷出春雷,打开门。
看见徐骁空手而入,徐凤年小声道:“不敬酒吗?”
徐骁头也不回,平淡道:“不需要,就我一个活着了,敬什么酒?谁都喝不到的玩意。”
到了被徐凤年视作阴间地府的灵堂大厅,徐骁坐在垫子上,朝徐凤年招招手,示意一同坐下。
徐骁等儿子坐下后,指了指正前一方一块牌位,“陈邛,陈芝豹的父亲,锦辽一战,他把命换给了我,否则今天这个位置,就是他的。”
“益阙大败,这位号称万人敌的王翦,双手硬托起城门,让我逃命。他的尸首,被剁成了肉泥。”
“征战西楚,我与敌军于西垒壁苦苦对峙两年,全天下人坚信我要与西楚皇帝联手,然后将天下南北划江而治。好不容易在京城当上官养老的马岭,为了替我说话,带着北凉旧将一共十四人,不惜全部以死替我表忠。”
“东越邢丘,一喝酒就喜欢用那副破嗓子高歌的范黎也走了。”
“西蜀境内,离皇宫只差十里路,军师赵长陵病死。只差十里啊,他就能手刃灭他满门的西蜀昏君。”
“韩隶,本无死罪,为树军纪,是我亲手斩下头颅。”
……
徐骁一块一块灵位指点过去,嗓音沙哑,声声平淡,处处惊雷。
徐凤年浑身颤抖。
徐骁瘸着站起身,挺直了腰板,望着一层一层堆积上去的灵位,冷笑道:“凤年,等你出了西凉,爹便要去一趟京城,我倒要看看,谁敢要我的命!他们那点气力,可提不起人屠徐骁的项上人头!”
姜泥不愿读书,梧桐苑里却有一大把俏婢争抢着给世子殿下朗读典籍。红薯的嗓音最媚,徐凤年便让她读一些南海观音庵的武学经文;绿蚁的声音较为稚嫩空灵,就负责一些类似走剑的口诀秘籍;黄瓜这妮子最跳脱活泼,不失大气,就让她读武库里最为旁门左道的东西;青鸟最为清正,则适合《太平内景经》这类天机浩然的道教宝典。
“欲求人仙者,当立九十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
今天便是由青鸟读着《太玄感应篇》,徐凤年不像以往枕着红薯大腿或者把玩绿蚁的手指,而是正襟危坐在窗口,春雷离鞘,一根手指在刀身上滑过。得了一身道门大黄庭,徐凤年种种本能,妙不可言。
例如此时仅是听着青鸟读《太玄感应篇》,徐凤年便觉得口中津液如瀑布冲玄膺,明堂流丹田,真气流淌。头部如蒸一般,四肢百骸融融,尤其眉心如题一颗倒竖红枣的印记,隐隐由红入紫,竟有龙虎山天师“紫气东来”的宏大气象。
大黄庭之所以称“大”,是这无上胎息法不同一般道教内功心法,而是一气呵成三黄庭,脱胎于道书祖宗《老子》“一气化三清”。
大黄庭是玄而又玄的修行,大概是武当掌教王重楼不愿世子殿下将他一身修为坐吃山空,托骑牛的叮嘱了两件事。徐凤年睁开眼睛笑道:“王掌教说大黄庭是一股活水,若我无法在十年内精益求精,化为己用,迟早会荡然无存,应该不是吓唬我。再就是老真人怕我被他领进了宝山却不知如何拣宝,特意解释了大黄庭的‘六重天阁’,即六种境界。这倒是很像听潮亭地上六楼,如今白狐儿脸已经马上要去三楼,我才一脚刚进楼。”
青鸟放下《太玄感应篇》竹简,问道:“殿下开窍多少了?”
徐凤年将逐渐熟悉了手感的春雷刀归鞘,指了指眉心,笑道:“对大黄庭来说开窍不难,难的是将这三清气留住,开窍越多,流失越多,我若一日懈怠,便要入不敷出,这位武当掌教对自己狠,对我更狠。”
青鸟愣了一下,笑而不语。
徐凤年拿过青鸟的一缕青丝,默念了一句,“玉池清水上生莲,体和无病身不枯。形神相守不死仙,便可一脚登天门。”
青鸟疑惑道:“殿下,这是哪本书里的谶语?”
徐凤年抚摸着她的柔顺青丝,自嘲道:“就不许我胡诌几句?”
