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昨天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我今天因为工作会晚回来, 所以本打算明天再一起好好喝一杯的,看来还是晚了一步,真是遗憾。——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二位说说事情的原委?” 主水开口说道:
“是因为公司的纠纷。” “纠纷?”
“嗯,今天之所以来观音市,就是为了与总公司的理柏社长 会面。”
“理柏……他好像在美军基地附近有一栋别墅吧。” “是的。虽说社长刚刚抵达日本,还在别墅休息,但是作为分
公司总经理,父亲必须立即面见社长。而且工会的人也已经忍无可 忍了……”
“裁人魔吗?我虽然也听到过流言……” 主水严肃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善于自我辩护的裁员社长这次大显神威了。因 为经济一直不景气,貌似他在美国也大刀阔斧地裁了一批人,这次 要拿横滨分公司开刀。上个月,理柏社长宣布要在横滨分公司进行 大规模解雇。裁员名单包括管理层在内,内容十分苛刻。工会成员 立刻提出了抗议,我父亲也很同情他们,想要支持他们。理柏社长 和父亲几次打国际长途商讨这件事,后来父亲亲自去总公司,直接 面见了社长。不过完全谈不拢,他们的理念从根本上就不同。社长 说,不景气的时候,削减人事开支是最好的办法,还说从能力方面 考虑,正好趁这个机会把没有实力的、上了年纪不好用的人,都彻 底清除出去。
“不过,父亲的主张不同。父亲认为,日本员工注重忠义。一 生效忠一位主君才是我们的美德。日本的终身雇佣制,正是为了回 报日本人的这种武士精神而产生的。所以只要是聘进来的员工就不 能随便解雇。父亲恳请他放弃裁员的打算。”
“所以今天你们去见理柏也是为了这件事喽。”
“嗯,因为跟工会的谈判期限快到了,时间不多了,无论如 何,也要趁这次社长来日本的机会说服他。傍晚的时候,我们到社 长的别墅,想把握最后一次机会,恳请他放弃这次冷酷的大规模裁 员。然而——”
这时,主水注意到我也在场,便转向我说:
“啊,你又回来了啊。——就像父亲在屋形船上跟你说的那 样,理柏社长对日本人持有很严重的偏见。他说他不喜欢日本人的 微笑。这次也是,在激烈的争论中,父亲也始终保持武士风度,克 制着自己的感情,保持冷静,不时露出微笑,与对方交谈。就是这 一点触怒了社长。我以前就听说社长有一点神经质,偶尔会有情绪 大爆发的时候,结果果然如传闻所说。社长被父亲的微笑触怒,大 发雷霆,做了一件万万做不得的事……”
我们都沉默着等他的下文。 “理柏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砸了父亲的额头。当时,父亲本能地
伸手去握刀柄。如大家所知,父亲是柳生流宗师级的身手。我想他 之所以会拉开架势,大概只是作为剑士的一种条件反射。——不, 一定是这样。不过,理柏看到父亲这样,更激动了。他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要跟上司造反吗?刚刚还大言不惭地跟我说什么武 士的忠义,这就是你们日本人的忠义吗?’父亲深感惭愧,当场跪 拜赔罪。不过,理柏不肯原谅父亲。他像疯了一样,用穿着鞋子的 脚踩父亲的头。”
“怎么这样……”一直站在后面听着的笑靥姑娘不由得发出一 声叹息。
“父亲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暴虐,就说,既然如此,就让他 遵循武士的礼法来赔罪吧。他愿剖腹以谢罪。”
大家都吞了吞口水,听主水讲下去。 “理柏脸上浮现出残酷的笑容,说,有意思,做来看看吧。不
过,父亲请求他,请允许他作些必要的准备,在旅舍的榻榻米上赴 死。就算是理柏对这一点也没有理由不点头。不过父亲又说,武士 的切腹与介错相伴。也就是说,等一会儿,切腹的同时,他的头也 会被砍掉。在英语里,解雇一词用‘点火’来表示,在日语里却是 用‘砍头’来表示。——所以您看,能不能就砍我的头来代替,不 要解雇那些员工?”
