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茶之心’。” “哎呀,真有趣。”
笑靥姑娘一边说,一边用手掩住嘴偷偷笑了起来。看到她笑的 时候两颊凹陷,形成深深的酒窝,我问道:
“笑靥姑娘的名字,果然是从——”我指指她的脸颊,“—— 这里来的吗?”
笑靥姑娘又笑了起来。 “怎么会。笑靥这个名字不是源氏名,是真名。”
“源氏名?” “对。所谓源氏名,就是艺者们使用的艺名。哪有婴儿刚出生
起名字的时候就有酒窝的。是父母希望我能长成像酒窝一样可爱的 女孩子才给我起的这个名字。笑靥跟花子、紫什么的一样,在日本 是很常见的女孩子的名字。”
原来如此,虽然在我的国家很少将酒窝作为女性美的标准,但 据说在日本酒窝是很受喜爱的。笑靥姑娘又笑着说道:
“不过,我却名不副实,是个Busu呢。” “Busu?” “对。在日本长得难看的女人就叫Busu。”
听到这个,我愕然了。因为,我在美国时曾经读过日本有名的 中世喜剧Busu (附子)的英译本,所以知道“Busu”这个词是指从 乌头的根里提取的剧毒。
“这真是太过分了。我虽然听说日本有轻视女性的倾向,但是 这种蔑视的用词真是太过分了。女性主义团体不会抗议吗?——再 说了,我觉得,你绝对不是什么毒药……”
笑靥姑娘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觉得这是个现学现卖的好 机会。
“你不是Busu,你是——那个……是菩萨娘娘……”
我这一句话带来了意外的效果。笑靥姑娘一边说“讨厌,讨 厌”,一边笑得花枝乱颤,原本规规矩矩端坐的姿势也散了下来, 穿着白色短布袜的足尖上下拍打着,笑倒在地上。这对于被凡事谨言慎行的行为准则束缚的日本女性而言,大概是一件很出格的事 吧。过了一会儿,终于止住笑的笑靥姑娘从细长的眼角拭去笑出来 的眼泪,对我说:
“……不好意思。不过,茶梦先生真是有趣。真是让我好一 通笑。”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说:“哪里,不敢当。”
我同笑靥姑娘的愉快交流,在晚餐时得以继续。让我惊讶的 是,旅舍的小妹也兼做陪酒的工作。虽说在日本的旅舍里,餐厅酒 吧迪斯科舞厅一概没有,但是,可以在可爱女侍者的微笑服务陪伴 下,在单独的房间里亲密用餐。我穿上叫做浴衣的和服便装,把腿 盘成螃蟹状,轻松愉快地面向眼前的大餐坐了下来。
日本的餐桌上让人瞠目的,首先就是复杂多样的食器。日本的 盘子不光有圆的,还有四角的、扇形的等各种形状。不仅如此,大 小、深浅、色彩,多种多样,一齐摆上来不能说不壮观。与法国料 理那种把菜肴装在一成不变的盘子里,一道道慢慢往外端的装腔作 势不同,这样的晚餐像一幅全景画一样,更有意趣。
我施展出经过一番苦练的箸功,从扇形盘子里夹起一片刺身, 蘸过酱油之后送入口中,接着拿起长得像是隐形眼镜清洗用具一样 的清酒专用酒杯。笑靥姑娘适时拿起一个小瓶子,为我斟上温过的 清酒。——此情此景,大约就是日本人所说的极乐了吧。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继续刚刚的姓名论。笑靥姑娘问我姓东京的由来,我于是说了日本母亲的事情,以及来日本的原委。提到芭 蕉舅舅的名字时,笑靥姑娘有了反应。
“啊呀,你说的东京家,原来就是芭蕉先生家啊。就是那个俳 句老师芭蕉先生吧。我认识他。我母亲去学过俳句,我们两家人有 来往哦。”
“噢,是这样啊。”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这就是,所谓 的有缘吧?”