青鸟神采奕奕。
二等丫鬟黄瓜躲在门口,鬼鬼祟祟,似乎不太情愿进来,这可是反常。
徐凤年笑骂道:“打算在那里站一辈子?”
黄瓜一脸不情愿进了屋子,小声道:“殿下,那姓姜的丫头在院子里。要不小婢把她赶走了吧?”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让她进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中秋那会儿自作主张不让鱼幼薇采摘桂花,这事儿不地道,我怎么听说梧桐苑里就数你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一次能吃一大食盒,我说这冬天你怎么胖了好几斤,都是吃桂花糕吃出来的?再胖下去小心以前的衣裳都得换了。”
黄瓜满脸涨红。
徐凤年挥挥手,伶俐丫鬟委屈地出屋把姜泥带进来。
青鸟主动离开。
徐凤年看着姜泥,姜泥看着徐凤年。
谁都不认输,看谁耐心好。
等徐凤年不急不躁拿起那卷竹简《太玄感应篇》,姜泥这才狠狠说道:“你说的那笔买卖还作数?”
徐凤年倒也不装傻,直来直往道:“作数。”
姜泥一点没有求于人的觉悟,开价道:“一字两文钱,我才给你读书。”
徐凤年坚决道:“没得商量,一个字一个铜板。”
姜泥沉声平静道:“两文钱!”
徐凤年望向她摇头道:“一文。”
姜泥转身便走。
徐凤年微笑道:“一字一文,你可以每日多读些书,一样能把我读穷。”
走到门槛的姜泥犹豫了一下。
徐凤年笑道:“我手上这《太玄感应篇》六千来字,读完便算你七贯钱,如何?”
姜泥转身,回到了屋内,这笔生意总算是没谈崩。只不过她冷着脸站在离世子殿下最远的角落,伸出手。
徐凤年哪里会不知道她的臭脾气,把《太玄感应篇》丢过去。
姜泥接过竹片与竹片间绳索磨损厉害的竹简,一看就是随便搁在哪座道观都是宝贝的好东西,心中愈发气愤,这最不济都有几百岁年龄的老古董,竟然舍得随便丢掷,散架了怎么办!既然已经这般阔气,竟然还跟她计较一文钱两文钱!
徐凤年大概是猜出姜泥心思,笑眯眯道:“心疼了?始终归我的东西,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但若需要离手,我可就精打细算了。”
一文钱。
徐凤年望向窗外,笑了起来。
这里头的乐趣玄机大概只有老黄和小姑娘明白了。
姜泥开始诵读经文,嗓音和断句都难免有些生涩。
徐凤年对此不以为意,他自认没什么天赋,唯独这记性,还没输给任何人过。为什么要花钱让姜泥读这《太玄感应篇》,以及以后的各种武学秘籍?
姜泥根本不会明白。
她也不想去明白。她只是希望能够读到一些上乘武学,偷偷记忆,暗中摸索,等到自学成才的一天,好将神符插入那世子殿下的胸膛。
徐凤年终于回神,换了个随意姿势,听着姜泥的嗓音,看着这个站于角落捧竹简用心读书的小女子。
眼神不再如古井死水,有了些生气。
她用心读书所为何,一肚子坏水的徐凤年会不知道?
那要她用心读书所为何,恐怕只有大柱国徐骁知道了。
那一日走出灵堂,徐骁打趣了一句:“姜泥以后侥幸杀了你,十有八九是会自尽的。没了你这个仇家,她活着似乎就没意思了。可要是知道自己怎么都杀不了你,她强撑活着也跟死了一个德行。”
徐凤年轻声道:“‘幡’这个字你读错了。”
姜泥停顿了一下,重新读过那句。
徐凤年笑道:“这一句不算钱。”
姜泥并未抗争,只是加重了语气读书。
徐凤年收敛心神,闭上眼睛,跟着语句呼吸,绵长而规律。
见她停顿,徐凤年睁开眼睛,略作思索,忍住笑声,提醒道:“恚怒。”
不认得“恚”字的姜泥微微脸红。
徐凤年板着脸道:“扣十文钱。”
姜泥冷哼一声,估计是理亏,并未辩驳。
不承想接下来一连六七个字不认识,一眨眼工夫就扣掉了六七十个铜板,口干舌燥的姜泥先是红了眼睛,最后听到徐凤年那句不带感情的“扣十文”,她突然哇一下就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