“不会吧,就这样……”服部署长张口结舌。 主水一副西洋做派,耸了耸肩。 “理柏的精神确实有问题。不,说他是个疯子也不为过。他带
着魔鬼一般的表情,同意了父亲的请求。父亲对理柏说,今晚十一点 半实行切腹,请他到时来旅舍。到时便向他表明,自己的确是一名武 士,剖开肚子让他看清楚,自己腹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忠。父亲还说,要把自己被砍下来的头颅,代替员工们献给社长……” “所以也就是说,你为父亲做了斩首的工作,”服部署长说,
“——然后,理柏把它拿走了。” 主水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理柏真是疯了,彻底暴露了狩猎民族残暴野蛮的本性。理柏 的房间里,挂着用他猎来的鹿之类的野兽头做的标本……对理柏来 说,一个武士豁出性命用来证明忠义的头颅,也不过是他捕获的猎 物之一罢了……”
主水的话差一点说不下去,他像是在强忍着眼泪:“……我不 甘心。不过,也只得把头颅交给他,因为父亲再三叮嘱过我,说这 是他和理柏之间最后的承诺,这之中的义理必须由我这个做儿子的 来成全……”
说到这儿,笑靥姑娘插了一句: “这么说,在玄关那儿闹事的果然就是理柏了?” “闹事?”
“嗯。刚才,玄关那儿好像有枪声,我们家一个叫玉儿的姐 姐出去一看,结果见到了刚刚来拜访山田先生的外国客人逃走的背 影。而且,据说,那家伙好像一只手握着一把枪,另一只胳膊底下 夹着一个像木箱一样的东西,那个难道就是——”
主水点头。 “我把父亲的头装在一个白木箱子里交给了他……不过,那个
疯子,竟然做这种蠢事……”
主水说到这儿沉默了。我听完事情的经过,却觉得异常无地 自容。尽管谁也没有直接来责备我,不过,作为在场唯一的“残 暴野蛮”的狩猎民族,我不由得陷入一种正在遭人白眼的被害妄 想之中。
然而,我心中也萌生出这样的疑问:疯了的果真只是理柏一 个人吗?就算是再怎么艰难的局面,这样过激的解决方式真的合理 吗?如此荒唐的自杀方式,难道不该说是疯狂吗?还有,把这出狂 热的自杀大戏讲得自然而然的这些日本人,难道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吗?我固然喜欢日本,但面对这过于壮烈的一幕,却禁不住动摇, 脱口而出:
“怎 么会有这 么荒唐的 自杀?疯 了吗? 怎么也不至 于死 啊……”
我这一句话引来了服部署长的质问: “在你看来,这大概是不能理解的吧——刚刚听我女儿说,你在
自己国家做的是地方检察官的工作。既然如此,大概也见过自杀现场 吧。对于自杀,你应该也有所了解。——说起来,你有没有读过思特 雅寒的《自杀与疯狂》这本书?”
我困惑地摇了摇头。
“书的内容就如它的名称所说。书中对自杀行为的特征进 行了说明。那就是—— ”从服部署长口中,突然吐出了英文, “Quick and Easy(简单快捷)。”
“Quick and Easy(简单快捷)……?”