“是啊,是有缘呢。”笑靥姑娘又笑了,“所以,你以后就一 直住在芭蕉先生家?”
“不!我打算拜访过舅舅之后,找地方租一处房子,在日本 工作。”
“工作?做什么呢?” “私家侦探。”
我手里唯一可以当做吃饭家伙的证书,就是加利福尼亚州的 私家侦探执照了。即使在日本,这个执照在美军基地的司法条约特 区也有效。这一点我已经跟司法部确认过了。而且,幸运的是,观 音市是美国海军远东第六舰队的大本营,属于司法条约特区,我的 执照也是有效的。这里外国人很多,如果把私家侦探事务所开在这 里,应该多少能接到些工作。虽然我对于处理日本人与外国人之间 的纠纷有点提不起劲儿来,不过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赖以为生的手 段,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听了我的话,笑靥姑娘的眼睛里 却泛起了单纯的光。
“啊呀,侦探好帅啊。我最喜欢侦探小说了。前几天还在大学 的图书馆里读了埃勒里•奎因和哈米特的书,很有趣。——而且, 其实,我爸爸也跟侦探差不多啦。”
据笑靥姑娘说,她的父亲服部正刚竟然是观音警察署的署长。 这间旅舍由她母亲打理,就读于市立大学英美文学系的女儿有空的 时候就来给母亲帮忙,兼职做旅舍的女侍。不过,真没想到笑靥姑 娘的父亲竟然是警界人士。这也算是某种缘分吗?
我皱着眉摇摇头说: “小说里的侦探虽然好,但现实生活中像我这样的侦探,并没
有那么光鲜。” “说起来——”笑靥姑娘有点恶作剧似的笑了笑,“——我爸
爸也说不上有多帅呢。” 我看着笑得那么起劲的笑靥姑娘略有些惊讶。 “笑靥姑娘很喜欢笑呢。虽说日本是微笑的民族,但你格外的
爱笑。”
“啊呀,就是这么个筷子掉到地上也要笑上一笑(对一点小事 也感到好笑)的年纪嘛,没办法。”
一瞬间我怀疑是我听错了。为筷子掉到地上而笑——这到底是 为什么?难道说日本人竟把物理学决定论也作为一种虚无的现象, 通过嘲笑它而上升到更高的境界吗?日本这个有着深远哲学的民 族,就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不得小觑,我不由深感敬畏。
我对于日本人微笑的理解陷入了混乱,又突然想到了白天时同
样为微笑而苦恼着的山田父子,便对笑靥姑娘说了起来。 “啊呀,那两人我认得。”笑靥姑娘瞪大了细长的眼睛。“理
柏公司的山田先生是我爸爸的同学,我们两家一向有来往。今天他 们借工作之便一家人来了观音市,今晚要来我家住呢。”
我又 一次体 会到分 别时 浅右卫 门所说 的“有 缘再见 ”的深 意。不过,我真正领悟到这句话的恐怖之处,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 情了。
三
日本的旅舍里没有酒吧或台球桌之类的东西,对于这点我倒是 毫无怨言。浴室是公共的我也不在意。不过,唯独厕所还是希望每 个房间有一个才好。
吃完饭以后,我兴致大增,又要了一大瓶清酒接着喝。结果遭 报应了,半夜突然醒来,原来是被尿憋醒了。我很不情愿地从被窝 里爬起来,走到走廊上。为了找厕所,我在昏暗的走廊上拐了不知 道几个弯。虽然傍晚也去过一回,此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日本房子 的厕所,一般都设在房屋一角很难找的地方。
一通乱转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不过在厕所里面也是一样困 窘。怎么这么冷这么黑。唯一的安慰就是干净。要说日本的厕所夜里的样子,那份冷冰冰的感觉,简直跟集中营的厕所毫无区别。 方便的时候,我远远听到一声什么东西爆开的声音。我迷迷糊