“对。企图自杀的人希望尽早逃离现实,因此会选择能够瞬间 毙命的方式。也就是说,越快越简单越好。如果能忍受得了长时间 的苦痛,估计也就能面对现实活下去了吧。”
说到这儿服部署长坚决地说: “所以说,日本的切腹绝不是自杀。——我来告诉你切腹的程
序吧。首先,把上衣脱到腰带附近的地方,露出上半身,袖子要垫 在膝盖下面。这是为了让身体不会向后倒。有身份的武士死的时候 要倒向前方,这是规矩。这样准备好之后,拿着短刀,第一步,刀 身刺入左下腹,第二步向右切八寸。这时候不能切得太深,否则会 昏过去或倒向后方。接着,第三步是将刀身用力向右翻转,完成之 后把刀拔出来是第四步,第五步是身体向前倾,把头伸出来等待斩 首。外国人对此常常有误解,其实只把肚子剖开,人是没那么容易 死的。要么接受斩首,要么就用拔出来的刀刺入自己的咽喉,否则 是不会死的。明白了吗?做完这些动作,要花多长时间?况且,这 期间还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这能说是简单快捷吗?更何况,要准确无误地完成这些事, 需要极端的冷静和注意力。切腹并不是疯狂,用一句你们西洋人喜 欢说的话,倒应该说是,需要‘理性’的行为。
“怎么样?即使这样,你还要把切腹叫做自杀吗?就我看到的 来说,浅右卫门的行事完全符合礼法。他绝不是在疯狂的驱使下实 行自杀,而是出色地达成了武士的夙愿。”
服部署长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脸上浮现出日本人特有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再说一遍,切腹绝不是自杀。勉强要说的话,是一种 审判。”
“审判?” “对。你们宣扬近代审判制度的合理性。我们国家也引入了这
种审判制度,在这一点上跟你们并无不同。可这世上,也有用近代 制度证明不了的事情。赎不清的罪过,无法裁决的争端,遇到这种 事情的时候,自古以来,日本的武士们就用‘切腹’这一终极审判 来解决问题。浅右卫门在理柏那里受到了粗暴的对待,如果不对这 种不当行为进行报复是一种‘耻’。虽然主水说那是剑士的条件反 射,但我觉得在那种场合下拔刀,对于注重名誉的武士来说是理所 当然的。不过,不幸的是,对方是作为他主君的社长。反抗自己本 应竭诚尽忠的主君,这又违反了武士的忠义。——听说你十分精通 日语,我说的这些你都懂吗?”
“嗯,差不多吧。关于武士精神,我多少学过一些。——也就 是说,浅右卫门陷入了心理上的双重制约了?”
“就是这样。于是,他召开了一场审判,一场名为切腹的审判。 在这里,他把自己指定为报仇的对象。杀死自己,而不是将刀指向无 法刀刃相向的主君,由此耻辱得雪,忠义得全。怎么样?这个解决 方式很精彩吧。不,还不仅如此。浅右卫门通过这场切腹的审判,达 成了很多目的。首先,如他自己所说,通过切腹,证明自己对主君并 无恶意,这一极致的辩白,是无论多么能干的律师也做不出来的。再者,他预定要一死以赎顶撞主君的罪,在这场辩论里本来就不求胜 诉。更何况,他以献出自己的首级,来交换其他员工的工作这种方 式,让一场陷入僵局的谈判达成了一个极致的调停。——怎么样?在 你的国家里有这样精彩的审判吗?切腹,可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终 极审判。”
服部署长依然微笑着,又补充道: “听说你要在日本做私家侦探,是吧?你有没有从这儿得到一
些关于日本人的潜在动机的头绪?还是说,早早就丧失信心了?” 确实 如服部 署长所 说。 在我脑 海中, 观音娘 娘那温 柔的微
笑,如今已经变成了不可捉摸、难以理解的微笑。我变得不懂日本 人了……
——不,其实也许是懂了。相识之人切腹而死这样震撼的事 实摆在眼前,再通过署长的讲解,我第一次了解了日本人的潜在动 机。然后,或许是为了逃避这种恐惧,我才在心中,硬是说自己不 懂日本人吧……
四
“切 腹这件 事,大 概是 以日本 式的解 剖学概 念作为 背景的 吧。——也就是说,他们认为灵魂存在于人的肚子里。而且,在世 界上,也不仅仅是日本人这么认为……”