糊地觉着,大概是烟花之类的吧。因为樱花节什么的,观音市从刚 入夜时就烟花声大作。不过,要说是烟花的话这未免有点太晚了。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从厕所出来,刚刚的酒劲儿完全上来了,我继续晕乎乎地乱 转。不,就算没喝酒,只要不是直觉灵敏的雅典国王忒修斯,恐怕 没人能从这迷宫一样的日本旅舍走廊里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转了一会儿,我来到一处看起来眼熟的地方,绘着樱花图案的 纸拉门。应该就是这儿。我没看房间的标牌,直接打开了门。穿过 一进门的休息室,再拉开通向铺着被褥的里间的门。
一看到房间中的情形,我的酒顿时全醒了。 房间里点着两支从没见过的高脚烛台,耀眼的烛火中,站着一
个穿西装的高个儿男子,和一个和服打扮的中年女子。他们两人都 十分震惊,回过头来盯着我说不出话。
他们是白天在屋形船上见过的山田母子。茫然伫立着的这二人 对面,铺着一张红色毛毯,我看到有人跪坐在上面。这人好像原本 穿着白色的和服礼服,不过现在上半身裸着,坦露着腹部。他的腹 部横着一道很长的伤口,露出像奶油干酪一样的白色脂肪层。伤口 的右端扎着一把短刀,刀柄被那人的右手紧紧握住。
——并且,从我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人没有头。 “我丈夫,刚刚完成了切腹。”
妻子春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她脸上似乎带着日本人特有 的不可思议的微笑,几乎让我觉得与她口中所说的这一严肃的事 情并不相衬。
“十分抱歉,我走错房间了。”原本恰如其分的一句话,在如此场 面下却似乎不合时宜,听上去十分笨拙。“——不过,为什么?……”
主水代替母亲作了回答。 “你也住在这里啊。果然,好像是很有缘呢……我父亲是为承
担公司人事纠纷责任而切腹的。更详细的请不要再问了。父亲刚刚 去世十分忙乱。请你先离开这里吧。”
从主水的表情里也看不出紧张。面对至亲的死亡,这对母子为 什么都如此平静?我在地方检察官手下工作时,见过许多相当张皇 失措的死者家属,所以他们二人的态度在我看来十分不可思议。这 就是所谓武士的礼法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只好深深鞠了一躬说声抱歉,转身走了 出去。
刚到走廊上,正好遇到了笑靥姑娘。她身后站着一个长着雷神 一样威严面孔的男人。男人穿着和服外褂,腰间露出佩刀的柄,我 立即明白他是武士。两人看起来都有点紧张。笑靥姑娘看见我,慌 慌张张地说:
“啊呀,茶梦先生,您在这里做什么?” “我走错房间了。” “没事吧?没遇到什么危险?”
“危险?……” 我糊涂了。她是在说浅右卫门切腹的事吗?我还没来得及说什
么,笑靥姑娘又说道: “也没什么,刚刚在玄关那儿,发生了一起暴力事件……一位
外国客人好像开了一枪。” 我想起在厕所里听到的像是烟花的声音。 “而且,一位姐姐看到了那个人逃走的背影,她说好像是来拜
访山田先生的那个人。” 这时我插话道: “那位山田先生,切腹自杀了。”
站在笑靥姑娘身后的男人叫道:“什么?!”他把笑靥姑娘拉 到身后走上前来。这男人就是笑靥姑娘的父亲——观音警察署署长 服部正刚。我把刚才见到的事说了一遍,服部署长听完后就冲进了 山田先生的房间。我也跟在他后面,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服部署长进屋后,先向山田母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朝逝者走 近一步,先敬了个礼,然后双手合十再次鞠躬。礼数尽到之后,服 部署长蹲下身,检查保持正坐姿势向前倾倒的遗体腹部。过了一会 儿他站起来,对山田母子说道:
“唉,真叫人佩服。切腹的手法十分完美。” 山田母子同时鞠躬行礼,说:“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